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唯一不会落空的等待,是死亡。
镇山虎现在就在等死,是等别人送死。
他正襟危坐,一动不动,活像一尊雕塑。
这里是酒楼,有美酒佳肴,他却一直未要。
他宁愿啃自己带的干饼,也不吃酒楼一碟菜。
他怕死,他不想被别人发现自己被毒死在酒楼。
只有怕死的人才会活得久,所以他到现在还活着。
可总有些人是不怕死的,他现在等的就是这样的人。
正直晌午,街上的人正多,突然有一骑快马急驰而来。
马上的人腰悬长刀,精悍矫健,像发了疯一样扬鞭策马。
这人看见酒楼的招牌,突而凌空一跃,箭一般窜入了酒楼。
酒楼人也正多,立即一阵骚动,镇山虎却不动,像没看见一样。
这人一看见镇山虎,顿时两眼圆睁,整个人跟见了鬼似地哆嗦着。
过了许久,这人才缓过神来,长舒了一口气,慢慢走到镇山虎面前。
他并没有招呼镇山虎,却是突然拔出腰间长刀,道:“不错,就是你!”
酒楼的客人见这人长刀出鞘,纷纷逃离席位,连店家和伙计都有些惧怕。
镇山虎却依然不动,只是看着他,仿佛看戏一样,随时准备为之鼓掌喝彩。
这人突然间好像有所顿悟,瞳孔忽而扩散,拿着长刀的手,在空中开始颤抖。
因为他后悔了,后悔自己拔刀,他后悔拔刀是因为他看见了镇山虎腰间的挎刀。
他早该看见的,甚至可以看不见他人,但绝不能看不见他挎的刀,可现在已经晚了。
这人突然挥刀,一声惨叫,竟砍下自己左手,然后又恭敬地将左手放在镇山虎的面前。
他脸色已苍白,额头的冷汗如雨点般滚落,声音颤抖着问道:“这,这样……可以吗?”
镇山虎没回答,只是看了一眼桌子上那血淋淋的左手,又将目光移向这人,冷冷地看着。
顿时,这人的瞳孔忽而收缩又突然扩散,整个人都似已崩溃虚脱,不由地向后退却几步。
镇山虎看着他,将目光从脚到头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却转过头面向窗外的风景。
他已不屑于再看这人一眼了,就像看戏的人觉得戏不好看,在等散场一样无趣极了。
这人随即又将长刀慢慢举起,架在脖子上,突然一抹,瞬间血溅四方,人倒刀落。
镇山虎转过头,瞟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仍不动不响,镇定自若地像一切从未发生。
究竟为何?光天化日之下,突然之间,有人愿意在他面前,心甘情愿地自杀?
没有人知道。人们只知道,只要有他出现的地方就一定有人死,从不例外。
可现在,已经有人死了,但镇山虎似乎毫无离开之意,难道还会有人死?
这时的酒楼除了一些伙计,就剩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依然不动不响。
未时,他从午时一直坐到未时。
酒楼的客人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
一般在未时出现在酒楼的客人,通常不只是吃饭的。
商贾大亨,官宦子弟通常都是如此,当然,还有一些江湖侠客。
酒楼楼梯上脚步声不轻不重,又快又稳,镇山虎就知道来的一定是江湖人。
两人一进门,镇山虎就看见了,锦衣华服腰挎金刀很有气派,酒楼上很多人都站了起来。
看见这两个人,这些人都躬身为礼,脸上无不带着尊敬之色,但这两人没有招呼这些人。
“江湖风雨二十年,无人不识金刀连”,这句话早已名震江湖,连家金刀一出,绝对尸横尸遍野,就连武林盟主见了连家人都要给三分薄面,连英,连杰两兄弟的盛名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江湖上敢对他们两人失礼的没个。
就在所有人都站起来那一刹那,连家兄弟瞬间发现了镇山虎,因为只有镇山虎没有站起来,依然坐着一动不动。
连家兄弟突然脸色突然苍白,互相对望一眼道:“不错,就是他!”
两人急忙纷纷拱手躬身道:“虎爷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请恕罪!”
镇山虎依然不动不语。
他不动,连家兄弟也都不敢动,就像呆子一样站在他面前。
这时,又有一个人匆匆走上酒楼,是“闪电剑”邰星子。
这是世上最快的剑,但凡武林中人都知道,只要在他面前,所有人的剑都得收起来。
邰星子一进来就看见连家兄弟呆若木鸡的样子。
“呦!连家人怎么还有这般模样?我就不信你们两把金刀还杀不死一个人?”邰星子道。
连家兄弟没有理会他,其他人也没有,镇山虎更没有,酒楼里鸦雀无声,仿佛视他无存。
邰星子走近仔细一看,脸色一阵铁青,突然像冰块一样没了血色,额头冷汗直冒。
“虎……虎爷,恕在下一时眼拙,求虎爷饶我一命。”说着便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镇山虎依然不动不语。
他不说话,邰星子只好跪着等。
他不动,就没人敢动,他不说话,就没人敢说话,他不说走,这些人都不敢走。
这些人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家喻户晓的高手豪侠,为什么就对他如此敬畏?
已是黄昏,酒楼上已燃起了灯。
大概是坐得太久了,实在太累了,饿了,镇山虎的手动了一动。
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看,每个人的脸上都流下了汗,冷汗。
他们的神色,就仿佛感到马上要大祸临头一样恐惧,但很无奈。
镇山虎其实也没怎么动,只不过拿起了随身携带的干饼啃了起来。
他依然没有叫一碟菜,一壶酒,连杯茶水都没有要,他从来都这样。
镇山虎也还是没有对它们说过一句话,他们也没有对镇山虎说过一句话。
因为他们知道,无论他们说什么,镇山虎都不会立刻回应,但一定会回应。
夜幕降临,店家也不敢打烊。
楼外的黑暗中,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匆忙但却稳健。
随即,一个人头戴金冠,身穿锦袍,腰挎金刀,目若朗星,神采飞扬的镇山虎进来了。
他们都认识这个人,金刀连家掌门人,连天胜。
就算不认识这个人,看一眼这身打扮和那柄金刀,也知道这个人是谁。
镇山虎依然不动不响,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爹,……”连家兄弟惊讶道。
连天胜并没有理会自己两个儿子,而是拿了油灯走过来,仔细的打量了镇山虎一番。
他本来很紧张,可现在他非但不紧张,还忽然还松了口气,竟然露出宽慰的笑容,道:“恩,不错,就是你!”
说罢,忽然解下腰上的金刀放在镇山虎面前,顷刻之间,金光闪耀,映黄了镇山虎的脸。
连天胜躬身微笑,道:“这够不够?”
镇山虎依然不动不语。
连天胜急忙脱下头上的金冠,放在镇山虎面前道:“加上这个,够不够?”
镇山虎依然不动不语。
连天胜皱眉道:“你还要什么?”
镇山虎忽然道:“右手。”
右手一断,这只手就再也不能使刀,甚至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连天胜的脸色变了,嘴角抽搐,目露凶光。
邰星子忽而从地上站起来,厉声道:“我们怕你,但我们也敬你。可你这样做,我们无法再尊敬你。”
镇山虎道:“哼,那就在加上你的右手。”
连天胜厉声道:“此事与你无关,不要再说了,用我一死,换我两个儿子的右手,怎样?”
镇山虎道:“一直以来,跟我讲条件的人,都死了,你们也不例外。”
话未落点,屋外突然射进一阵乱箭,镇山虎随即如风一样销声匿迹。
但连天胜,连杰,连英,邰星子一行人,已经倒在血泊里,个个喉咙一道红线。
“果然是‘一线牵’。”一个浑厚的男音高声道。
随即一群手持连弩的黑衣人,出现酒楼外。
镇山虎也不知何时又出现在酒楼内,手上拿着几支被他接住的箭。
“魔龙!果然是你。”镇山虎道。
领头的黑衣人道:“好一个一石两鸟的局,佩服。不过......没想到吧,你螳螂捕蝉,我黄雀在后,就算你不杀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酒囊饭袋,我也会杀的。”
镇山虎一脸不屑道:“别自作聪明,我本无心杀他们,只想给他们一点教训而已。无奈你来了,为求自保,我只有下狠手了。”
领头的黑衣人道:“你手再狠,今日恐怕你是在劫难逃了。我为你特地训练了一批连弩队,你知道我用了多少时间吗?十年啊,你知道吗,十年前这些人都还是几岁的娃娃,现在都是我的‘箭’”。
黑衣人说着指了指身后的一群手持连弩的黑衣人。
镇山虎道:“你果然是恶魔,你毁了他们的前程,这跟杀了他们有何不同。”
黑衣人听罢一声尖笑,随即对着身后的人使了个手势。
冷箭如同下雨般射了过来。
镇山虎却又如风一样销声匿迹。
黑衣人却不慌不忙,悠闲地对着酒楼道:“兄弟,没事,你先走,我们后会有期。”
黄昏,又是黄昏。
夕阳渐渐失去了耀眼的光芒,挂在山头欲落还留,依依不舍得完成了一天的使命。
余晖照在杳无人烟的古道上,照在古道边小河的石拱桥上,照在桥下潺潺的流水中。
清澈的流水激起的点点涟漪,隐隐约约地映着古道前小河旁,炊烟袅袅的一农家小院。
在院子边枯藤缠绕的老树上,两只老鸦在呱呱嘶叫,仿佛正在呼唤远处还未归巢的孩子。
一骑瘦马缓缓前行,镇山虎腰挎长刀一身倦态,在高高隆起的石拱桥上勒住马缰,远远地凝视着眼前这一切,苍白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丝愁容。
他已经几天几夜没有进食了,魔龙的追杀让他不得有半点疏忽,他越过大山跨过长河,一路奔波,他也不知道现在身在何方,但有一点他知道,自己这回恐怕九死一生。
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道“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何人喧哗?”农家小院里一个小轩窗突然被推开,一少年探出头向外张望并喊道。
少年语气很生硬,就像要跟人吵架一样的喊道。
其实他探头的那一瞬间,镇山虎并未看见,所以,镇山虎也没有回答。
因为他并不确定窗内之人是否在跟他说话,虽小桥与院子之间的距离并不是很远,可要从小院听到桥上人说话,是绝不可能的,何况还是在屋里。
屋内再也不见其他人说话,院子里也空无一人,灶房虽炊烟袅袅却,也不见有人回应。
难道真的在跟自己说话?镇山虎垂思细想。
“说你呢,过路的。”又一声道。
镇山虎随声抬头,院子边却出现一位眉目清秀轮廓俊朗,身着青色文士衣衫,腰系宽锦腰带,头戴网巾髻插玉簪,手持折扇的翩翩公子。
少年拉长的身影伴着夕阳的余晖,一直映到古道上,他面带微笑注视着桥上的镇山虎。
镇山虎有些好奇,下马持缰缓步上前,来到院子边。
这户农家小院其实并不算小,没有大门也没有篱笆,东西两向各两间房,正房有三间,院子边缘也紧接古道边,一眼望去似乎连古道都已成了院子的一部分,或许正因如此才显得院子不小。虽已深秋,宽阔的院子却干净利落,不见一片落叶枯草,正房都是朱漆红牖小轩窗,虽已不再光鲜,甚至还有些剥落了,但却不失富丽之感,院子东西两侧两的房虽非朱漆涂壁,但也不是原木光泽。显然,这院子,这房,这门,这窗,这少年,无不反衬出这都不是一户穷苦人家。
“方才是公子唤我吗?”镇山虎道。
“是的。先生为何吟诵‘天净沙·秋思’?”少年道。
“因为我想吟诵。”镇山虎拖着疲态,漫不经心地一字一句道。
少年听罢一脸不屑,读书人是绝不会这么回答对方问题的,但也不得不服这种回答。
霎时间,夕阳余晖渐去,暮色降临,从灶房走出一老妪,她的脸很黑,背很驼,声音也不够响亮,但炯炯有神的眼睛,无不透着善良。
她见镇山虎和少年在院子边站立,便唤道,“哦,有客人呢。这孩子,怎么不请客人进屋啊?恰好一起吃饭嘛。”
少年看着老妪,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随声道:“先生若不嫌弃,请与我共进晚餐,如何?”
镇山虎抬头看看天,看看地,喉咙那凸起的喉结上下咕隆了一下,看看少年道:“多谢公子,恭敬不如从命。”
这次
屋内的环境也正如镇山虎所料,并不富丽堂皇,但也绝非清贫,除了祭拜的供桌香炉外,至少还有几套完整无损结实有力的榉木家具。
饭菜也可口,一荤两素一汤,不奢不穷。
“我本在读书,正好吟读到“天津沙·秋思”,突然听见屋外有人吟诵此作。一时好奇,便推窗呼喊,并无他意,望先生见谅。”少年道。
镇山虎望了望身后石拱桥,示意少年道“这样的距离,你也能听见我在桥上说话?”
“能啊。”少年不假思索道。
他的回答显得理所当然,镇山虎心中一惊,这少年的听觉如此灵敏,绝非常人。
“公子可知,能十里闻声百里传音者,都是内家功高手啊。公子年纪轻轻,就有此等功力,真是让人佩服啊。”
“哦?我怎不曾听说,也从未有人说过我内功深浅之类的话。不过由此一说,再看先生腰间的刀,可见先生应是绿林好汉,江湖豪杰。”
“不敢当,浪子而已。”
“先生谦虚了。先生方才究竟为何诵读?”
“这首前朝名曲“天净沙·秋思”,写的满目凄凉,犹如我此时处境。”
“哦,想必先生也如作者一样,郁不得志,孤寂愁苦,思念家人,理解理解。”
“让公子见笑了。”
“哪里哪里,先生有何愁苦,不妨说来听听,看我能帮上什么忙?”
“谢公子好意。江湖之事,纷纷扰扰,难说清楚。实不相瞒,不怕公子笑话,我真的想归隐山野,不问世事,过着与世无争的普通人生活。”
“呵呵,先生清心寡欲,不争名利,让人钦佩啊。”
“哎,话说到这了.......其实不相瞒公子,我是被人追杀至此啊。”镇山虎无奈道。
他顿了顿又道:“哎,不说也罢。但是,我看公子也是胸怀大志之人,我想将这把刀赠予公子吧,也算是公子谢公子搭救之恩。不止公子意下如何?”说着中年男子就将刀呈于少年面前。
少年连忙作揖道:“多谢先生好意,可先生无刀如何防身啊,何况小生也不能夺人所爱啊。”
镇山虎道:“人生在世,很多事情必须面对,逃是逃不掉的,多是躲不开的。我已无心再恋江湖,赠刀于公子,也算是给它一个归宿,望公子笑纳。”
少年盛情难却,拿起刀看着。
“这把刀好特别啊。”少年道。
“此刀不同一般,名曰‘沉虹刀’”镇山虎道。
少年惊讶道:“这是‘沉虹刀’?难道你就是名镇江湖的迷踪刀客镇山虎?”
镇山虎道:“正是!你也知道我?”
少年道:“在下虽身居书房,但这江湖上的事情也略知一二。”
镇山虎苦笑道:“呵呵,连身居书房的少年都知道我以及这把刀,看来我迷踪刀客并不迷踪,行踪早泄露已久啊。”
少年也笑道道:“还不如说是先生侠名远播,名震江湖啊。先生杀的人那可都是作奸犯科的假善人伪君子。”
中年男子惊诧道:“哦?公子怎么知道他们是假善人伪君子,难不成又是道听途说?”
少年微微一笑,正打算说话,忽然一敛笑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搬起桌子挡在门口,拉着镇山虎躲进另一屋。
镇山虎急忙道:“你听到什么了?”
话音未落,那挡在门口的桌子瞬间被隔着窗户射进来的冷箭扎成刺猬。
屋外除了老妪的一声惨叫,再无声响,仿佛这些箭是从天而降。
少年瞬间两眼泪花却也不敢出声,但紧紧地握着那把刀的手,早已青筋蹦起。
镇山虎道:“别管我,你走吧,他们要的是我.......”
“我”字未说完,镇山虎已身重数箭。
箭又是从屋前的小轩窗射进来的,可这次少年却没在之前听出任何端倪,但他却轻盈地躲过了冷箭。
随即屋外四面八方亮起了火把,一阵阵稳健有力的脚步声由外而内传了进来。
少年急忙捡起一支箭假装刺在胸口,佯装死状。
“看,他死了。”一人高兴地说道。
“不。”一个浑厚的男音响起。
突然,一剑出鞘,声如龙吟,狠狠地刺在镇山虎身上。
“这样,才算死了。”浑厚的男音再次响起。
“那这个年轻人呢?”一人又说。
“一个书生而已,这箭有毒,恐怕难以生还。”男音道。
说罢,一行数人扬长而去。
少年一骨碌翻身起来,擦了擦眼泪,托起两具尸体,在院子边的老树下安葬。
安葬的时候,少年却换上了镇山虎的衣服,又给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如同自己就是镇山虎。
他对着镇山虎的坟长叹一声,喃喃道:“你的故事,我绝非道听途说,因为我就是你。”
少年挎着沉虹刀,抬头望着朗朗星空道:“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