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死去,身边熟悉的亲人朋友没有惋惜,没有悲伤,没有留恋,甚至连恨意都产生不了,那么,在空旷的原野上,在一声声唢呐声中,躺在灵柩里的魂灵能否安息。
一
五婶奶奶是当地的巫婆,奶奶常讲她的玄幻故事,听得彭歆颖越发胆小,不敢一个人在天微微擦黑时走夜路,不敢一个人在大中午呆在空荡荡的窑屋里。她觉得四边存在着很多早都不在了的人,有许多双眼睛在看她。她迅速跑进窑屋,在窑根墙后面拿出母亲要的镢头,不敢抬眼,只盯着脚尖跑到敞院中间,松了口气。
太阳光温暖,照在树叶上,返射出晶莹剔透的点光。彭歆颖看到这些,心里才踏实了。
在歆颖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时,五婶奶奶给邻居治了一次鬼病。
邻居大平忽然间疯了,不说人话,净说鬼话。
大平娘找到五婶奶奶叙说病貌,边擦眼泪边哽咽,换得过气时,说上两句。
五婶奶奶看着,听着,劝大平娘说仔细些,倒了杯开水放在大平娘手里端着,又去门后墙上扯了擦脸毛巾过来放在手边。
心情逐渐平复,大平娘勉勉强强说了过程。
前天晚上,大平睡在西边的窑里,平时他弟兄几个挤一炕,那晚就他一个。夜半,大平娘听到那窑里说话声不断,起来过去看个究竟。推门拉灯,只见大平坐在炕角,双目圆睁,指着大平娘,声色俱厉,骂她不是个孝顺媳妇,神色话语全是当年大平奶奶架式,说的事情也是当年争争吵吵的事。
这娃平时不惹谁,也和谁不争不抢,就是身子骨弱些,咋就这样了?
那老不死的,活着时害我,死了这么多年,又来害我家大平!大平娘好像忽然找到了病源和对手,咬牙切齿地诅咒一个死去的人。
大平的病恢复的很慢,一会说他坐在窑顶上,一会说他蹲在天窗里,一会说他骑在炕边上,一会说他煮在开水锅里,口口声声里全是她奶奶当年的陈籽麻旧包谷的琐事说个不停。
邻居们都说大平让她奶奶给鬼缠身了。
彭歆颖听大人说这些事,小手紧紧拽着母亲后衣襟。
到她十岁时,奶奶带她去邻村看望年迈的老姨。婆孙俩走一程歇一阵,在路旁核桃树阴凉下歇息的奶奶猛然将手中提着的糕点扔了出去,身体前扑,跌倒在地。
彭歆颖赶忙前去扶起奶奶,奶奶骂了句人,将滚出好远的糕点捡回,拍了拍土,重新放回兜里才去赶路。
回来后,五婶奶奶过来窜门,见到奶奶,一句话没问,却说,你大姐和你一块去看你四姐了。
奶奶大惊,她的大姐早已过世多年。今天她确实领着孙女歆颖去看了四姐。
你大姐嫌你走得慢,掀了你一把,用力大了些,把你掀倒了!五婶奶奶悠悠地说着,好像说她中午吃土豆稠饭一样平常。
彭歆颖听得毛骨悚然,正午的阳光正明媚地照在院里。
二
七月在乡村中学参加完最后一场考试,彭歆颖决定不再踏进学校大门。他的父亲给她领回来一个弟弟,和他的亲弟弟只差五个月大。
那孩子已经长得跟蛇皮袋子般高,身体壮实,拉着父亲的手进了门。
窑屋里,母亲吊着脸。
妹妹新娟和弟弟新平呆呆看着父亲。
歆颖看着父亲彭大个子,心里有些恼怒。
彭大个子不理睬这娘们四个人的表情,只说了短短两句话:他叫彭新来,以后一块过。
彭歆颖决定离开这个家。
之前,她二叔三叔她大姨小姨来劝彭大个子的话她都听到了。
事情大概有了轮廓,七十年代外出拼打在企业谋了官衔的彭大个子,常年上班,遇到周末假期回村团聚,不知何时,和单位边的女人有了来往,而且有了彭新来。先是吵闹再是提出离婚,母亲坚持不离。结果是彭新来必须加入这个家庭。母亲好像默许了这个结果。
同步进入彭歆颖耳膜的还有许多污言秽语,她已经习惯了。可她习惯不了和陌生人挤在同一间窑屋的味道。
她给母亲说她要出去打工挣钱。靠天吃饭的母亲看了眼四张吃饭的嘴,没有反对。
三
彭大个子下岗了。
单位发不出工资,他在宿舍楼住了半年,指望企业起死回生。库存的产品没有拉出去一车,财务上收不到现金,工人睡了吃,吃了聚在一起发牢骚,到上班点上去找领导问将来。
周边单位和他们是同类项,有人看没戏,陆陆续续回了老家。彭大个子为了节省开支,也打道回府。
从十五六岁进厂到四十多岁,当了三十多年工人的彭大个子慢慢学会了当领导,回到家里一壶清茶泡到色清叶浮,抿上一阵才横披了外套出门,遇上熟人叮叮铛铛半天,赶到地里时已是半晌过去。庄稼活赶不到人前,勉勉强强养活一家五口。转眼,这样的日子过了近十年。
彭歆颖时断时续地回来,留些钱补贴家用。
开始,彭大个子不吭声,后来竟开口说歆颖留得钱太少。
因为彭大个子开始酗酒,有事没事都要来上几口,有时候醉了,就开始打媳妇骂孩子,家里整天鸡飞狗上墙。酒没了,跟媳妇要钱买酒,土地里有俩收入,除了糊口,全交给了商店。
新娟在勉强上完高中后同歆颖商量一通,姐妹俩全奔了省城打工,除逢年过节外,几乎和家里没有联系,直到她们在外面各自成家。
四
新娟和歆颖再次一块回家是在接到母亲电话通知奶奶过世的消息后。
出门的女人遇到娘家的事总要不顾一切的奔回。
新娟首先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在问完她归程安排后,欲言又止地说村里人很看重礼金,大村大舍地一村人都在看着,要给父母撑起面子。
一般情况大家都是多少?
新娟多年不回家,头遭遇到这事,心里没底,征求母亲意见。
歆颖说她准备了一万。
新娟头猛得晕了,哪来得这般重礼,自己结婚时也不过二百元礼金。她没有接话,只说自己一定按时回家。
新娟决定给姐姐打个电话。
电话那头歆颖的叙述更是扑朔迷离,原来母亲也给歆颖打了电话,说彭大个子在奶奶去世的当晚做了个梦,梦里要彭大个子洋洋火火给自己下葬,为了完成奶奶心愿,希望两个女儿能多出点钱,一来为自己扬名,二来解决父母的尴尬。
歆颖相信奶奶的托梦,从小她就知道人死了魂还在,还时不时会回来。五婶奶奶让她确立了这种想法,她害怕奶奶怪罪她的不孝时单独来找她。她把这种担心放在心里没敢和妹妹说,只是安慰新娟说钱不够的话她可以帮忙。
奶奶的新坟立在村北向阳坡下,一堆花圈插满新土。彭新颖哭得感天动地,二叔家堂妹边劝边扶她说,你不要再白伤心了,奶奶不会跟你要钱,全是你爸的主意,合上你妈一块借事给你姊妹要钱。
彭歆颖感到天晕地旋。
五
今年八月比往年要炽热许多,连续三月只落了几场小雨,连地皮都没淋湿天就放晴了。
彭歆颖在省城再次接到母亲电话:你爸走了!
走了就走了,看他能走多远,不要等他回来!对待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彭歆颖再也没有信心。
电话那头一阵呜咽。
你爸不在了,今天早上的事。起床后泡茶喝茶,才要拿了衣服出门,忽然跌倒,120来时都晚了。母亲言语中带着悲伤。
彭大个子,你个王八蛋!彭歆颖恼怒地骂了句脏话。她脑海里迅速浮现出两孔破旧的窑屋和一个丧失原则孤苦伶仃的女人形象,完全忘记了人间有鬼的害怕。她没有同母亲样的悲伤,也没有惋惜,甚至在骂完那句后瞬间没有了恨意,只是,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走了,那个灵魂不再与她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