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祈果真没有多待,正月过了就匆匆告辞,连话都没多说一句。
宝儿一边擦着桌子,若是霍祈在的话,这些活儿都是他的了,宝儿抱怨道:“这个霍祈,好歹在这里白吃白住了这么久,说走就走。”
宁颀月掩着嘴咳了两声,没有说话。忽然听得门外似乎有马蹄声,而且不止一两匹。他刚想让宝儿开门看看,门就被撞开,一个身着武将官服的男子领着一队士卒闯了进来,那男子看着似乎没有多少惊讶的宁颀月,心里略微好奇,这人难道早知道他们会来,怎么如此平静。
那男子定了定神道:“当年宁府上下满门抄斩,独独让你给跑了,今日本将便捉你回去。把他给我拿下。”
宝儿给吓得直哭,连忙跪下磕头道:“饶命啊,各位大人一定是弄错了!”
宁颀月站起身,直视着那名武将,那些士卒见统领不再发话,此人又如此淡然,都不敢贸然上前,宁颀月一直看到对方有些挂不住脸,才缓缓地开口:“不用劳烦各位,宁某自己走去便是,问心无愧何来畏惧!宝儿,你给我站起来。这位大人,还请你不要为难这儿的一老一幼,他们和宁家没有半点关系。”
他一步一步走的很稳很慢,如果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他的腿病,直到他迈过门槛,方才停了一下,闭上眼睛,深呼了一口浊气,然后才朝着囚车的方向走去。
该来的还是会来。
此刻京郊一处别院里,碧瓦红墙,一直绵延至水榭小筑,花还含蕊未吐,叶倒是已经开始抽芽。一男子负手站在水榭小筑上,看着水里的锦鲤争抢食物,一圈圈的涟漪,从散开到归于平静。
“太子殿下,当真是好兴致。”突然有声音打破这片平静,不知是水里的鱼儿习惯了安静还是巧合,鱼儿突然四散离开,惊起层层水花。
贺璋承转身,看着对方,微笑道:“瑉王果然守信用。”
“太子请臣,臣岂敢不来。”他拱手垂眸,面上一片平静。
“贺垣,你可知罪?”贺璋承语气突变,沉声说道。
“臣不知哪里有罪。”
“你化名霍祈,私自出京,勾结叛臣之子。”贺璋承走到他身边,“这些还不够定你的罪么?”
贺垣眸光一闪,然后开口:“臣不认识什么叛臣之子。”
“你敢说你不认识宁颀月?宁为世当年拼死把他隐瞒下来,你以为他只是宁为世的义子?”贺璋承说道,“可笑他一直认为他自己是宁为世的义子,宁为世固然是两袖清风,可你猜猜,宁颀月的母亲是什么人?”贺璋承从怀中拿出几封信,扔在他脚下,接着说:“瑉王还是自己看罢。”
贺垣拾起那几封信,拆开来看。贺璋承见他神情骤变,冷笑说:“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宁颀月的母亲本是月氏族王庭女子,是月氏派来的细作,被发现后处以极刑。那时候宁颀月才在襁褓之中,宁为世恨极了朝廷,这么多年一直想为那女子报仇。于是勾结月氏王庭,通敌叛国。因为怕宁颀月的身世被人发现,所以一直养在外面,等十岁之后才接回来,认做义子,甚至于连宁颀月,都不知道宁为世是他的生父。当年宁为世被人弹劾揭发,是父皇默许了的事情。”
贺垣恢复了平静,然后笑了笑,道:“臣明白了,太子今天请臣来,是想做一份交易?”
“不是交易,是选择。”贺璋承道,“你可以选择救他,你要做出些牺牲。你也可以选择不救他,不过瑉王也会受些牵连。”
贺垣说:“殿下口中那些牺牲,大概就是那个吧?”
“是什么?”贺璋承装作迷茫的样子。
贺璋承并非皇后之子,太子的位置坐的是半点也不稳固,若能劝得藩王撤藩,那么他在皇帝心里的地位就不一样了。只要有一位藩王撤藩,那剩下的便只是时日和耐心。
贺璋承见贺垣不语,笑道:“瑉王便在这别院住下吧。”
“若臣想告辞,太子可是要强留臣了?”贺垣心里明白,这就是要软禁他了。
“现在宁颀月都是我的客人了,瑉王还要走么?”贺璋承上前一步,在他耳畔说道。
贺垣心里一紧,贺璋承居然拿宁颀月逼他撤藩。思及先前种种,先是打听幼年救过自己的那人有了结果,再是刚刚出了城门便遭人追杀,一路狼狈不堪才到了那家客栈门前。看来这些事情贺璋承的心里都是有数的,且都有可能是他一手安排下来的。
“宁颀月无辜之人,早已经远离庙堂,为何还要让他因为此事而作为一颗逼我撤藩的棋子,太子殿下!”
贺璋承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勾了勾唇角,带着笑离开了水榭小筑,留贺垣一个人站在原地。贺垣的手紧握成拳,然后又无力的松开来。他自嘲的笑了笑,宁颀月救过他两次,但是他却两次害的宁颀月身陷险境。
宁颀月端坐在牢房里,现下倒是没有什么蛇虫鼠蚁,只剩阴寒湿冷。他只觉得骨头仿佛是被侵蚀殆尽一般疼痛难耐。他只好用双手不停地搓着膝盖,试图减轻些疼痛。甬道尽头突然传来了声响,宁颀月抬起头,看见有人举着火把朝他的牢房方向走来。可能是送饭的狱卒,他平日里就有些挑食,先前那些馊饭冷菜都被他端还了出去,渴了饿了都先忍着,最坏不过一死而已。他闭着眼睛靠在他整出来的稻草上,保存些体力。
他被火把乍然的明亮弄的有些不适应,睁开眼睛,看见一身锦袍的贺璋承,打量了好一会儿,宁颀月才移开目光。
“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贺璋承问道。
宁颀月又看向他,目光落在他的那身月白色的太子服上。贺璋承觉察他的目光,则是一笑:“宁公子真是聪慧,那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了。”说完他看看牢门前的破碗,皱了皱眉,冷声和后面的人说:“你们竟然给宁公子吃这样的东西!还不快弄些好的来!”
后面的那群奴才连忙跪下请罪,一边连滚带爬逃一边喊着饶命出了去。到最后只剩下宁颀月和贺璋承二人。宁颀月这才开口:“太子殿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做戏给草民看,草民受不起。”
贺璋承眯着眼,这宁颀月似乎比想象的不好打发的多。他已经找到了可以威胁贺垣的地方,但是能威胁宁颀月的,贺璋承一时半会儿根本看不出来。
“你认识霍祈吧,”贺璋承话锋一转,“他其实是瑉王贺垣,你知道么?”
火光在宁颀月脸上忽明忽现,贺璋承看不清他的表情。宁颀月把手放在腿上,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他是霍祈也好,瑉王也罢,与草民来说,似乎都没有什么关系。太子殿下这会儿突然提起了瑉王,想必殿下请草民来这里的目的,就不仅仅是因为宁家之事了。”
贺璋承心下暗道,这人波澜不惊,且看得出心思缜密,如若留在身边收为己用倒是不错。正思及此处,突然匆匆跑过来一人,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贺璋承听罢一笑,说:“你回去告诉他,我知道了。”
这贺垣当真是有意思,竟然这么快就答应撤藩了,早知道如此轻松,就不必费了那么多力气,早早把宁颀月抓来便是。先前被打发去准备饭菜的狱卒提着食盒回来了,十分恭敬的打开牢门,替宁颀月布好了菜。宁颀月的确是有些饿,也没有客气,提起箸便吃了起来。贺璋承看他片刻,想起贺垣答应撤藩的条件。不过还得让宁颀月在这牢里待一阵子,以防贺垣使诈。
然而这一待就是一年。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情,贺璋承也来过牢中几次,想邀他为自己所用。宁颀月不为所动,贺璋承后来就不再来。狱卒倒是对宁颀月的态度改变了许多,端午中秋之时还记得给他些粽子月饼。宁颀月也听狱卒们说些讨伐蛮夷,藩王撤藩一类的大事。还有什么皇帝重病太子监国。
“你说这瑉王撤藩,是好事还是坏事。”
“谁知道呢。”
宁颀月听见狱卒的对话,只是重重的叹息一声。
和以前的日子相比,除了环境差以外,其他的倒没什么差别,无非就是以前躲在客栈里,如今置身于牢笼之中罢了。
贺璋承这一年得了太多的好处,已经是把宁颀月这个人给忘了,直到贺垣登门。贺垣面对贺璋承,眉目间染了几分薄怒:“太子殿下,君无戏言,您答应的事情,想必没有忘记吧?”
正巧有人来禀报,说:“殿下,您之前关押的那个宁家余孽,受了风寒,怕已经是不行了。”
贺璋承面子上挂不住,起身对贺垣说:“跟我来吧。”
“我拿藩王之位换人,若是二者皆无,太子殿下可不要怪臣做出什么事情来。”贺垣颤着声音道。这一年他无时不刻不再担心自己会害死宁颀月,他有几条命够赔人家的?
从幼年落入寒冰中,到去年冬日大雪昏倒在他门前。宁颀月自己都记不清,他救了贺垣两次。
宁颀月模模糊糊之间,隐约听见有人开了牢房的门,他缓缓睁开眼睛。狱卒见他醒过来,便说:“你可以走了。”
他没有反应过来,双眼有些空洞的看着狱卒,然后淡淡一笑:“太子殿下的目的,想必是达成了。”
他起身,浑身都好像灌了铅,脑子里还是有些混沌。他推开了狱卒的搀扶,然后不知道是如何走完这条牢房甬道,一直到看见了牢外惨白的天,还有正在落下的鹅毛大雪。他身上冻得已经没有知觉,脸和额头却是滚烫的。单薄的囚衣破旧不堪,被风吹得鼓起来。
他淡漠的看着不远处的贺璋承,道:“太子殿下,你哪天登基的时候,草民一定遥祝薄酒三杯。你一定是个明君,但你永远不是一个好皇帝。”
如此大不讳的话,恐怕也只有宁颀月这种人能说的出口了。
贺璋承并没有在意,他说:“瑉王能撤藩,还多亏有你。”
还有一些话他答应了贺垣不会告诉宁颀月,宁颀月一直认为宁为世是无辜且被陷害的,所以贺垣当初答应撤藩的条件里,有一条就是永远不要让宁颀月知道宁为世入狱的真相和他的身世。
宁颀月脚下虚浮,走了两步便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雪下的越来越大,满天都是薄凉的苍白。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马车上。身上被换了干净的衣服,盖着毯子。马车里烧着炭炉,上面置一个陶罐,里面煨着药。马车里暖和的让人倦怠。他身边坐贺垣,贺垣见他醒了,道:“你终于醒了,我们正在回去的路上,宝儿和福叔还在等你呢。”
宁颀月看着他,动了动嘴唇,说:“值得么?”
贺垣抿了抿嘴唇,说:“你救了我两次,两次都救了我的命。这次,我倒是想救你一次,又有何妨?”
“救你两次?”宁颀月不解。
“幼时你救的那个孩子,就是我。”贺垣替他掖了掖毯子,“我现在可是真的无家可归了,掌柜的可一定要好人做到底,收留我呀。”
宁颀月咳了一声,低笑道:“哦。”
外面传来敲锣打鼓的喜乐声音,他们的马车停了下来。贺垣掀开马车帘子,发现他们真巧迎面和一列迎亲队伍遇上,新郎官朝坐在高头骏马上,朝着贺垣拱了拱手,说:“还望公子让一让,在下还急着去迎新娘子呢!”周围的人听闻皆是大笑,贺垣也笑说:“可不敢误了公子良辰,咱们这就让。”
说完他合上了帘子,见宁颀月又朝着毯子里缩了缩,握住他的手问:“冷么?”
鞭炮喜乐声渐渐远去,只留下陶罐在火上发出的闷响和车轮碾在雪上的声音。
宁颀月迎着贺垣的目光,淡淡一笑,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轻轻拍了拍,答道:“你去把炭炉里的炭火,再添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