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一个来自黑暗沼泽的卑微生物,此刻正受阳光暴晒,马上就有可能化掉。护士长抱着装满杂物的脸盆叹气。你先洗澡啊,护士长要崩溃了。
一个头发凌乱花衣服女人,大概二十五六岁,搂只脏兮兮的旅行包,蜷在墙角喃喃碎语,厚嘴唇有些白皮。目光散开着。她手里紧攥条绿色缺齿塑料梳。防御感强烈。能量内收强烈。裤子太短露出脚踝,是光脚旅游鞋。鞋头裂开,和煤一样黑。像烟鬼的牙缝。围观的人在不断增多。
骨科路医生告诉我,这是刚送来的女乞丐,你看,民政车还在那。指了抄手店门口。半个月前一个,现在又一个,路医生继续说,要命呢,是个哑巴智障怀孕了,听说是另一个流浪汉干的。医院还收容乞丐,一直不知道。听说是慈善项目。伏天高热,她如果继续在外,关于这一点实在残酷得简直不敢再想。这是怎样的一种人生。
突然全身阴冷莫名。
旅行包正挡着她的腹部,看不出肚子的状况。流浪汉侵犯智障女,以前只在新闻看过。这种事的荒唐和痛苦,亲眼见到了,也才感同身受得了其中的百分之一。与对死亡的感受类似,千里外的大矿难,我们也会有所悲伤,对生命脆弱性也会流露无奈,但远远不及身边熟悉的人去逝时,对死亡的那种恐惧那种离世感强烈。
看看糟遢遢的这个女孩,觉得自己有过的辛苦,在她的颠沛曲折面前微不足道。是什么样的宿主让鬼魅寄托于汝。女孩和人群僵持了十多分钟,终于被两个保安强行拖走了。她流着涎水,喉咙连串哀叫,两脚乱踢。由于衣服被拉拉扯扯,肚脐露在外面,看到了隆起的腹部。不是很好看的腹部,她头发乱了,那就让它乱着,她穿的太少,那就接受。我陷入一种抒情的悲剧中。护士长跟在后面,用手拍了拍女孩,洗澡不好吗,洗得干干净净的,你看看,有海飞丝还有六神。
人群很快就散了。
我坐在椅子上,想等女孩洗完,看看她洗完的样子。等的时候,能听到洗澡房陆续传来尖叫声。想起以前帮猫洗澡。大概半个多小时,几个护士簇拥着女孩出现,并帮她梳着头发。衣服更新了一套花睡衣。拖鞋是新的。她惊魂未定,依然一副惊恐的表情,坐在椅子上用双手捂着脸。全身挺僵硬的。我想自己在关心的问题,很多人也会关心,小孩假如出生,是福是祸。小孩真的会生出来吗,会不会强迫流掉。很有可能孕妇身体状况太差,小孩就强行流掉了。这是福是祸。
即使出生,这个小孩又会是怎样的命运,这个女人和她的小孩又是怎样的命运。问题太多,办法太少,一切看起来都十分纠结。
回到办公室,听到大家都在讨论女乞丐。当八卦讨论。即使有人很愤怒,有人很同情,这还是个八卦。关于这个女孩的未来,我们无能为力。重要的问题是,我们根本不可能为她做什么。可以为人看病,但不能为人看命。想起崔健无能的力量。要下班时,同事去消毒针具,东西太多,我一起帮忙。同事说,你还不知道吧,太虐了,她们住的地方就像牲口棚,也许睡路边更好。
我问怎么。同事说,住高压锅炉房旁的阁楼,里面是个垃圾堆,粪堆堆尿堆堆热堆堆,我每次去都会吐。一边走一边聊,很快就到了消毒房,他赶快戴上了口罩。一间大概十多平的阴暗小屋,铁栅栏门上吊把大锁,里面两张木板床,皱巴巴的被子和床单。地上无数报纸和几只装有剩饭的大粗碗。女孩靠在床边,不停地在摇摆脑袋,把舌头伸出来又缩回去,嘴角都是泡沫。她像又回到了黑暗中,只是显得更卑微,形如游魂。即使是弱障,我想她也会有泪水。同事给我指了指另个女乞丐,看到吗,她是个瞎子,所以身上捆了链条。边说边打喷嚏,同时提醒赶紧戴口罩。
没有通风设备,以及环境狭窄,锅炉散发的热量都弥漫在室内。像身在纺织厂的高温车间。和同事约好,把锅炉定好时间,就去买点水果和吃的给她们。同事说他其实常会买点吃的上来,同时又谈起女孩的怀孕,并且不断谴责,又摆摆手:有什么用呢。活着就是痛苦,你说对吗,活着好像就是不对的。
说完他摘掉口罩,对准垃圾桶呕吐,极端热极端臭使人无法再忍受。我也突然觉得胸口闷涨,头脑昏沉,大量汗水正从腋下和身背上急速冒出,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像在梦魇之中,如果心里此时有悲痛感,也只觉得是我们仅仅作为旁观者的装腔作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