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有很多的未完成是你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完成的
我想重回过去,让一切各得其所
我却走向未来,不能回头
我就这样边走边落
直到世界的尽头
末日的倒影里
我衣衫褴褛
我孤身独影
我形削体瘦
如今我一事无成一无所有…
五月
一
我对我小时候的事情记得很清楚,确切的说是“看”得很清楚,不同时期的我经常出现在我的眼前,它一直提醒我不要忘了她。
她让我看着“我”出生。
子宫里的空间越来越小,我越来越动弹不得,我挣扎着寻找出路,我想大声呼救却出不了一点声音。我的小脑袋一次次的往前冲撞,门却一直不开。黑暗中,我不停地扭动着身躯,我的力气开始慢慢消失,我渐渐不能呼吸…..
我想我是快要死去了,外面的世界终究是看不到了,那就回去吧。
我不再挣扎,静静的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不久我似乎听到了一些呼唤,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振作了起来,扭动着身体顺着狠狠的挤压向前拼进,终于我的前方有了模糊的光影,渐渐的光影越来越亮,然后我顺着一次强大的挤压猛的被推向了光亮处。
我――还是来了。
我看到一团青灰色的肉团滚出了母亲的子宫、跌出了母亲的阴道,极其丑陋的在蠕动着、抽搐着、分不清耳目。紧接着的是面对一系列的忙乱。
“我”被接上各种管道和仪器,我活了下来――活像怪物一般。
外面真冷啊!
二
穿白色小纱裙的三岁小女孩安静的坐在汽车的后座里,身后那座白色两层花园洋房渐渐远去,最后消失的是二楼阳台上的白色身影。
我已经“孤独”的住了十年,前九年有一个叫容嫂的农妇照看着,直到去年开始,我坚决要自己独住,在另一个城市。父亲每年来看我三次:春节、中秋节和五月三号----我的生日。我一年就只有三个日子不是“孤独”的。
明天是五月三号,我向学校请了假,买了许多蜡烛和红玫瑰,把我的小公寓布置了一番,我还准备了牛排和红酒。
这已经是我与父亲今年的第二次见面,我必需把握好机会。我相信今年一定会与往年不一样,一定会不一样的!
父亲如约而至,仍然是那么的优雅迷人。
一身浅灰色的西装,米白的麻质衬衣,蓝灰色丝质领带。岁月不仅没有夺走父亲的光华,还让他增添了一种仿佛被时光打磨过的质感,眉额眼角间的皱痕缓冲了世间的浮躁,平静且温暖。
他的声音依然那么温柔,他的身姿依然那么挺拔,就跟梦里看到的一样。
意料中,父亲被室内的布置感到意外,一脸疑惑。
“我亲爱的小朋友,我来错了地方,还是你已经约了别人?”
“是的,我今天约了一位风度翩翩的先生,不知道您有否见到他呢?”
我迎了上去,靠着父亲,抱着他的腰,仰起头,我要父亲看清我的脸。
十三岁的我身材发育得很好,今天我特意穿了件火红的吊带短裙,化了个艳丽的妆,还撒上浓烈的香水,火红的短发卷着细小密集的波浪。
房间里红光摇熠,到处是红艳如血的玫瑰和火光炯炯的烛光,而我,要做点燃这血红的火种。
“这太不适合你了,小宝贝。”
父亲的不喜欢也在意料中。
但父亲是不会指责我的,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生气,父亲是个不会生气的人。
父亲打开灯,刺眼的白光能把房间里的“火”扑灭,却不能让“火种”熄灭。
象往年一样,生日礼物一早就由快递员送到我的手里,一如即向的泰迪熊,一如既往的印刷精美的卡片,一如既往的印刷上去冷冰冰的父母亲的名字。
今年唯一不同的是,父亲手里多了一束花,让我反感的花。“宝贝,今年你母亲特意给你送来了一束白玫瑰,是我们家园子里的那棵白玫瑰树开的花,今年这花开得特别好,是你妈妈最喜欢的花。”
“那是你们的家,我的家在这里。还有,我只喜欢红玫瑰!”
我不礼貌的回答并没有对父亲产生多少影响。
“伍月要冷静!”我暗自警告自己。
“程至,愿意请寿星女跳支舞吗?”我向父亲展开最灿烂的笑容。
“当然没问题,我的小寿星。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叫我爸爸。”
…
三
这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头发很长,松散的披着.身穿一袭长及脚踝宽松长袍,衣裙晃晃荡荡的,女孩看来十分羸弱。
眼看女孩小心翼翼地爬上院子的千秋,一手拽一根绳子,然后自顾自的摇晃起来。女孩两只小脚像婴儿般的粉嫩,交叠着在千秋底下一下一下的晃摆着,头抵着左边绳子,脸面向右上方对着天空。
此时天空瓦蓝瓦蓝的,白云朵朵在天际缓慢的移动。女孩看到白兔向她跑来,棉花糖向她跑来,还有带着洁白翅膀的天使…
它们围绕在女孩的身边,笑呀、跳呀,都抢着和女孩说话。女孩有点应接不暇,着急了,慌忙地说“你们慢慢来,慢慢说,我听不清…”
它们没有理会女孩,依然如故,然后、最后,向四周慢慢散开去。
“你们别走,你们别走啊!”
女孩真急了,起身身体往外扑去。
女孩想要抓住其中一个,伸出了双手。
眼看就要抓到,却又被逃脱了,扑了个空。随即身体被抛向空中,飞了开来。
女孩却高兴极了。
“我能飞了!”
女孩看见自己飞向了云端,然后仰面跌入云堆,云儿里洁白、柔软,还带有淡淡的花草香味。
女孩舒服的闭上了眼睛,脸轻轻地磨蹭着,将自己完全埋了进去。
程至无法呼吸,怀里这个从千秋上飘下来的女孩,竟让他仿佛看见了天使的光芒。从此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程至还不能确信她是凡人。从此以后,程至只买白色系的衬衫,并多了一个名子“云”,那是女孩看见他说的第一个字。
何医生看着眼前这一对壁人,打心里的替他们感到高兴。他作为蒋莉的主治医生已经有四年了,蒋的病情反反复复,一直让人担心。这个女孩一直只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能走得进去,更难以想像会有人能把她带出来。程至这小子竟然做到了,何医生难免心理也有些不是滋味。但他还是十分敬佩程,这个腼腆的小伙子,话不多,却无比的坚定和耐心,两年来每天风雨无阻的就为能陪莉莉坐一坐,那怕只有几分钟。这样的爱像涓涓流水,一点点的润湿着莉莉本已死寂的心房,无声无息的却从未间断。两年了,今天终于大地回春,春暖花开。
两年前的今天他们相遇,两年后的今天,她成了他的新娘。程至看着怀抱里的这个女子,不禁想起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情意,即使到了今天,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但她还是让他看到了天使的光芒。
但他不再怀疑她的真实,他知道她是他的,正如她知道的一样。
四
我无法形容我现在的生活状态,我第一次感觉到做人的快乐。
身边的一切事物都是快乐的:
早上的阳光是最怡人的,带有玫瑰的芬芳;大雨是交响乐,小雨是民谣小调;煎鸡蛋的声音像小鸟在歌唱;牛奶的味道像云;路灯是晚上来地球值班的星星…
云说我是他的宝贝,我说我是他的妻子,然后我们笑倒在一起。
我病虽然好了,但还是不习惯人多的环境,所以没有外出工作。平常就待在家画画或整理一下花草。
我爱死这幢白色的两层小洋房,是幢老房子,云特意重新把它刷成了我喜欢的白色。楼上有两个房间,楼下有一个房间及客厅、饭厅、厨房、厕所、浴室等。门前有独立的小花园。我们住楼上的一间带浴室的套房,房间有个大阳台,云把它布置成一个小小的画室供我使用。楼下花园里种满了花草,都是我和云亲手种的,茉莉、百合、玫瑰、玉兰…全都是白色的花。花开时,一片洁白,像一片眩目的云海。我最爱白玫瑰,也种得最多,我喜欢它的味道,那是我遇到云那天在他身上闻到的味道。
云放假的时候,我们就去附近的田野山间旅游,带回些野菜或土产。我们也会一起去超市,买些做蛋糕、点心的材料,回家一起做糕点。
生活太美满了,以至于我不知道日子是怎么过的,以前天天要吃的药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没吃了,我记不起从前我是怎样的,我只知道我现在是个快乐的女人。
云已经上班了,今早我又起晚了。已经是第三天了,最近总觉得疲倦,懒懒的总想睡。下楼想吃点牛奶蛋糕,却没胃口,大概是睡得太多了。勉强喝了半杯牛奶,起身要回房间,却是一阵的天旋地转,我跌坐回椅子上,出了一身虚汗,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然后接着胃内一阵翻腾,我急忙往洗手间跑,撑着洗手台,把刚喝的牛奶吐了个干干净净。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被自己吓了一跳。
镜子里的我神情憔悴、面无血色,我有点认不出是自己,却又好像那里见过。
呕吐、晕厥,这情景似曾相识。是什么时候发生过的事情?我苦苦思索,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些影像,一些让我不安的影像。
接着两天,情况还是这样,幸好都发生在云上班的时候。我开始感到绝望,以往的情形一幕幕清晰的在脑海里上演:呕吐、晕厥、不醒人事、送院、关闭、治疗…
我又要回到过去的生活了,我将会失去云、失去这个家。我不敢再想像下去,我抱头痛哭起来。
今天我终于在云面前呕吐了,我知道我完了。
“这几天你的面色就不好,是我大意,见你说没事就没在意。宝贝,感觉怎么样,我们一会看病去。”
看着云紧张的样子,我更难过和不舍。我抱紧云嘤嘤的哭了起来。
“云,是我不对,我不该忘了吃药,云,我真不想离开你”
“傻宝贝,说什么呢,很辛苦是吗?”
“不,是真的,我要离开你了,我的病复发了,我知道,一定是复发了,以前就是这样的”
我哭着向云说出了我的情况和担忧。
“没事的,我们明天去找何医生,乖,今天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去找何医生。”
我能感觉到云的不安。
在何医生的办公室里,我和云紧握住对方的手,我们在等待宣判。何医生认真地看了手里的报告,然后盯着我们直看,看到我跟都云坐立不安了。
“怎么啦,何医生?严重吗?”云先开了口。
扑哧
何医生竟然笑了起来。
“这两个小笨蛋,我说蒋莉不懂事还说得过去,程至你这小子,没想到也那么无知呀。看你俩吓得,小子,了不起啊,你老婆怀孕了,哈哈…”
何医生从怀孕以后还说了什么,我都已经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我可以留在云的身边了,至于什么是怀孕,我花了30秒才感觉出来,然后掉进另一个狂喜之中。
五
就这样,我成为了孕妇。
自此以后,我强烈的感到我作为人,尤其是作为一个女人的骄傲,多么的不可思义,我的身体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我。我的思潮无日无夜的波涛汹涌,无论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我都只有一个想法----要让我的宝宝健康、聪明。
我变得很忙,忙着吃、忙着听莫扎特、忙着散步、忙着睡觉。。。我搜集所有对胎儿有利的信息,并尽力实践。我从未如此充实过,我很享受,不间断的的恶心呕吐也不能减少我的快乐。在镜子里我看到我发亮的眼睛和绯红的脸颊。
肚子一天天的涨大起来,这真让我兴奋不已,已经能听到心跳了,能感到胎动了,我的身体真神奇,我的宝宝真利害。肚子越来越大,我虽然经常被折磨得晕倒或喘不过气,我虽然已经不能自由走动,甚至于站不起来只能半躺在床上,但我还是很乐意受这种折磨,我只想我的宝宝多喝点我的血、多吃点我的肉,再长壮一点,再健康多一点,只剩两个月她就要出生了,我要她有足够的健康来到这个世界。
我已经为宝宝改好了名子,宝宝一定是个女孩,预产期在五月,我和云的相识和结合也在五月,五月也是我最喜欢的白玫瑰开放得最美的季节,我最好的事情都发生在五月,我最爱的人当然也要叫五月,复姓程蒋,全名—程蒋五月!
蒋莉的情况真让人担心,自从她知道自己是怀孕不是旧病复发后,她就表现得异常的活跃,为了腹中的胎儿忙得不亦乐乎。开始时。我以为只是怀孕的消息太让人兴奋,没有太在意,因为我自己也一样很雀跃。时间慢慢过去,蒋还是一样兴奋,甚至可以说是亢奋。她似乎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真怕她像一只高速旋转的柁螺,只有倒下才能停下。
蒋的妊娠反应很严重,她经常是吃了吐,吐了吃,身体状况很差,不仅没有长胖,反而更显得清瘦,却异常的精神。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能让人相信她有无穷的力量。我只希望只是我自己多心了。
蒋一向体质较弱,强烈的妊娠反应加上日渐成长的胎儿,蒋终于只能躺在床上养胎,这反而让我安心不少。自从蒋怀孕以来,我感觉她离我远了,我就像个外人,这个胎儿与我完全无关似的。我只能像个旁观者一样在看着蒋买力地上演,我也想参与一份,但得不到蒋的回应。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是我刚见到蒋时,蒋的状态就是这样。
我心里的阴影越来越重,我感到无能为力。
怀孕的事给程和蒋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他们还没来得及准备就要开始接受.这个冲击让他们都失去了理智.蒋是义无反顾,全力以赴,眼里只有宝宝,程在蒋的热情引导下,在他们俩爱情结晶的吸引下没了警惕.何医生当天曾提醒过程要注意蒋的情绪变化,要定期回来复诊,程总会记不起,他一次次的忘记,一次次的责备自己,却还是没有带蒋去过复诊.程似乎是在逃避着什么。
六
生产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只有34周不足月。见红、疼痛,赶紧的送了医院。
痛了快一天一夜,宫口也没有开全,上了催产素,蒋苍白着脸进了产房。三个小时过去了,没听到一点声音,出来一个医生,来不及脱下口罩,就在大声的叫喊“谁是蒋莉的家人!”
一种强烈的不安涌上我的心头!
“我是、我是。”
“孩子还没出来,你太太一声不哼的,真怕她撑不住了,还怎么说都不让开刀,真倔!你们家属快来决定要不要开刀。”
我脑子轰轰轰的响只会说一句话:
“让我进去,求你让我进去!”
…
产房里,程至强忍着心头的剧痛和身体的震颤,紧紧握着蒋莉的手。阵痛刚过去的蒋莉向他展开虚弱的微笑“云,我再努力一下就可以的了。”
“不!”我冲口而出。我实在无法让蒋这样的受折磨下去了
“宝贝,不要生了,我们不要生了!”
蒋莉缓缓的转过脸去,像对我说又像对她自己说;
“怎么能不生呢,宝宝在等着呢。”
“那我们开刀吧—”
“不!”蒋打断我。顾不上喘气,急速的说着:
“我一定能自己把她生下来的,我不要我的宝宝那么残忍的被拿出来。我要我的宝宝知道她有个勇敢的妈妈,我—”
汹涌面来的阵痛让蒋说不出话来。蒋的身体向上曲弓起来,上身艰难的挺着,脸色是一阵的青一阵的白,扭曲的脸孔和紧握的拳头好像要把一切捏碎,从她身上迸发出来的力量竟让程至感觉到可怕。
但看到蒋死灰般的脸和疼痛过度而抽搐震颤的躯体。程至心碎至极而怒气迸发,无法控制的狠狠的给了蒋一记耳光,摇晃着她的肩膀揭斯底里的向她吼叫着:
“你不要命了,孩子我不要了,不要了…”
“啊!——啊!————”惊人的叫喊从蒋的喉咙中迸发而出,瞬间充塞了整个产房。
医生们忙乱了起来。
“出来了!”
“再剪一刀吧!”
“产嵌准备好了吗?”
“帮忙推一下,快!”
…
金属运作和碰撞的声音、血、忙碌的身影…产房中的刀光剑影和血肉模糊…
这一切在程至的眼里都失去了真实感,眼前的情景就像一幕幕慢动作的黑白默片在上演,程至的知觉里只剩下给蒋一巴掌的那只手的麻和痛,以及耳朵里缭绕不去的蒋的那声叫喊。
孩子终于生下来了,如蒋愿,是个女孩。因宫内窒息在病理新生儿科被重症监护着,孩子的母亲因产道撕裂、产后大出血,住在妇产科重症监护房。
程至被告知母女俩病危,生死未卜。
七
一个月后,虚弱的母亲和羸弱的女儿终于回到了他们那幢小楼。程至从乡下请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农妇回来照顾女儿,由于坚决要娶蒋,程至和家人早就闹翻了,这次生产他没有告诉家人,当然也没有亲人会来帮助他了。
容嫂是个健壮能干的妇人,第一眼看到这对母女时,竟不禁红了眼眶。眼前这一对人儿,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打碎,尤其是母亲,如此瘦弱的躯体难以想像的竟能生下个小孩。最让人不忍看的是那双眼睛,黑如深谷中不见天日的两潭静水,不起一丝涟漪。再看那父亲也不见得好多少,脸上是故作的愉快与平静,眉间却一直紧锁不开。容嫂打心底的心痛起这一家人来。
“这孩子命真不好,上辈子不知造了什么孽,一出生就连累一家人遭受这样的苦。”典型的农妇式的同情,迷信而愚昧。
蒋莉的身体和精神都让她无法亲自照料孩子,孩子只能交由容嫂照顾。
程至则全身心的照料着蒋,这一次生产差点让他失去了这个女人。程至简直是后悔死了,他后悔自己让蒋怀孕、后悔自己没有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他恨自己的轻视、恨自己的纵容…
他再也不容许蒋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害了。
在蒋出院后就带她去看了何医生,情况并不乐观,最好住院治疗。
程不愿意让蒋自己回到冰冷的病院,决定在家亲自照料,何医生只好千叮万嘱一定要定时服药和定期复诊,不能再有一点差池和不能再受一点刺激了。
与此同时,程也第一时间为自己做了输精管结扎手术,他不能给自己留任何的借口,不能留任何的机会。
他真的怕了…
婴儿房安排在程至和蒋莉卧室隔壁的房间,但蒋一次也没进去过。
自出院回家以来,蒋就一直没抱过孩子,甚至没碰过孩子,就算程至把孩子抱给她看,她也会紧张的要保持一段距离。
蒋的心理充满了悔疚,她不仅不能当个勇敢的妈妈,还让她的孩子差点丢了性命,她觉得自己很坏,没有资格当五月的母亲,她愧对孩子,不敢接触女儿,生怕没用的自己会伤害到女儿。
但只要在容嫂抱孩子在花园晒太阳的时候,蒋都会在楼上的阳台上痴痴的看。
八
那是我三个月大的时候,我看到,深夜里,有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出现在我的房门前,在昏暗的光景下,我看到她身后长长的黑影,像只狰狞的鬼。
她一步一步的向我靠近,躺在婴儿床上熟睡的我,浑然不知。黑影站在我床边凝视了好久,最后向我伸出了魔爪…
昏暗中,我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我睁大眼睛注视着这张脸,在四目相投的瞬间,我被摔向了地板,然后是一声尖叫和三个月大的我的声嘶力竭的哭声
…
叫声和哭声惊醒了小白楼的人,程至赶到时,看见女儿躺在地上四肢乱动的拼命的哭喊着,蒋蜷曲在墙脚下,双手抱着头,身体不停的颤抖着。
“怎么回事啊!?”闻声而至的容嫂被眼前的情境吓到了,赶忙上前抱起婴儿,检查有没有受伤。
地上铺了地毯,婴儿身上的包褥也足够厚,女儿只是受了惊并无其他大碍。程至吩咐容嫂好好安抚孩子后,就抱起惊慌失措的妻子回房间去了。
自夜访婴儿室事件后,蒋的病情又加重了,现在的蒋甚至不能出房门了。为了让蒋能静养,程至把婴儿房搬到了楼下,让容嫂和孩子一个房间,并嘱咐容嫂没事不要带孩子上楼,影响太太休息。
九
无论你在意不在意,时间都会按自己的方式走过,院子里的白玫瑰是开了败、败了开,不知不觉从矮小的一小丛长到已过了人头,不变的是,开出的花朵是一样的硕大、一样的芬芳。
小五月已经长大到会自己採花的年龄了。在花树下,踮着胖乎乎的脚、高高的昂着头,伸手够枝头上的花朵。
硕大的花朵对一个三岁的女孩的诱惑是巨大的,以至于小五月顾不上午后阳光的刺眼和被花枝上的花刺刺痛。在一、两次跳跃的努力之后,小五月的手里终于有了一朵芳香四溢盛开着的洁白花朵。小女孩高兴极了,仰头看了看二楼的阳台,转身跑进了屋里。
女孩先到容嫂的房间前,确定容嫂还在熟睡中,然后蹑手蹑脚的来到了楼梯口。女孩决定要作人生中的第一次大探险。
二楼是她的禁地,平日里有父亲和容嫂看着不让上去,今天在容嫂熟睡、父亲外出的时候,小女孩再也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决定要上去看一看,手里的白玫瑰给了她勇气,她相信她母亲不会责怪她的。
这两段十多级的楼梯,小五月走得小心翼翼,她一手要扶紧扶手,一手又要攒牢花朵,只能笨拙的上一级停一步,等这两段楼梯走完,小孩两颊早已通红,气喘吁吁了。虽然这样,小五月还是感到很高兴,她认为自己很了不起,甚至认为自己是宇宙无敌大超人,能战胜一切。
小女孩带着满腔的喜悦和新奇,左顾右盼,参观起二楼来。在一个精致的房门前,小五月停住了脚步,强烈的想要进去的心情,终于趋使着小五月打开了这个房门。
门打开了一小缝,小五月伸着小脑袋透过门缝窥视着这个她一直想进的房间。房间比她住的要大一些,窗户很大,有美丽的窗纱,没有玩具,床很大,上面有人在睡觉。
是妈妈?!
五月从来没有看见过妈妈睡觉的样子,她很想走近看清楚,她答应自己会很小心很小心的。
熟睡中的妈妈很美、很美,小女孩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的和母亲在一起过,她注视着她,嘴里轻声地叫着妈妈,既害怕又期待着她的醒来。
朦胧中蒋莉午睡醒来,睁开眼睛看见女儿手拿白玫瑰站在床前,禁不住伸手抚摸了女儿的脸。多么柔软而真实的脸,多么可爱的脸孔,就算是幻觉也就让它幻觉下去吧,至少这样我就不会伤害到她了。
蒋莉以为这是幻觉,是她又犯病了。但这样却让她更安心,这样她就可以和女儿接近而不怕会伤害到她了。
小五月看到妈妈对她那么亲密有善,高兴极了,连忙递上她的礼物,蒋莉做了她“清醒”时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把小五月抱入怀中紧紧的拥着、亲吻着。小女孩感觉到妈妈是喜欢她的,变得活泼开朗了起来,叽叽喳喳的说起话来。
“妈妈妈妈,你怎么都不下楼呢?爸爸说你病了,病得很利害吗?要打针吗?”
小孩一句一句的妈妈叫得蒋莉心里一阵阵的悸动,这是她多么渴望的一声叫唤,多么渴望从女儿嘴里听到的叫唤,现在终于听到了,尽管是幻觉也让她激动得热泪盈眶浑身颤抖。
“打针很痛的,我知道的。我上次咳嗽容嫂带我去医院就打了针,很痛耶。”
小五月没发现母亲的变化,兴高采烈的继续说下去。蒋莉也决定让这个“幻觉”真实下去,好慰藉她的思女之苦。
“我女儿真勇敢。”
小五月听到妈妈夸奖她就更高兴了,小笑脸挂在脸上,小嘴巴更加勤快了,动作也轻松大胆了起来。
“妈妈你知道吗”小五月搂着妈妈的脖子亲切的说:
“我有很多玩具呵,你的房间怎么没有玩具呢?”
“你知道我最喜欢哪个玩具吗?不知道吧,我告诉你是只大熊。”
“大熊怀里还抱住个小熊呵,她们一个白色,一个粉红色,很可爱的。”
“妈妈,妈妈,你还没到过我房间吧,我带你去我的房间好不好?”
“我带你去看我的熊妈妈和熊宝宝。”
“去吧,去吧!我房间还有很多玩具的。”
小女孩坐言起行,站起来拉着蒋莉就往门外走去。蒋莉迟疑着,犹疑着该不该再跟随这个幻影下去,这样下去会有怎样的后果呢。还在犹疑着的时候,她们已经来到了楼梯口。
小五月卖力的要带蒋莉去她的房间,兴冲冲的拉着母亲要向楼下走去。
看到楼梯口,蒋莉不禁害怕了起来,不能下去、不能下去,这是假的,一下去就会看见真的了,不能下去,不能伤害宝宝。
想到这些,蒋莉在就要下楼梯的那一刹那停住了脚步,松开了跟女儿相牵的手。
女孩迫不及待的想让母亲多了解自己,一个劲的往下冲,完全没想到过母亲会停下和松手,在惯性的作用下小五月向楼下摔滚下去。
“妈妈—”
蒋莉跌坐在地上捂着耳朵抱头痛哭。
程至刚进屋,迎接他的就是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在他冲上去接住正要摔落地板的女儿时,他甚至顾不上呼吸,原本手上的东西摔了一地,特地为女儿生日买的蛋糕被打败了似的瘫散了一地。
十
程至决定要把五月送走。
他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租了个公寓,托容嫂带着小五月住在那里照看她。
要下这个决定,程至忍受了巨大的痛苦,下了很大的决心。但他再也不能让蒋再来一次这种意外了,也不能再承受一次这样的结果了。每当看到蒋空洞的眼神,都让他害怕。
他快要在这个眼神里找不到自己了,他不要这样,他只好将她们分开,中能这样了。
两房一室的房子,就容嫂和小五月两个住是足够了的。
容嫂对这个安排嘴上是很不愿意,说什么她一个人做不来,说什么太辛苦了,说什么不划算啦。在程至多番恳求和感激,及足够的报酬付出后,人家才以一副伟大的姿态答应接受。
然后以女主人的姿态带着五月住了进去。
五月机械的接受着这一切的安排,没有哭也没有闹,安静得可怕。
十一
终于上中学了,开学后就可以离开了。
想到终于可以离开这间公寓,五月轻轻舒了口气。
她终于可以不再像个外人似的住在这个“家”里了。
原本只是她和容嫂住的房子,容嫂以她的那两个子女方便上学为由,到来一住就五年,住到都毕业了还在住,这里严然是她们的家了。
程至自然是不好意思说些什么,五月只好默默忍受,她的房间由一个人住到三个人住,她也忍了下来,因为她心里早就有了计划,只要上了中学就好了。现在这个日子不远了。
为了要去得更远,这些年五月拼了命的读书,一个个的第一、一个个的奖项,终于如愿让离家最远的省级重点中学收了她。
拿到通知那天,五月破天荒的去了趟小白屋。
那是她最想也最恨的地方,她手里紧攒着入学通知,站在院子外深深的吸了口气,好让她那乱跳的心安静一下。练习了千百遍的对白再重温了一遍,然后朝大门径直走去。
从小白屋回来后,五月的心一直安静不下来。
房子好像没怎么变,还是变了我看不出来呢?那个女人被我吓到了吧,她还是那么惺惺作态,像躲瘟疫似的一见到我就躲起来。
在小白屋里的父亲跟平时来看我的那个父亲怎么好像不太一样呢。 那么的小心翼翼和谨慎,客气的像个陌生人。
八年了,这条回家的路我走过好多遍,直到今天,终于我走了进这个家门,没有想像中的难,也没有想像中的痛快。
原本以为会造成的混乱也没有,那个我该叫她母亲的人居然没有尖叫或晕倒,我的要求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的就答应了。
顺利到不可思议,一切就好像是假的似的,像是昨晚的梦。
计划很顺利,我看着我这个新家,感觉很满意,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感到有属于自己的地方了。
小小四十平方的公寓,五脏俱全,五月一个人住也足够了。
想着容嫂和她那两个子女乡下回来后,发现他们的钥匙已经开不了家里的门,原来的家已经有别人入住了,而他们的包袱已被抛出大街的情景,小五月就觉得心情舒畅,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个人在学校所在的城市住、把容嫂赶走,是五月的要求,如果不答应她就会辍学。没想到程至想想就答应了。
现在五月一个人住在这间公寓里一点都没有感到不适应,自己照顾自己的生活也一点儿都没有问题,所有的家务事在那个别人的家里早就学会了,只有自由和归属感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她打心里爱这个家。
十二
这是个陌生的城市,五月决定趁还没开学对这个城市来一场探险。
旅程从早上八点开始,这是五月这些天起得最早的一天。来到家楼下本地人开的早餐店吃了个传统的南粤早餐——一大碗汤河粉后,五月来到了最近的公共汽车站,决定等一下来什么车就上什么车,然后随便找个站下车。
车来了,是123号公交车,终点是一个叫里沙河的地方,五月踏上车厢那一刻心里默念:探险开始啦。
车子不紧不慢的前进,五月趴在窗前观察着这个城市。到处都是高楼大厦,路上很多车,有很多光怪陆离的招牌,人们打扮得时髦,但走路很快,跟她原来住的城市很不一样。
车上人渐渐多起来,车厢越来越闷热,各种味道混在一起,再加上今天起得早,五月昏昏欲睡的,终于在座位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十分不安稳,五月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梦,一会儿在大海上飘浮、一会儿被怪物追、一会儿又从山涯上掉下…
醒来时一身的大汗,也不知是热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再看看窗外,竟没有了拥挤的街道和人群,车子像是已经开出了城市、行驶在郊外的公路上,两边是一些农田,再往远处看,竟隐约的看到粼粼波光。
是大海!
海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五月的精神为之一振,刚才的恶梦也不知忘到哪里去了。海渐渐靠近,在车子拐了一弯后竟完全无遮挡的出现在眼前!
蔚蓝的大海向天边伸延,最后与湛蓝的天空连接,其中只点缀着几团洁白的云。五月的心因激动而剧烈的跳动,眼晴不知不觉的湿润了。
四年级那年的夏天,学校组织要到海边旅游,五月实在很想去,试问哪有人能抵抗得住海的诱惑呢?小五月忐忑不安的回到“家”里,鼓足了半天的勇气才敢向容嫂开口说了一句:“给我钱去旅游。”
“去——旅——游!?”
听到容嫂怪叫了起来,五月心里叹了叹气已经不用再抱任何希望了。但容嫂是不会放过这个表演机会的。
“我的大小姐,你以为你爸给了我很多钱吗?你都不看看外面的东西有多贵,为了让你吃好穿好,我真是竭尽所能了,旅游!?我容嫂做了那么久的人都没敢想呢,现在的孩子啊真会享受啊。”
……
五月挣扎着从回忆中逃出来,不能让任何的不快影响现在的美景。
车子又拐了一个弯,穿过一片树林后停住,车上的人已经不多,仅余的乘客也纷纷下车了。
五月随着人们下了车,才发现原来乘客们都是一副外游的装扮,个个都是背着背包,或者带了游泳圈。可能因为是在暑假,来的人看起来都是以学生居多,且大多是成群结队而来的,五月一个人跟在人群后最后下的车,瞅了一眼站牌。
只有一个站牌的公交车站,连个遮阳棚都没有,锈迹斑斑的站牌上写着“终点站——里沙河”。
应该是里沙海吧。
五月觉得这个站名不太适当。看看手腕上那只粉红色的塑料电子表,上面显示时间是:11:12。
五月伸展了一下疲倦的身体,打量着四周。
对面马路旁有一排房屋,是一些小商店,卖着零食及一些泳衣、泳圈、儿童沙滩玩具等沙滩用品。房屋的后头就是沙滩,两边伸延开长长的一大片,都几乎看不到尽头。
在站牌的这一头,是一片民居,错错落落的一直延伸至山边,民房大多是平房或两层小楼,层层叠叠的依山而建,看来是个海边小渔村。
此刻,五月竟有一种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感觉。她呆呆的站在站牌下,呆呆的看着对面熙熙攘攘的海边、流光溢彩的波光,然后转身向小镇走去。
这个村子很小,头从左转到右就能看清个大概。
大约不过二三十来户的人家,一条主街道,两条主干路。
一条往山上走,一条往海边去,夹在中间就是那条街道了。
街道虽小,但商店、饭馆、邮局、银行等一应俱全。早上的那碗汤河粉早就消耗怠尽了,精神有些不振的五月找了一间看起来消费不贵的小食店,吃了个快餐补充了能量。
然后五月决定沿着上山的那条路去继续她的旅程。
路一直向山边弯延而上,两旁是错落有至的民居,都是低矮的平房或两层小楼,层层叠叠的向山边延伸。
民房的门前大都有个小院,小围墙矮矮的围着,无论房子大小也是个独门独院。墙内都普遍种有果树,或龙眼、或黄皮、或番石榴等南方水果。房前屋后的道路旁也长有不少高大的桉树和樟树,正值生长季都枝繁叶茂的伸展着。
果树的枝叶纷纷向墙外伸展,显现着不久前被采撷过的痕迹。还能看见不少人家的院里凉晒着渔网。
狗,看来是家家户户都有养的,人还没靠近就能远远的听到阵阵警惕的吠犬声,有的还早就冲到铁门前,吡牙咧嘴的在等着吓唬人。但似乎很少看到人,估计是睡午觉去了,五月以前住的小城的人就有这种习惯。
夏天午后的阳光很猛,五月走在这条水泥路上,时而转左、时而转右;时而平路、时而台阶,却至终是郁郁葱葱的。
桉树和樟树散发出来的香气,真是让神清气爽,还有不时从山上吹来的山风。
五月感觉自己的胸膛是挤得满满的、不舍得吐出来的清新,还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动,让人眼睛湿润。
越往上走,路越是陡。十多分钟的路让五月走得气喘嘘嘘的。
越往上走,房子也就越少了。
终于走到了最后的一间房子之处,这间房子明显比之前的房子简陋和冷清得多。独自的孤单单的位于群落的尽头,四周零乱而荒凉,围墙已部分坍塌,房子的墙身也有好几 处破损,紧闭着的残旧不堪的门窗却像是在坚守着它最后的坚强,尽力的尽着自己的职责。
房子背靠着一堵高高的土墙,高高的土墙挡住五月的视野,房子旁边有一条简陋的勉强称得上是台阶的阶梯可直达土墙顶上。
五月拾级而上,登上不过十来级的台阶后,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翠绿的树林映入了五月的眼帘。
林子看来不大,但肉眼还是看不透对面。树林与阶梯之间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柔软的小草与淘气的野花随处散落,空地上有两张用粗糙长石条简单搭就成的石凳,却很是结实稳重。
一阵山风吹来,树林、杂草、野花、泥土的气息强烈而清新。
五月强压着要大声喊叫的冲动,转身躺在地上,仰面成了一大字状,急促的喘着气,背包、鞋子、帽子随意散落身边。
头上是清朗的蓝天,阳光与枝叶追逐游戏,五月的眼睛是一阵炫迷、一阵清亮。云,超白、超白的,一大团、一大团的漂浮在天空,随着五月的想像变成这样、那样的东西。
好一阵激动过去后,五月才好缓缓的吁出一口气,身体松软开来。
这里好静,只听得到风吹过、叶子响动的声音,眯着眼睛能看到四处飞舞着金光闪闪的尘灰。
这世上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吧,真好!
十三
一觉醒来 ,屋里还是那么暗,厚重的窗帘让人感觉不到天色的变化。五月伸了一个又一个的懒腰,好像这样身体才能也慢慢的醒来,可最后还是要靠水龙头的冷水才让五月彻底清醒。
拉开窗帘,才发现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残辉映照在窗台上,是一种混浊的黄。房间很暗,没有开灯。
五月坐在窗台上,看着玻璃窗反映中的自己。
凌乱的红色短发、脸上还残留着昨天晚上的妆,粗黑的眼线糊了大半张脸。单薄的身体让宽大的睡袍看起来像是笼罩着空气,脚踝上的纹身,刺眼的裸露着,与这昏暗的环境倒显得十分相配。
头剧烈的痛了起来,是宿醉的后果。
五月用力的甩了甩头,徒劳地试图赶走头痛。可惜的是头痛未能阻止头脑的清醒。
从去年开始,父亲已经不再来了,代替的是增加了的生活费及一张张字句越来越少的卡片。
我是彻底的输了。
十四
又到九月,新学期的开始。学校里到处是一张张稚嫩和充满喜悦的新鲜的面孔,毕竟这是一所让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学府。
一个新生模样的女生向我走来,很有礼貌的问道:“师姐,请问学校的图书馆在哪里?”
图书馆!?我在脑海里拼命的搜索这三个字,竟一无所获。小女生见我呆了良久都不回应,仍保持礼貌的笑着说“没关系,我按地图找就好了。”并扬了扬手中拿着的一张纸。
“能不能给我”我指了指她手上的地图。
女生眼神中带有一丝为难,但很快就又恢复友善“好吧师姐,你拿去好了,我去再要一张就是了。”很爽快的恭恭敬敬的给了我地图后才离开。
这是一张我们学校的平面图,很详细的描画了学校的各个角落。我很仔细的看了起来。高中部、初中部、教学楼、办公楼、实验楼、文体楼、宿舍、图书馆、体育场、礼堂…
原来学校有那么大,有那么多建筑和设施。我不禁环视周围,眼前这个我就读了两年的校园,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我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她,手中地图上的众多名称,看来是那么的陌生,我不禁苦笑问自己,这两年我是怎么上的学。
这是我第一次漫步于校园之中,没有依照地图的指示,只是,随意的到处走动。
正对校门的是几幢新建的现代化教学楼和硕大的操场,跟气魄宏大的校门倒是相得益彰,足以体现这所学校的财力,也足以让人倒足了胃口。
转身往校园的深处走去,除了一些崭新的建筑外,还庆幸能看到一些有数十年树龄的凤凰树,火红的花冠已开始凋谢,地上是星星点点的残红,斑斓粗壮的枝身力证了这个学校的历史悠久,尽管已面目全非。
一直往深处走,经过了文体楼,经过了食堂大楼,还经过了一 些不知什么知名人士捐建的大楼后,我竟看到一排红砖平房,像被富贵人家遗忘的偏房生的女儿,被安置在孤单冷清的角落里,卑微的存在着。
没想到,学校里还有这么个地方,我信步走过去。
这一排平房位于学校后门的围墙的边角上,与围墙连在一起,斑驳的外墙,看起来有些年岁了。估么有六间房间,因为能看到六个门口,门前有一条原来是公共用的走廊,现在已经被人为的分割开来,成为四段,并各自开辟新的出口。走近一看,才发现六个门口却只有四个房间。前面两间看来是被弃置了的教室,有前后门各一。后面两间,估计是由一间旧教室分隔出来的两个单间。从门前走廊上挂的衣物来看,似乎还住着人。
平房的尽头处的围墙边上安了一个老式的水龙头,光滑的龙头在阳光下闪着铜质的光芒。底下的地是水泥地,放着一个红色的胶桶,正好接住水龙头里嘀嗒、嘀嗒落下的水滴。
五月探头向靠近荒废教室的那间房子看去,房间门窗关着,主人似乎不在。走廊里散落着几盘植物,自顾自的长得倒是自得其然。
走廊上方横挂着的一根竹杆上晾着两条男装的裤叉和两件旧旧的男式背心,旧旧的白色,其实已经是有点看不出来是白的了,款式也真心落后,松松绔绔的凉挂在上面,像是求投降的旗。
五月走到门前,细细的看着这一截短短的走廊,慢慢的来回度着步,竟绵绵不想离去。
屋子里住的是个单身男人吧!只有这几件退色的内衣在陪伴着他,他寂寞吗?
…
五月不知不觉的泪盈满眶
…
十五
初二的这个暑假,我发了疯似的学习,把这两年丢下的功课都补上子,甚至几乎把整个初中的课程都重学了一遍…
我一刻也不愿停下来,我不能让脑子有一秒钟的空隙,我害怕空隙,害怕有些东西趁虚而入…
新学期的开始,买命般的学习除了收获突飞猛进的成绩和老师同学们焕然一新的看法外,还是我与这生活产生联系的唯一途径,也是这时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唯一能做的事情,再不抓住点什么,我怕我会掉下去、深深的不住的向下掉,且不知何时到底…
付出还是有收获的,终于顺利的原校升上高中。
父亲来过两次,听了些赞扬的话、说了些祝贺的话,放下作为奖励的钱,走了…
心突然的觉得很空,空得发慌,我躲在公寓里哭了几天,缺席了毕业典礼和毕业旅行。看看窗外的这个城市,还像来时一样,三年了,我仍然无家可归…
十六
暑假实在太漫长了,以致我没法再在家躲下去。
于是漫无目的的流连在大街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至少能让我少了魂的躯体不那么孤单。
一路迷迷糊糊的,不知不觉的我走进了一条僻静街道。
街道很旧、很脏,跟这个城市格格不入。地上流淌着黑水,又腥又臭,食物的殘渣到处都是,看来这是一些食店的后巷。
炎炎的夏日,闷热加上难闻的异味,一下子让我清醒不少。我皱着眉,决定转身离去。
“五月!”一声呼唤,让我停住了脚步。
回头一看,一个陌生的男生,手戴黑胶手套、脚套双齐小腿的黑胶水靴,站在污水里向我傻笑。
见我无动于衷,男生向前走了一步,手舞足蹈的介绍起自己来:“你认不出我了?我是阿生,容嫂的儿子,以前你住在我们家的,你忘记了…”
我心里冷笑了一声,你们家!?我怎能忘记呢。
再仔细看眼前这个人,长高了,也结实了,他是容嫂的大儿子,比我大两岁,是第一个以方便上学为名堂住进他口中那个“我们的家”的容嫂的孩子。
阿生没发现我心里的变化,见到我似乎很高兴,自顾自的滔滔不绝起来:“啊呀,几年没见,你长大好多咧,长漂亮了。”“这些年怎么都不见你回去呢?”“我听说你到这里来上学了,就想会不会有天在街上会遇上你呢,没想竟真的遇上了…”
我看着阿生不停说话的嘴,心里除了一阵的厌恶外,竟生出一丝亲切。眼前这个曾经侵占我的家的人,竟是我在这个城市里遇到的唯一一个认识的人。
“一起吃个饭吧!”我几乎是冲口而出,说完后有些后悔。
阿生是欣喜若狂的,连忙要我等他下班,我也不好反悔了。在附近找了家干净的餐厅,我先过去等阿生下班后过来。
独自坐在餐厅里,我不禁回忆起那段“寄人篱下”的生活。没有一直以为的愤怒和仇恨,在心里涌起的好像只有一丝丝的无奈和感叹。
这真让我感到失望,感到浑身无力,我竟然恨不起来了,我只好逃似的离开。
十七
高中生活就这样不怎么样的开始了。
学校的高中部还是在原来的校园里,只是被埋得更深。同一个地方,跟初中部却是两个世界,我喜欢这种安排。班上同学的面孔也换了不少,我身在其中能处之泰然。
办理入学手续时父亲来过一次,我很小心的保持着平静,竟也能像一般父女般的和平相处,程至离开时似乎很满意。
我按一般高中生的方式学习、生活,日子波澜不惊的缓缓流动着。
我偶尔还是会去那排旧教室看看,从来没见过那个穿褪色白内衣裤的男人,反倒见到过他隔壁的住客几次,从她口里知道了些这排旧房子存在的原由。
那邻居是学校里一位已过世的退休老师的老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小小的个子,精神得很,却口口声声的说身体不好要活不下去了。
说这房子是从前公家分给她的,学校扩建时说要收回却只赔一点点的钱,连在外面买个厕所都不够,说她丈夫死得早,他们就欺负她孤儿寡母的,说只要她有一口气她都不搬…
她有一个女儿,是老来得的女,结了婚住在外面。有次遇上她回来看她妈,小老太婆驼着的背竟直起了不少,晶晶亮的眼睛全是笑,说话文静、温柔的像个淑女。
女儿给老太太买了不少东西,听说吃过饭就走了。这短短的两个小时,就是老太婆整个月的谈资,无论遇到谁,总会拿出女儿带来的东西介绍一番,再把女儿回来那两个小时细细给你描述一通,什么女儿还像小时候一样爱吃妈做的菜啦、什么女儿瘦不拉叽的真让当妈的操心啦、什么女儿在外工作不容易啦…
我问老太婆为什么不跟女儿一起住,老太婆立即认真起来,“她一人在外多不容易啊,我一老太婆跟在身边碍手碍脚的”、“女儿倒是叫了我好几回,我才不去呢,再说我去了这房子怎么办”、“我是要守住这房子的”、“等她有了小孩吧”…
十八
深夜,五月抱膝坐在窗台上,空洞的双眼与窗外黑暗一样深,这已经不知是第多少个不眠夜了。
街灯全都灭了,天上也漆黑漆黑的没有一点亮光,黑暗像裹尸布一样将五月包裹着。
五月很享受这种只剩下在感官的时刻,常常在夜深,像这样的独自坐到天明,然后在日出前入睡。在这个时候身体仿佛是不存在的,耳目触感却那么的清晰。
所以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五月才能看到自己,那电影般的一幕一幕,都是她的命运,她注定被遗弃的命运…
今晚,我又会看到什么呢?
“五月,你在期待什么呢?”
“我不知道”
“我是不是很让人讨厌呢?”
“你为什么不能让人讨厌呢?”
“是吗?对啊,我为什么不能让人讨厌呢”
“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死了也不见得有意义的啊”
“是啊,那么我们是该活着还是该死去?”
“有区别吗?”
“是啊,有区别吗”
…
“已经不能再恨了”
“为什么?”
“因为已经没有理由了”
“那就不恨吧”
“已经不能不恨了”
“为什么?”
“因为恨已经进了骨肉,去不掉了”
“那就把骨肉都拿走吧”
“怎么拿走?”
…
十九
我知道我没法拿走我的骨和肉 ,我也只好行尸走肉了。
黑板上经常浮着我儿时的脸,总是满脸的泪水。我已经没心思让它离去,就让它与我同在吧,反正活着跟死去没什么两样。
又是一次无目的的流浪。
在这个城市流浪已经成为我唯一的消谴。
我喜欢一个人走着走着,脑子里想着想着。
有些时候会分不清,是自己想的还是真的。
例如我一直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一条火红的短裙,这并不是我喜欢的风格。
还有那些身上的纹身,是什么时候纹的?是为什么要纹的?我一直想不起来。
总有种自己不是自己,或这个肉身不是原来的肉身的感觉。
有时候明明刚才是在街上的,一张眼却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时空好像变得很模糊错乱,以至于我开始不相信一切的事情。
看我现在置身于什么地方,是一间画室!
看我在干什么?竟然在画画。
看我在画什么,是那种带刺的白花,在鲜红的背色里惨白惨白的绽放着。
“你画得真好!”
又来了,我不相信是真的。
“你是在哪里学的画画啊?”
地上的阴影告诉我身后有个高个子的人,看来是真的。
我转过头去,一个穿白衬衣的大男孩站在我身后,看来刚才说话的就是他了。
看我不吱声,男孩尴尬的挠了挠头,轻声的说了声“不打扰了”,欲转身离开。
“这是我画的吗?”我回头看着眼前这幅画,手里还拿着画笔,很不知所措。
“这是哪里?”
我的话停住了男孩的脚步,男孩走到我的面前,一脸的疑惑。
“这当然是你画的啦,你从下午就过来了,一直画到现在,我们店本来早就该时候关门了,我是看你画得那么专注不忍心打扰你才等到现在的啦。”
我环视了这家店一圈。
发现这原来是一家自助画画的店,油彩、画具有致的摆放着,供人自由采用,墙上也挂满了画,一边还有一些供休息、吃喝的桌椅,加上一些植物、盘裁、摆设等,看得出店主花了不少心思。
再看眼前这个男孩,白衬衫、黑西裤,腰间围一条黑色的围裙,看来是这家店的店员。
再看墙上的钟,原来已经深夜两点了。
我吃了一惊,神志清醒过来,只一瞬间,眼前一黑,身体随之不自觉的瘫软了下来,然后倒了下去。
等我缓过神,发现自己半躺在沙发上,那店员手里拿着杯牛奶在旁边焦急的守着,见我醒过来,忙递上牛奶关切着说“肯定是累坏了、饿晕了,从下午画到现在,一直都没歇过,也没吃过东西,快把牛奶喝了。”
我顺从的把整杯牛奶喝光,男孩露出满意的笑容。
“是我不好,我看你画得那么好、那么认真,只顾着自己想看成果,也忘记了你已经画了那么久了,早就该饿了、累了。我从来没见过有人画画像你那样的。”
看我不出声,男孩好像怕冷场似的,继续自顾自的说下去。
“其实我这里平常客人就不多,今天又不是假日,所以就更少了。你是学生吧?哪个学校的,画画得真好,跟谁学的啊?”
我也不好意思再沉默下去了,但我没有说真话,应该说没有全说真话。
“我不是学生,我从来没学过画画,这是我第一次画画。”
“这不可能!你的画那么好,怎么可能呢?”
“你是天才!”
我们就这样他说得多,我说得少的聊着。
男孩说他叫云广,是这家店老板的亲戚,说这店从没赚过钱,说自己天天在混日子,说他不喜欢忙碌,说喜欢我的画,说我是个特别的人,说喜欢跟我聊天…
说着说着,天就亮了,说着说着,云广就累了、睡了,我悄悄的走了。
二十
看到在校门口蹲着抽烟的他,五月一点也不讶异,只是冷冷的看了一眼,转身如陌生人般的离去。
云广丢掉烟头,懒洋洋的起来,随着五月的身影,也像不相干的人似的离开。
两只游魂,一前一后的在深秋阳光灿烂的午后长街里游荡。
斑驳的树影,随一阵阵微风摇晃,如浮动的烛影。
然后起风了,落叶盘旋而上,五月能感觉到她的灵魂,也在上升,一直上升,然后等待坠落…
那边的床还是暖的,应该是刚走的吧。
我舒展开全身,把整张床占据。
然后脑子开始调整频道,是云广。脸还是那么的模糊不清,但那股庸懒的味道是独有的,连皮肉也都是那么的颓废,挂在骨架上,不愿紧绷多一点,也不愿松弛多一点,就那么无所谓的挂着。
是遗留在画室的学生卡泄露了我的身份,云广很容易就找到了学校,找到了我。
从那以后,不是画室就是我的小公寓,我们像饥饿的鬼,两人身体沉默着的互相吞噬着。
喝多了的他会狠狠的捏着我的脸说“滚!”,然后又紧紧的抱着我怕我走掉,却从来不哭。
我都漠然的承受着,从不拒绝他的要。
那是让我看不见我的那些自己的暂时的解药。
我开始画画,是一种充满怨恨的沉迷,让我想起她。
可是当我用颜料在画布上肆意狂奔时,我的心就变得平静。
这也是一付解药。
我们,我和云广,从来不问对方的事,是心照不宣的一种默契。
他基本上不工作,那个画室,也是一副爱开不开的模样,现在几乎只有我一个客人了。
但他似乎也不缺钱花,吃用都是高档货。他总是乱七八糟的给我买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像会发光的骷髅、泡着动物尸体的精油、黑色的郁金香花…
我一件件的为他保管着,那不是我的东西。
学业,我已经彻底放弃了。
大家都在往高考的路上赶,谁也没空管我的落下。我在画室的时间比在学校的时间还要多。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混下去,以为是没有尽头的,也没敢去想像尽头。
但所有的事情都会有尽头的,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的突然。
校门口,看着云广和他身边堆得像小山似的画,五月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回学校去。
不知怎么走着走着就到了校园深处的那排平房。
五月蜷缩在走廊的暗角,不停的颤抖,早已泪流满面。
“你就是个没人要的”
“住嘴!”
“你就是个没人要的”
“我不是!”
“你就是个没人要的”
“我不是,我不是,你住嘴——”
又是一阵昏睡,五月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初夏的夜晚还是很清凉,五月紧了紧单薄的外套,缓缓的站了起来,好不容易才压住了那阵阵的眩晕。
抬手看了看表,原来已经晚上十点了。
老太太家是暗的,估计已经睡了。
隔壁的房间却意外的亮着。
旧式的木框玻璃窗,没遮没掩的透着昏黄的光。房间里面摆满的画,竟都是五月的画。五月紧闭了一下眼睛,张开,再看,画还在。
不是假的!?
像这样痴痴的看着这些画的还有一个人,在屋内。是学校看门的郑叔。正在专注地看着五月第一次画的那幅白玫瑰。
五月冷冷地看着这个老男人,怎么也无法将看门的、画和旧内衣裤之间的联系起来。
好不容易才让视线离开了画,老郑伸展着身体,好活动活动酸硬了的脖子。
突然瞧见窗外幽灵般的五月,着实把老头吓得不轻。夜色中单薄的身影像剪影似的立在窗前,空洞的眼神像要把所有的光吸尽似,深不见底。
老郑定了定神,发现门外的不是鬼,是个女生,就是这些画的主人。心想该不会是来问我要画的吧?转念又想她怎么会知道画在我这呢?又怎么会知道我住这呢?犹豫间已把门开了。
五月一声不响的顺着打开的门走了进来,自然的像门从来就是为她而开一样。
而门,也确实是为她而开的。
老郑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二十年的鳏居生活,从来没有女人走进过他这间陋屋。
这个女人,不她只是个学生,这个女孩就那样轻易的进来了,完全没有理会他是这里的主人。
而他却藏着她的画。
平时那个苛刻的看门人,在这个情况下竟连一句该说的话都想不出来。只是愣在一旁,焦虑着不安。
“画是你的吧?”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蠢话。
“怎么会在你这里?”
“是我帮着那个男的拉下车的,他经常来找你,我认得他。他说他要走了,画是要还你的。”
又是一阵钻心的痛。
“我明明看见你出来了,为什么又进去了呢?画你不要了吗?”
说到了画,老郑突然活跃了起来“画真是你画的吗?”
“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做到的吗?”“这幅你想表达怎么样的意思呢”老郑开始就着画指指点点的问东问西起来。
五月冷冷的看着眼前这一大堆油画,很陌生,她从来是只顾画,画完了也不看,所以她也没觉得是她的……
“你喜欢,拿去。”
然后五月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二十一
老郑其实并不老,不到五十岁的光景,只是平常不修边幅,衣着随便,加上总是阴着一张脸,所以显得有点老气和晦气。从前也是位老师,教美术,因为学历太低,跟不上要求,淘汰后最终被安排看门去了。
已经多少年没接触过美术了,老郑这些年死了老婆丢了教职的,早就灰心丧气,不再愿触碰这些他曾经的最爱。
但这孩子的画确实让他无法忽视,稚嫩的笔触、不合章法的用色,却丝毫不减画面带来的冲击,那是充满生命力的画作,满满的挣扎与渴望。
五月的画勾起了老郑掩藏在心底的激情,老郑整夜整夜的看着这些画,仿佛又回到年轻的时候。
在老郑还是小郑的时光里,那排红砖房还是书声朗朗的。小郑是学校的大忙人,忙着上课,忙着创作,忙着帮学校帮机关单位等画一些宣传画,搞宣传栏什么的,很受欢迎。人也是年轻帅气的,是当时众多女青年的理想对象。
学校老教导主任的女儿为了追求他自愿从高中部调到初中部,可艺术家气质的小郑,心高气傲,向往的是一种带梦幻色彩的命中注定。
对这种干部子女打心里看不起,觉得俗气,就毫不留情的拒绝了。最后带回了一位他在水乡写生时遇上的温柔女子,过了几年梦幻般的神仙日子。
越是美好的越是不能长久,如划过长空的流星,只灿烂了一个瞬间。
温柔的女子羸弱的身体,终归要早早离去的。
年少轻狂,持才傲物的小郑也必然会成了学校政策改革下的牺牲品。
双重的打击下,小郑一歇不起,画笔早丢了,灵气也丢了,守着校门、天天酗酒,得过且过的成为了老郑。
二十二
老郑被五月的画弄得神不守舍、坐立不安,原来平静的生活无法再平静下来了,老头有点恼火,觉得自己被打扰了,但又生起一丝期待,甚至是一丝盼望和希望。
老头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只是每次在校园里看到游魂般的五月,都会有种心同感受的难过。
老头决定,下次看到女孩就一定要让她把画拿走,省得放在家里让人心乱。
所以,当他再一次看到五月飘过时,要叫住这个女孩。谁知五月呼之不理,径直走开,突然一股无明的怒气瞬间湧了上来,老头不顾一切的冲了上去,不由分说的一把拉住了五月,一边往家里拽,一边不住的漫骂起来“去、去、去,拿走你的画!再不拿走,我就一把火烧了它!”
五月没有反抗,也没有反应,由着老头像个物体那样的拽拉着她来到她的画前,仍然无动于衷。
看着站在她自己的画前的这个女孩呆呆的样子,老头那莫名的怒火莫名的竟消失无踪了。
老头突然不安起来,眼前这个瘦小的女孩,在炎热的夏日里穿着厚厚的毛衣,半长的头发凌乱的堆在头上,一双大眼睛找不到焦点,整个人透着一股寒气, 仿佛把整个屋子也冻住了。
老头不禁打了个寒战,全身堆起了鸡皮疙瘩。
窗外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天空一瞬间乌云密布,天边也闪起了几道光,天地瞬间暗如黑夜。
突然一声巨大的天雷暴响,随即是倾盘的大雨,这震耳欲聋的雷声和雨声并没有吓到老头,吓到老头的是其中夹杂着的那个撕心裂肺的、很难想像是人类发出的叫喊!
五月在雷声响起的同时痛苦的蹲在地上,毫无征兆的嚎叫了起来…
嚎叫在疯狂的雷雨声中尖锐的持续着,天昏地暗中,老头站在漆黑的屋子里,透过闪电的光,看到一张年轻、绝望、歪曲了的脸,一个弱小的身躯在黑暗中剧烈的发抖。
心痛压过了恐惧,老郑一把抱过狂嚎发抖的五月,紧紧的抱着,轻轻的拍着,哄着“没事的,没事的,打雷而已”“好了、好了、没事的”…
嚎叫声渐渐变弱,变小,最后终于平静了下来,持续的颤抖最后也变成了间歇的抽泣,透过厚厚毛衣渗出的寒意,也渐渐暖和了起来,老郑才敢稍稍放松怀抱,然后把睡着了的五月轻轻放在自己的床上。
舒出憋了好久的长长一口气后,老郑才发现后背全湿透了,双手也因长时间的用力和不敢动而发颤着。
刚才的发生的一切,让老郑糊涂了,竟想不起来个究竟,若不是床上真躺着个女孩,老郑一定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行动。
现在老郑犯愁了,接着该怎么办呢?熟睡中的女孩,眼角的泪还没干,卷曲的身体不时的抽动着,像个婴儿似的无辜和无助。
她究竟是怎么了呢?失个恋会让人如此绝望吗?
突然妻子过世时的情景闪过,老郑连忙制住了思绪,不让其追随而去,硬是把它拉回女孩的身上。
不管怎样,等她睡醒再说吧。
五月在半夜才醒过来一回,迷糊中喝了几口老头递上的水后,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直到天灰亮才真正的醒了过来。
此时,老郑正趴在桌子上熟睡着。
五月支着头在桌子上凝视了老郑好一会儿,然后轻吻了一下他的鼻子,悄悄的离开了。
二十三
后来老郑知道女孩的名字叫五月,高二的学生,仅此而已。
即使五月再一次出现在他家的门前,即使五月叠好了他那两件发黄的背心,即使五月喝了他做的汤,即使她在他的桌子上做功课…
他对她的了解就只有这些。
可是,老郑也说不出所以,为什么她就这样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自然得像傍晚吹来的凉风,顾不上作任何的准备就来了。
五月按时按候的上学,去老郑家里吃饭,学习,回公寓休息,一切就像设定好的程序似的按步就班。
老郑糊里糊涂的就这样由着她,也说不出个究竟。
直到老郑被“请”到了校长办公室。
“老郑听说你最近和我们学校高二的一个女生走得很近。”
老郑看着这个故人,想起一直以来受到的照顾,本来要冲口而出的那句“不知道!”竟梗在喉咙吐不出来。
女校长不动声色的等着,一言未发。
老郑因心虚而脸红耳赤,坐立不安。这沉默的持久战,明显是女人占了上风。
校长越沉默,老郑越是难受,喉咙发干一直在咽口水。最后终于憋不住,却只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她的画很好”
女人终于转换了表情,一边消化着老郑的话,一边试着翻译他的话。
“你是说那女孩画画很好。”老郑虚弱的点着头。
“所以呢?”
老头茫然无措的不知该如何回答。
校长默默的看了老头一会,最后挥挥手只说了一句“我明白了,回去吧”
走出了校长办公室,老郑也没弄明白女人到底明白什么了,自己好像也没说什么啊。
这让他想起当初学校扩建要拆他住的那排旧房子,隔壁的老太婆是的怎么也不答应,问他有什么想法和要求,他当时也说不出什么来,最后校长也是说了句明白了。
那时她到底明白了什么,现在她又到底明白了什么呢?
二十四
五月看着手里的资料,一脸的不解。
“听说你画画不错,考美院可能适合你,这些是一些参考资料,拿回去看应该还来得及。”
女孩愣在那里,一言不语。
这让女人想起老郑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怪不得能走在一起。
老郑看着桌子上的资料,一脸的狐惑。
“校长今天给我的”女孩解释。
老郑细细地翻看这些资料一直没吭声,然后拿起外套突然转身急急忙忙的出门去了,剩下五月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老郑几乎是一路狂奔,也没去想已经是晚饭时间,美院附中的老师早就下班。
吃了闭门羹后,老郑也一刻不停留,仿佛害怕一停下来便会失去什么似的一直急走,一直走到附中的教员生活区里才突然惘然失措起来。
“我这是要做什么呢?”老郑刚才是脑袋发热根本没有思考仔细,直到现在一阵清凉的晚风拂面才渐渐醒来。
“行不通的、行不通的”
老郑缓缓的坐在一花基上喃喃自语,窝缩着身子竟微微发抖。
拖着疲倦的身体老郑回到了家,桌上有做好了饭菜,考美院的资料也还在桌上,五月已经回去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女孩开始在放学后他要值班的晚上自己做好了饭菜,并且算好了时间般的,他回来后饭仍是热的,而她人已经走了。
今天不知老郑是确实累了还是有其他的什么,动也没动这饭菜,只叹惜一声便埋头睡去。
桌上有老郑留下的纸条,这是第一次老郑主动跟女孩沟通。
纸上有一个人名,一个地址,然后就只有一句话,严格来说是只有两个字“找他”!
女孩拿走了纸条,按上面的地址找到了徐青石的家。
家里没人,五月一直在门口坐到傍晚,直到徐青石下班回来。
徐在家门口看见一女学生死死的盯着他也不说话,只好先开口“小姑娘,你找谁?”
女孩把手里攥了一天的皱巴巴的已经有些潮的纸条递给徐,徐一看,明白了。
徐青石忍不住要好好打量一下眼前这个看起来羸弱,骨子里却透出一股倔劲的女孩。
老郑二十年来与人不相来往,就为了她竟登门拜托自己帮助,这是怎么的一种关系呢?徐不想往歪处想,却也不禁要往歪处想。
但一转念又觉得不可能,因为在这两人的眼里看不到一丝情欲,从事多年的人物画像,早就锻炼出一些看人的本事。
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徐青石最后也烦了去深究,想着既然是故人所托也不好拒绝,那怎么也要勉为其难的了。
“你叫什么名字?”
“五月”
“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吗?”
“不知道”
不知道!?徐蒙了,“老郑是怎么跟你说的?”
“没说”
什么?徐更晕了,看来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徐青石狠抓了一下日渐稀疏的头发,“好吧!你这小妞与老郑一样惜字如金啊! 你跟我进来”。
就这样五月开始每天放学后到徐青石家学起画画。
这件事在这三人之中,徐是最不明不白的。老郑会每月给他送钱当学费,五月也按时每天来,只有他,好像这没他的事似的,虽然课是他给上的,可是他又说不上愿意也无法拒绝,就这么天天多了这么一件让他抽不开身的事。
徐青石也不是完全无得益的,除了学费外,(老郑一点都没让徐吃亏) ,徐发现这个叫五月的女孩真的是块好料,可恨的是太自我让人无从下手调教。
他每天也只好让她自己画,偶尔教点理论,她反正话不多,给她习题也能做得整齐,也不需怎么费心,徐就这么教了下去。
想着女孩意识流的画风确实让人惊讶,只是这么的不按常理也不知能否说服考官通过考核,这种人材不是一般人能会欣赏的。但日后若被发掘了他就是恩师了,想到这点,徐青石的心里也算有了些安慰。
但看了看埋头作画旁若无人的五月,徐又不禁摇摇头,跟老郑一样谁都走不近的感觉真让人很泄气,即使以后她成名了也不会买谁的帐的,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校长是有意无意的一直在关注着老郑和五月的,好消息是一直没出什么意外,一切看来都很安静。
女孩规规矩矩的上学,虽从不与人互动,但成绩却在稳稳上升,老郑也不见酗酒怠工了,安安静静的守着他的大门。
校长心里有些妒忌,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人能让他振作,想不到竟是这个女孩让他有了改变。女人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对自己的小小心思感到可笑,都那么久的事了,怎么还不能释怀呢?
桌上一家三口的合影让女人多少有了些安慰,女儿乖巧、丈夫体贴,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幸福啊,惜福吧。
高三忙碌的生活正好让五月没空在意自己的感受,她的情感被隔离开去,她不闻不问,像机器人一样按照设定好的程序一步步的跟着去做,也不看也不管结果。
只要不用让她停下来,不用让她去想就可以了。
她淡漠的让人不能靠近,叫人心生嫌弃,但她又能顺从的完成各种学习任务,成绩稳好,让人无法垢词。
二十五
就这样完成了艺考,完成了高考。
五月虚耗尽了精力,考完所有的试后昏昏沉沉的睡了两天。
醒来后,五月机械性的又回到学校,发现课室空空如也,才惊觉试考完了,大家都回家了。来到老郑家,门虚掩着没人在,五月无事可干,只好趴在桌子上发呆。
门“吱”的被轻轻推开,五月抬头,看见老郑、校长、还有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进入了房间。
三人表情沉重,还是校长先开的口
“程五月同学,这是你爸爸的朋友 ,你爸爸托他来这里找你要带你回家 。”
何医生上前半蹲在五月身边,尽量轻声的说话。五月呆呆的听着,身体不由自主的前后晃动起来,在倒下的最后一刻老郑紧紧拉住了她的手。
在何医生车上的除了五月,还有被五月紧紧拉着手的老郑。
“你母亲去世了”,五月一想起这句话就要晕歇,她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她只知道听到这句话后人会变得很飘,摇摇晃晃无法站稳,不抓住点什么就会飘走,所以她要一直抓住老郑的手。
老郑无法思考,他被动似的又本能般的就随女孩上了车,也顾不上女人疑虑的目光。老郑只知道到他无法不管。
可此时,他深藏多年的、武装多年的情感正趁机逃脱现身,报复般的在折磨着他,当年失去妻子的痛正如洪水猛兽般的要再次来袭,而和女孩紧握的手是让他坚持不被淹没的稻草。
何医生在后镜中观察这一老一小,彼此紧牵着手,两人空洞的眼神如出一辙,脸上的表情是各自在承受着不为人知的煎熬。他虽对这男人一无所知,但他相信男人给得了五月安慰,如今也只好一起回去了再说。
车子最终进入了小镇,既熟悉又疏远的街景触动了五月的思絮,五月感觉到心的猛烈跳动。
砰、砰、砰的告诉她,她活在这里,曾经。
拐过一道弯,又上了一个小坡,车停下了,何医生打开后座车门,示意两人到了。男人迅速调整,轻轻拉动女孩慢慢带她下了车。三人在门前都情不自禁的停了一下,然后何医生暗吸一口气,领着二人走进房子。
程至在整理妻子的遗物,见女儿回来也就淡淡的打了声招呼“回来了”,对于老郑,何医生只好介绍说是五月学校的工作人员,程至也没有在意,转身又回到房间整理东西去了。
老郑显得有些尴尬,五月是面无表情,何医生眼看这一切也只能暗自叹气,心里想“这三人究竟承受着怎么样的创伤!”
葬礼很简单,参加的就只有他们四人,父亲似乎没有通知其他人。
葬礼很安静,没有人发悼言,没有人哭,只有主持人宣告着程序然后其他人沉默的跟着。
葬礼却又很唯美,白玫瑰花装饰着整个灵柜,蒋莉一直苍白的脸此时也没显得更苍白,但又白得几乎溶进白色的花海中,让人恍惚的分不清这是人还是花了。
何紧紧的盯着这张脸,他心情很复杂,他生怕这张脸会消失,他害怕就此后遗忘开始他有一天终会完全忘记。
但他又不能动声色,作为这里面唯一清醒的人,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只有心里默默的咬着牙的坚持着,他答应过小莉的事情,他一定要做到,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程至出乎意料的答应让妻子火化,只是他并没有准备墓地,火化后,骨灰就放在他们原来的房间里,程每天就守在房间里陪着。
葬礼后,五月就松开了老郑的手,每天也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院子里已经开始萧条的草木发呆。
老郑想他也许该离开了。
二十六
南方的夏季,天气闷热,雷雨不断。
从葬礼至今已一个星期,雨就这样一直没停止过,不时还夹着雷鸣电闪的,让人心生害怕。在雷雨天,天气倒没有那么热了,可房子却是阴阴森森的冷清的可怕。
在这样的天气里,老郑也不能很快的离开。每天看着像幽灵一样的父女无声无息的吃饭睡觉,彼此几乎全无交流。
父亲看似生活正常,安排着房子里的人的起居饮食,除此之外,全部时间都关在房间里喃喃自语。
女孩则不语不问,整天都是静坐不动、眼神放空…
此时此地,老郑这个外人,一方面感到局促不安,一方面又感到惊慌和难受。
在这里老郑时常会感觉到一种揪心的难过,难过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久远的记忆总在试探着一步步的涌进。
妻子病床上枯槁的躯体…
妻子溃败的皮囊散发着死亡的气味…
妻子强忍着病痛压制着的呻吟声…
回忆里最隐蔽的一切眼看就要汹涌而出,恐惧与绝望、不忍与毁灭、愧疚与自责…
那是一段地狱一般的日子,暗无天日苟且残全。
回忆让老郑不寒而栗。
老郑知道这种痛,一直以来也只有在酒精的麻醉下才能稍作停歇,直到五月的出现让一切有了改变。现在眼看这个女孩就要变成当年的自己,空洞的眼神里找不到一丝与现实的联系,整个人感觉越来越稀薄,就像很快就会消失于空气中一样。
老郑害怕五月受这样的折磨,更害怕会再次看见那个遗失的自己。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就像当年一样,他什么都做不了,唯有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
“不!我不要再经历这样的事情”。
“不!请不要让我再经历这样的事情!”
逃,是老郑最快想到也是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可天要留人,外面已暴雨成灾,而他的内心也一样的寸步难行。
二十七
何医生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桌上这本厚厚的病历,心里沉闷得透不过气。
二十年来,关于那个女孩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到了今天,她的病情再也不会更新,这本病也再也不会增加了。想到这,年近五十岁的大男人此时终于无法隐藏内心的遗憾与悲痛失声痛哭起来。
他是爱她的,他是怕她的。
以至于有无数的机会可以争取,他也没有行动。
他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袖手旁观,恨自己的情非得以,更恨自己的不能忘怀。
假如能从头再来,他也是没有勇气的。有些人和事不是喜欢就能要的,何知道自己承担不起这个女人,那是要费一生精力去爱护和维护的,这是要付出全部的,他付不起。
这也是他佩服程至的地方,他本以为这男人坚持不了多久就会放弃,然后她又会回到这里回到他的身边。没想到这男人竟然真的能排除万难和她成了家还有了自己的孩子。
何不可否认自己是妒忌的,甚至隐隐的有些盼望他们走不下去,然后蒋莉就会回来病院,然后他就可以用医生的身份继续去照顾和关爱她甚至占有她…
何因为自己有这种想法而感到羞愧和恶心,每当心里出现这种念头时都会让他无法平静。他唯有全身心的投入到工作中,为那些精神病患多做一些,甚至自己掏钱给患者增加福利,似乎这样就能抵消他心里的黑暗。
可是每当独自一人时,夜深人静时,心里的空虚翻倍的扩张,对蒋的想念和期盼几乎让人抓狂。每当这样的时候,何就会情不自禁的来到程和蒋的小屋的围墙下,黑暗中点着烟,背靠围场,假装看不见二楼的窗户透出昏黄温暖的灯光。
最后一次见蒋莉是在何的诊室。
那天她素白的脸和她素白的裙摆一样让人难忘,她跟他说了很多,满满的都是自责。
她说孩子都要上大学了,我还是不敢见她,说她看了五月的照片感觉这孩子不快乐,说为孩子做了很多花环但孩子一个都没见过,说她很想去看看孩子…
想到这时,医生又忍不住抱头痛哭,他懊悔极了,是他建议她可以偷偷的去看一下孩子的,是他鼓励她这么做的,是他把她推向死亡的…
他真的没想到小莉会自己一个人去考场的,他一直以为她会和程至一起去的,他以为她是一步都离不开程至的,他以为程会一直守护她的…
繁忙的路口,着急混乱的女人,来来往往的车流,虚弱的身体,大意的司机,惊慌的小莉…
在生命的最后一幕,我想她的内心是失控和慌乱的,作为一名精神病人,她还是逃不过狂乱而去的命运。就算换成是我一直守在她身边,会有改变吗?
何医生最后叹了口气,让心情平伏焉下来。他的专业知识让他能理性的分析,这样的情况是难以控制的,也是无法完全避免的,无论是责怪谁都是没有意义的。
医生头枕着手,身体向后靠着椅背,两眼盯着天花板,心里鄙视着自己的理性,仿佛自己从来只是个戴着面具的假人,专业,冷静,理性,血也是冷的肉也是僵的,是此终如一的可以信赖。可谁会在你意他也会痛,也会累,也会热爱也会想念…
医生连忙甩甩头,把无谓的思絮赶走。
如今,最重要的是五月,要帮她认识她的母亲,要帮小莉洗脱不爱女儿的罪名,不能让误会再残害对小莉来说最重要的人了。
他能做的、他必须做的,也是唯一能为小莉做的事就只有这件了。
二十八
五月盯着桌上厚厚的一叠的资料已经很久,何医生放下资料说了句“把它看完”就走了。
究竟是要我看什么?这堆资料起码有十多本,有些纸张都已发黄,看来有些年月了。
五月随手翻开最上面的一本,牛皮纸包装的外皮,里面才是正式的封面,封面印着《洲沙镇精神康复疗养院病历》的字样,姓名栏清楚的写上了妈妈的名字。
五月眼前一黑,一阵眩晕,妈妈的名字刺激到她了,然后才是封面的名称。
五月强打精神,试着将两者联系起来,但此终找不到头绪。
迟疑了片刻后,五月终于翻开了封面,第一页注明的日期是今年的五月十三日,这天正是五月的生日。
“患者神志清,精神不振,细细的述说着对女儿的思念,并提出想要去见女儿的意愿。
医师给予肯定和鼓励,对患者的想法表示支持,希望患者借助想念女儿的动力,能试着去接触外界环境,努力改善母女关系,从而使患者获得更多的支持,能更好的融入社会,达到更好的控制病情和维持正常生活的目标。
嘱继续按时按量服用药物,注意情绪变化,可适当外出,不适随诊。”
然后是何医生的签名。
五月一页页一本本的翻看着妈妈的病历,那张从未看清的脸渐渐有了轮廓…
二十三年前,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带来了洪水肆虐,摧毁了这个小镇数十家房屋。
暴风雨中,山坡下蒋莉的家被暴雨冲击下倾泻的山泥所覆盖,全家人除在外面上学的蒋莉外无一生还。
爸爸妈妈弟弟,全都被埋在泥土下。第二天收到消息赶回来的蒋莉亲眼看着从泥里挖出来的家人,三具尸体整齐的排在地上,污泥满脸。
小莉哭着喊着却不得靠近,最后晕倒在现场不醒人事。
刺激太大,醒来后的小莉已不能好好说话了,认不出人来,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整天呆呆傻傻的,已经不能照顾自己了,民政部门唯有把她送到精神病院,一住就是三年,直到遇到了程至情况才发生了转变。
十几本病历,五月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看了两天一夜,几乎要把每个字都刻在了脑子里。
在这里面五月知道了蒋莉每一次发病的情况,知道她的治疗过程,知道她多久复一次诊,知道她一直都要服药,知道她根本没能力照顾她的孩子…
但为什么?为什么?
五月好像知道了很多,却仍然无法把这些串联起来,脑子里充满了困惑,她必须要了解的更多,她迫切的想要了解更多。
五月抓紧手中的资料,飞奔出门,把一直等待在门外的老郑吓了一跳。
何医生稍微交代过病历的事,老郑因为担心五月所以一直在门外候着。
老郑紧追其后,眼看五月出了门往街上狂奔。老郑跟上去,拉着五月问:“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慌乱中的五月抓紧老郑的手,“我要去找何医生!”“帮我!”把手中的资料递给了老郑。
二十九
计程车上,老郑快速的翻动了手上的资料,渐渐有了些头绪。病历中的女人和眼前这个女孩,如今是如此的相近,这让老郑忧心忡忡。
接到电话的何医生,用最短时间整理了一下情绪,要来的终于来了,心里练习了多遍的对待方法,如今也想不起来。
唉,就随心而发吧,毕竟认识治疗小莉那么多年了,毕竟感情也投注那么多年了,她对女儿的心又怎么会不明了呢,就以小莉的心意为主吧,小莉保佑我能做到吧。
想到自己竟然想让去世了的小莉来给自己力量,何医生感到了嘲讽,一个病人,一个自己一直认为的弱女子,如今竟成了他的依靠,只不过是一生一灭,一个人的能耐竟全然不同了,这或许就是人们求死的动力了吧。
老郑也是第一次去这种地方,站在精神病院的门口,老郑也要先定一定神。旁边的五月身体微微发抖,因紧张兴奋而潮红的脸颊沁着汗。老郑一手抱着病历一手紧紧的拉住五月的手,径直的向病院里走去。
何医生早在办公室里等着,一见他们进来也不多说什么,直接让他们跟他走。
已经是午后,雨过天晴后的天气有些闷热,太阳在头顶上挂着,人在下面走有些目眩神迷。
何医生带着两人一直往病院深处走,掩影在两棵高大的枝繁叶茂的相思树后的山坡下有一幢旧式的三层楼房。
楼房被高高围墙围住,所有的窗户都安装了不锈钢的防盗(防逃)网,厚重的铁门紧锁,里面似乎很安静。
“病人们刚吃过药在睡午觉,你们跟我进来。”
何医生拿出钥匙,熟练的打开了铁门走了进去,两人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
三十
妈妈坐过的秋千已经拆了,住过的病床也已经换了,但她和爸爸聊天时常坐的石椅还在,她种下的橄榄树也还在,现都已成参天大树了。
病房里那些过于兴奋或过于木纳的脸,那些或者惊慌或者狂乱的眼神,是妈妈也曾经有过的吗?…
何医生一边走一边低声细细的说着,五月呆呆的跟着,泪水早就模糊了双眼,病院里的一切就像渡上了一层滤镜,所有的冰冷仿佛都增添了温度,在泪光的影影绰绰中五月仿佛看见了那个荡秋千的女孩在向她微笑…
最后,何医生递给五月一本日记本。
“这事你爸都不知道,是你妈妈拜托我替她保管的,现在物归原了”
回家后,五月打开手里这本大大厚厚的日记本,里并没有一点关于妈妈的事,面每一页都只关于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这个叫五月的女孩。
说是日记,其实是一本相册,里面有五月从小到大的照片,都是五月从未见过的。
三个月在大的我,还是个皱巴巴的小老头,裹在粉色的毛巾里被一个温柔的女子抱着…
一岁,扶着栏杆颤颤微微地走着的女孩,后脑勺磨掉了一圈头发显得有些滑稽…
三岁,园子里,从上向下拍的角度,只看见头顶,松松散散的扎了根冲天炮,女孩光着屁股坐在泥地上低头拔弄着什么…
五岁前的照片不是后脑勺就是背影,或者一点点的小侧脸,五岁以后到7岁左右几乎一张照片都没有,除了一张好像是从幼儿园的毕业照里剪下的相片。相片里的我剪了个锅盖头,眉头紧皱,嘴巴紧闭。
7岁以后,照片里的我不是出现在街角就是学校门口,远远的,低着头,沉重的书包压在瘦瘦的肩膀上,小小的身影总有些模糊不清…
居然有初中和高中的照片!什么时候拍的?
除了入学拍的学生证照外,学校门口的,公寓门口都有,一如既往的远景拍摄,照片中的人也一如既往的低着头…
何医生说,这些都是妈妈收集的,事实上大部份都是她偷偷拍的,亲自拍的。
我不想相信,但我无法否认,那些从小到大总不时缠绕着我的那些梦魇,那些没由来的注视的目光,与这些照片的视角如出一辙。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见一面?既然看了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为什么?
五月心里的悔恨与羞耻,愤怒与难过,交织纠结,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三十一
“我看似拥有很多,但我从未深入,这书架上的书我没有一本是认真看完过的,实不相瞒,很多只是拆了封皮,签个名字后就一直放在那里,从未翻过。”
“在别人的眼里我伪装成一个上进、好学、有文化的人,事实上我只是在装。我是想要努力的,我是喜欢这些的,可是我,我做不到啊,我学不下去啊,我静不下心来啊--”
“我偏偏又有点小聪明,有时候也能糊弄得了,这就更让我有了没有非得要努力的借口了。”
…
这个人已经滔滔不绝的说了一个多小时了,老郑根本接不上话。开头还想着安慰一下人家,最后只好耐着性子听了。
老郑一边听着中年女文青的诉苦,一边暗自取笑自己,放在去年的这个时候,谁会相信看门人酒鬼老头竟然会静静的听一个陌生人讲一个小时的话。对自己的转变,老郑自己也感到惊讶,这两个多月来,他做了比这二十年来还要多的事情,仿佛从前这二十多年都是在睡梦中,这两个多月才是真正的醒过来了。
五月拿着她妈妈的留给她的相册去上了医学院,不是某美术学院,她后来改了初衷报了医学院。分数本为来有些悬,但正好社会上医生奇缺,医学院全线降分,女孩竟然上了一个不错的学校。
老郑陪着帮忙办理好入学,然后一个人回到简陋的家中。家里女孩的画还在,狠狠的证明了他和她曾经相处过的时光,醒目的提醒着他人生的迂回和不易、多样和变幻。
这一回来,老郑再也无法安于从前了,内心蠢蠢欲动的想要做点什么。做什么呢?他也不清楚,只是他清楚的知道他不想再呆下去了,他有种一定要出走的冲动。为了证明这不是一时的情绪带动,老郑足足思考了几个白天和黑夜,然后在一个清晨上了最早的一班火车,随后既在火车上从未那么深沉的沉沉睡去--
中年女文青就是在火车上认识的。
老郑在火车上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醒来时已是黄昏,车窗外一轮落日逐渐淡去,远处灯火初起。对面的床铺上一白衣女子正抱着腿盯着他看,吓得老郑顿时完全醒了过来。
落日的余晖映照着她的半张脸,像打了一层柔光,使女子看起来妩媚动人。可被一陌生人盯着看的感觉还是太吓人了,老郑惊魂未定、不知所措。
更让老郑不知所措的是,女子竟然流起眼泪来,无声无息的泪水划过脸庞,打湿了衣裳。
良久,女子才自己擦干了眼泪,然后低声向老郑说了声“抱歉”。
“你没事吧?”问了这一名句后,老郑就开始后悔了。女子顺势开始向老郑滔滔不绝地诉说了起来…
一个女文青,经历了婚姻、生育,不知不觉走到了中年,有一天突然觉得自己一事无成、容颜渐老、婚姻无爱…
心中的不安与愤怒让人无法自持,唯有出走。一个人、一张火车票、一个毫无计划的旅程…
想想自己已经浪费了半生,青春不再、时间无多,心头不免有些伤感…
老郑这才想起女子当时并不是有意识的在看自己,而是眼神空洞的停在某处、某处又恰好是他所在的位置。
在中年女文青的面前,老郑只是个树洞,正好用来装下女子积累多时的怨气。老郑被动的接受着树洞这个角色,看着这个打份清新文艺,心情浮躁不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女人,心里一声叹息。
自己何尝不是一无事处,只是比她更无牵无挂罢了。女人这一走,丈夫、孩子、工作、家庭,没有一样不是心中所顾虑担忧的,心中的伤感除了是感怀身世,谁说就没有内疚和负罪感呢?想到这,老郑不免可怜起这个女人了。
女人说到累了,恍恍惚惚的还信誓坦坦的说要不枉此生,还约老郑结伴同行。可没等老郑表达态,女人就支撑不住睡着了。
夜已深,车窗外是漆黑一片,夜空中仅有几颗闪亮的星也快要被黑夜吞噬,忽明忽暗的努力的证明着天空的所在。
老郑收拾好行李,望着窗外,看着稀弱的星光散去,看见浓绸的夜色淡开,在黎明到来前离开了车厢。
“列车前方即将到达苏州站,请到苏州站下车的乘客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
三十二
十月的江南水乡清爽微凉,初秋清凉不见烟雨,明朗的阳光关照着每一个低矮的屋檐,光和影在风和树梢枝叶的撩拨下如跳动的音符,又与粼粼的水波相映生辉,仿佛是一淘气精灵忽上忽下四处窜游,在不经意间留下处处点点金色的光芒。
这石板小桥、这流水人家不在烟雨朦胧的妆点下就差点让人认不出来。
摸着干爽的石栏杆,石头的触感冰冷粗糙,身后的影子清晰的印在桥面上,不时与行走的路人的影子偶然相遇,又匆匆分开。
窗台下年轻男女正在翻看相机里的照片,头靠得很近又故意的保持着距离。女子身上的花布衣裙簇新,像刚换上的戏服,与绯红的脸颊相映成趣;男子火烧般的耳朵出卖了他故作镇定的神情。店里的桌椅板凳也簇新,上面的漆色仍然鲜亮,像新置办的嫁妆。
石桥是旧的、石板路应该也是旧的,但在鲜亮的阳光下也像新的一样干涩棘手。
他明明记得这里的从前有他和她,他却想不起那些他和她了,在这个曾经的地方,在每一个曾经的角落,他都找不到他们。
他静静的看着这流水和小桥,直到被阳光和波光刺痛了眼。他伸直被阳光晒热了的后背,走进一家小店点了一杯绿茶。
茶还没凉,男人就趴在桌子睡着了,梦中全是那个从前的少女,她在水边嬉戏、她在花间流连、她在雨下漫步…她的脸总是洋溢着阳光,那么耀眼,以至他总是无法看清她的样子,以至于看得他眼睛发痛睁不开眼…
真的很刺眼,老郑一手挡着光,一手向前摸索想要看清楚前方。老郑努力的睁开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她。眼睛终于睁开了,人也醒来了,原来是眼前河水的波光的映射使得他眼睛发痛,原来他还在小店里,原来她只在梦中,而即使在梦中,他仍然是看不到她的模样…
三十三
这是所全国著名的医学院校,五月怎么也不会料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走进这个校门,成为一名医学生。
今天,她站在校园里女宿舍前的这棵百年梧桐树下,手里黑色的行李箱里装有入学录取通知,还有母亲留给她的相册。
此时,五月的名字和其他三个陌生的女孩的名字一样就贴在女宿舍三楼305室的门上,从此后这间小屋将会成为五月人生中的又一个居所。
五月不知道将要等着她的会是什么,五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多少,但五月知道此时的她会义无反顾的踏上行程。
转身进楼前,她抬头望向天空,阳光正好从幽蓝的云层里透出。阴了一天的天空,在黄昏到来前,乌云渐散烟雨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