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太深了
所有的游魂
还有那些把夜叫醒的人
多像一只盲眼
已经错乱的睫毛
又一次落满了冰霜
尽管如此
夜还在继续
我第一次接触树洞是因为一窝鸟。
几个读小学三年级的同学,在放学必经的路口,一棵上百年的板栗树树洞里发现了一窝鸟蛋。
我们欣喜若狂,视为珍宝。我们每天放学回来,都要爬上树,往树洞里瞅瞅,看看鸟蛋有没有孵化成小鸟。我们左等右盼,终于看到了几团毛绒绒的小生命破壳而出。
树洞里有小鸟,一共有五只。我们几个小伙伴就每人认下一只。一个月以后,我们在树下商量,谁爬上树去掏鸟,最大的那只就归谁。
我轻脚轻手,几乎是屏主呼吸,慢慢地挨近树洞。我心里揣着一只小鸟,一只最大的小鸟。我要找虫子喂养这只小鸟,我要挖蚯蚓喂养这只小鸟。我要让这只小鸟站在我的肩头,飞出去后,我一个口哨,它又飞回来,站在我的肩头上。我这样想着,往树洞里瞄了一眼,准备伸手掏鸟。我没敢伸手掏鸟,吓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我又屏主呼吸,悄悄地爬下树。真不道德,我居然没说,树洞里有蛇。第二个爬上树的小伙伴,才挨近树洞就尖叫起来,蛇,黑乌梢。他连爬带滚,跳下板栗树。一条大拇指粗的乌梢蛇,从树洞里伸出头来,吐着信子。
这事在后来我一直很愧疚,觉得自己不够仗义。我应该告诉童年的小伙伴,树洞里有蛇。
第二次接触树洞是因为一只眼睛,一只鸟的眼睛。小伙伴们告诉我,村里水井上方的板栗树树洞里有鸟。
一个树洞,仿佛一只盲眼。我悄悄地把眼睛凑近这只盲眼,妈呀!差点把我吓得从树上掉下来。黑漆咕咚的树洞里,一只眼睛鼓鼓愣愣地瞪着我,这那是什么鸟啊,分明就是一只发怒的人眼。可碗口粗的树洞里,怎么藏得下一个人呢。直到后来,我见过猫头鹰以后,才知道,猫头鹰的眼睛,跟人的一样大小。
村里有一条小河,自西向东,S型的布局。吃过午饭,母亲要到河里淘洗麦子。麦子淘洗好后,再在太阳底下晒干,然后磨成麦面,就可以做馒头吃。
母亲出门时,让我看着一窝小鸡。小鸡刚孵出来几天,十五六只,在老母鸡的带领下,叽叽喳喳。小鸡们在鸡妈妈的带领下,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就钻到鸡妈妈的翅膀和肚子下面。母亲淘洗完麦子回来,她大踏步走进院子来,老母鸡一下惊叫起来,小鸡宝宝一下四散开来。一只小鸡宝从老母鸡的翅膀里面掉到地上,一动不动,老母鸡惊慌地叫着。母亲弯下腰,从地上捡起小鸡,看了看,失望地说,死了。老母鸡忙着过来护鸡崽。老母鸡咯咯地惊叫着,打开翅膀,鸡头一伸一缩,要腾跳扑向母亲的样子。
“烂杂种!”
“嘎嘎咯咯。”
母亲朝老母鸡飞起一脚,骂了一声。老母鸡惊慌着飞起,最后落到地上,小鸡宝们到处乱窜。与此同时,母亲的一只大手拧住我的耳朵,恶声骂道:“短命鬼!你是咋个看鸡的?”母亲的手,仿佛从天而降,仿佛上天赐予了她法力。
母亲拽着我的耳朵,把我从院子里提到大门外。 我的耳垂被撕开一道细口,一丝殷红的血流了出来。
“给听话了?”
“听话了。”
“给还敢呢?”
“不敢了。”
母亲大声责问,我小声回答。
母亲松开了手。天上,棉絮般散开的云彩,已脱离了风的追捕,河里的水,依旧叮咚流着。我的哭声飘进了一个树洞。
我躲在一个树洞里,两人才能围拢的一棵板栗树树杆已腐朽空心成一个巨大的树洞。我躲在树洞里,听着村里的鸡鸣狗叫,听着村里人叫唤母亲的名字,听着村里一些琐碎的声音。我躲在树洞里,看够了天上的白云,就看树洞里的一些蚂蚁。一些蚂蚁把一只甲壳虫的翅膀狠命地拖进蚁穴,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在甲壳虫的翅膀快要整片滑落蚁穴的时候,我用一根树枝,把甲壳虫的翅膀挑开。很快,蚂蚁又会把甲壳虫的翅膀重新拖到它们的巢穴,我又把甲壳虫的翅膀挑开。这时,有两只蚂蚁爬上我手里的树枝,摇晃着小脑袋,在树枝上咬了几口,迅速爬下树枝。我又用树枝挑拨甲壳虫的翅膀,蚂蚁似乎意识到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四散开来,蚂蚁还是蚂蚁,甲壳虫的翅膀还是翅膀。
我再无事做,我故意把甲壳虫的翅膀扒到蚂蚁的巢穴,这下反倒吓到了蚂蚁,蚂蚁惊慌四散。一片孤零零的翅膀,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有一只蚂蚁咬住它。我从树洞里爬出来,在野地里走了一会儿,又钻进树洞。
天完全黑了下来,我在树洞里,掰着手指头一遍又一遍掐算:“小小诸葛亮,又会掐来又会算,今天晚上,我爸爸下班会不会回来,会回来就落在我的中指上。”有时,我的右手食指刚好点到左手中指,我就欣喜,有时,我的右手食指会点到其他手指,这时我就很失望。拿不准父亲会不会回家来,我不敢冒然回家。
我又一次爬出树洞,天已经很黑,我不敢再藏在树洞里,可我更不敢回家。
我躲在树洞里,看着村里的灯光次第亮起,一盏盏昏暗的灯光,如同一只只盲眼。
“秀芬,你才回来,忙到这个时候。”
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紧接着是母亲的声音:“今天太阳好,趁着太阳,我淘了点麦子晒着,还没收呢。背时老母鸡,今天中午,我才出去一会儿,就把小鸡压死一只,十六只小鸡,现在才有十五只了。”
“哦!十五只,你倒还会自己抱(孵化)小鸡。”女人的声音细细碎碎。
我壮着胆,走进村子。
家里的门关着。屋里的灯亮着。灯光透过大门的缝隙照了出来。从两指宽的一条缝隙窥望,我可以看见母亲的一举一动。母亲一个人在厨房和堂屋间来回走动。不时母亲会在锅里搅动一会儿,不时又会往灶膛里添点柴火。串出灶膛的火苗把母亲的身子照得红彤彤的,把厨房里的暗角照得红彤彤的。如此,更显得厨房里的清冷。火苗把母亲的身影投到墙上,身影时短时长,忽粗忽细,变化无形。母亲在灶台旁呆站了一会儿,用锅铲在锅里搅动了几下,咣的一声,把锅铲搁在锅沿上,唉声骂道:“短命鬼!我齐齐整整的十六只小鸡,要给我整死一只。”我的身子紧了一下。
母亲继续骂:“这么多的田,没有那个来挖一锄,这么多的麦子,没有那个来背一包。”
我知道母亲是在骂父亲。父亲已一个多月没回家来。母亲骂着走出厨房,厨房门口有一个脸盆,被她一脚踹翻。盆里有水,盆边沿沾满很多鸡爪印。盆在院子里扭扭曲曲滚了几滚,咣啷一声,静止不动,像极了一个小丑。
母亲从堂屋走进厨房,手里抬着一个碗,不到两分钟,又从厨房走进堂屋,两只手里各抬着一个碗。母亲站在堂屋门口,抬头看着夜空。她哦,哦地哀叹两声,把手里的一只碗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她凌乱的头发垂了几缕下来,滑进了碗里。在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滑进碗里的发丝又从碗里抽出。
母亲端着一碗饭,坐在堂屋门口,朝大门看了一眼,骂了一句短命鬼,死哪里去了。
母亲吃下了一些夜色,吃下了一些火光。
母亲边吃边骂:“我齐齐整整的一窝鸡,整了才有十五只。”
我悄悄离开,我又躲进树洞里。村里的灯光一盏一盏地熄灭,像一只只飞进夜空的飞蛾。
夜里,我看到了一个人。
野地里,有一个人蹑手蹑脚,走走又停停,停停又走走,东张西望地走出三步,又退回两步。我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人是村里的五保户祖安,六十多岁。村里只有祖安才会这么走路。黑夜里,祖安轻脚轻手地溜进一块菜地,很快,祖安又从菜地里溜出来。他半蹲着身子,四下观看了好一会儿,确定没人,又重新返回菜地。尽管如此,祖安还是把身体藏在了菜地里,他的身子不敢高过菜地里的菜。
我用脚踢了一下树洞,咚的一声,祖安停止了拔菜,十多分钟后,祖安露出了一个人头,然后身子慢慢高过菜地。我又用脚踢了几下树洞,祖安猛然跨出了菜地。
第二天,有一个女人在村口骂,是谁不要脸的,去偷他家的菜园子。村里的女人们就开始在大路旁窃窃私语,她们说菜肯定是刘三媳妇偷的,因为刘三媳妇会偷汉子。
祖安慢条斯理地在村里的大路上走着,他依然走出两步又退回一步,当他听清楚是什么回事的时候,祖安清了清嗓子,附和着说:“是呢是呢,不要脸。”那个骂街的女人说:“祖安大哥,不嫌弃的话,把这些菜拿去随便吃吃。”
“不要,不要,你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菜,”祖安摇摆着双手推辞。
“莫嫌弃是别人偷了丢在菜园子里的,还新鲜呢,”那个女人说。
“不嫌弃,不嫌弃,这些人,可恶呢,”祖安说。
“祖安大哥,你就拿着。”
“嗯!嗯!”
祖安点着头,接过女人递过来的菜,光明磊落地抱着自己偷的菜在村里的大路上走着。我怯生生地回到家,母亲笑容满面,我看见父亲在磨镰刀。我想把祖安偷菜的事告诉父亲,话到嘴边,我又咽回去。我怕他问起,我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