小时候去爷爷奶奶家,最头疼的就是爷爷的耳提面命长篇大论。现在想来,长辈能对晚辈说的话题实在寥若晨星,除了亘古不变的要好好学习、听家长老师的话。再搜肠刮肚,则是多锻炼身体别挑食,多参加集体活动,无外乎车轱辘话来回说。本就乏善可陈的通篇祈使句,又因为念经一般的重复,更让人觉得像一圈紧似一圈的紧箍咒一般无法忍受了。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一样,需要苦口婆心恨铁不成钢地不厌其烦地劝导,我还要感恩戴德在痛哭中悔改。
但是,我能说什么呢?只有在沉默中忍受着,不时“嗯”“哦”“对”地附和一声,业已尽力。
反观爷爷,倒像是看不见我的反应一般,眼睛在看我又不在看我,沉浸于自我陶醉之中,恨不得为自己口吐莲花的演讲鼓掌喝彩。
更不巧的是,我天生逆反心理极强,爷爷越是说着“你要学着开朗点儿,多跟老师同学交流,多交朋友,锻炼口才。你看电视上那些辩论节目里的小朋友,都是你的同龄人呀,小小年纪,看看他们那口才、风度。老不爱说话可不行,跟谁都不说,人家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呀,还以为你不想搭理别人,这样谁都不跟你交往了,是不是?不光得敢说话,不腼腆,还得会说话……”我就越不想作出任何回应,于是陷入恶性循环,这般说教就更变本加厉了。
那时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尽管心里非常抵触和厌烦,但是并不清楚为什么,甚至还以不孝顺自责。后来明白,原来我是完全情有可原的。富兰克林在自传中深刻地揭示了这种说教本身就是惹人厌恶的,听众不仅不是铁石心肠,反而是受害者呢。
“因为劝善并不教导和指明方法,而是像使徒行传里的口头善人一样,不是给缺衣少食者指明怎样或何处可以得到衣食,而只是一味地劝导他们要吃饱穿暖。《圣经新约雅各书》中说:‘若是兄弟或姐妹赤身露体,又缺了日用的饮食,你们中间有人对他们说,平平安安地去吧,愿你们穿得暖吃得饱,却不给他们身体所需用的,这有什么益处呢。’”岂止毫无益处,反而会让人无比反感,站着说话不腰疼,还自以为应被奉为人生导师而自鸣得意。
另一方面,爱默生给出了对老人的劝告:“不要因为青年人不能跟你我讲话,就认为他没有能耐。听!在隔壁房间里,他的声音清楚而果断。好像他知道怎样跟他的同龄人讲话。不管他羞怯还是大胆,他会知道怎样使我们长者变得无关紧要。”
至于作为晚辈为什么不反驳,一方面,仅仅是耐下性子洗耳恭听以此明哲保身,就已经费尽全力了。另一方面则源于夏虫不可语冰的深深的无力感,毕竟如果连希望都看不到,那么没有人会去以卵击石吧。
那么有一个疑问,即使晚辈天生演技炉火纯青,始终一副如坐春风的样子,长辈自己难道不知这是一种精神折磨?果然“所有的大人都曾是小孩子,但是只有少数人记得”?还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为了满足小我的精神满足而不择手段?
毫无疑问,后代的总体趋势是比上一代要强的。据说,当代任何一个人,和18世纪最顶尖人才的知识储量一样多。那么,长辈所说教的内容,正确与否另当别论,即使正确,恐怕也是后辈早就知道的。不仅如此,他们懂得的,很可能比在不同程度上落后于时代的老年人多得多。试想,如果是面对一个年龄相当的人,长辈会以年高德劭的人生导师自居,向对方单方面灌输没完没了的说教吗?恐怕不敢吧,那么,为什么面对后辈就理所当然地如此呢?是出于觉得年纪小,阅历才识就必然不如自己的狂妄自大,还是认为晚辈有无条件听自己说教的义务?
汉字文化博大精深,孝顺为什么是顺,是大有研究的。莫非是,即使上一代再昏聩无能离经叛道不可理喻,也要顺着他们?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保存其尊严吧。毕竟一把年纪暴露其愚昧无知大谬不然,是十分让人尴尬的。
如果自尊需要阳奉阴违,哪管它暗流涌动,也高枕无忧、天下太平,这才是对自尊本身崇高性的轻蔑。何况,需要假于外物的自尊,并不是自尊吧。
还有,不说教并不等于听之任之。教育和说教,明明是判若云泥的两者,哪会混淆呢。另外,说教从来不是一种长辈与晚辈的交流沟通方式,更不是唯一方式。辩称如果不说教,就无话可说了的家长,首先需要以平等的姿态面对孩子,然后像朋友之间的问候一样,真正关心对方:“最近学校里有什么新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