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年岁大了,也可能是离别家乡多年未能在清明节与宗亲一起到先人坟前拜祭,现又适逢清明时节,常有梦里回到儿时的村落,梦见故去的老人,也曾梦见儿时院里的三丫苦树。
梦境里:炎炎夏夜,枝叶婆娑的三丫苦树下,一大家子及乡邻,或是围坐一起闲聊,兼有吸着水烟,水烟筒轮番互递;或是懒卧竹床,多是童孩我辈,或在床上嬉闹,或枕臂卧看枝叶扶疏外满天的点点繁星。梦境依稀有老故亲邻的音容笑貌,言语何物确杂乱难忆。
梦醒后脑海总是浮现阿公(祖父)那森严的脸和阿婆(祖母)的嗟怨之像,还有儿时院里那棵三丫苦树的时光片段。
自小就知院墙边上种有棵三丫苦树。记忆里最早的老宅院墙边上有个苗圃,杂乱种了一些花花草草,三丫苦树只是两米见高的矮树。也没有细问过种植了多久,只是知道那棵矮树时常遭受蹂躏,遍体鳞伤的,不仅叶子给人摘光,甚至乎或只剩一根直杆,好些年头了总长不大。
每逢院里的三丫苦树遭罪,幼小的心灵就能感受到一股邪气袭来,特别是在那些年代那样的穷乡僻壤。每当三丫苦树惨遭劫难,阿婆就整天嗟怨,无奈,时而大声谩骂。阿婆的怨气,更多是看着三丫苦树受伤害的无助。
老家地处南方边睡,本是闭塞乡里,加上那些年代思想的禁锢,封建迷信有最好的土壤,鬼魅之歪风邪气得以盛行。民间一直有种说法——三丫苦树能驱邪,迷信以其枝干作物件傍身,每逢邪论风事起,弄不到三丫苦树枝干也要摘些枝叶煮水泡澡御邪。可方圆十里,三丫苦树却没几家种植有的,即使有种植过的,存活下来也非常少。我们村庄不小,儿时的村庄更是比邻村大得多,人丁多达七八百人,是个大村落,村里仅我家院里存活着一棵两米见高的三丫苦树。当歪风邪气尘嚣,附近各村民来讨三丫苦树枝叶,面对邻里的讨要,阿婆无论如何都得分人家一两片树叶,即使叶已摘光,仅剩秃枝,阿婆也得折些细小短枝再予分段给大家。可得空没看住时,就有甚者折取一小树杈,远遁而去,不管树的死活。凡遇此等恶作,阿婆总不免扬声破口大骂,惊诧四邻。早听闻隔乡一户人家原先植有一棵三丫苦树,我还去看了那户人家种植的三丫苦树,树杆还比我家院里的那棵小些,同样是遭受蹂躏长不大,再后来就听说惨遭夭折了。
院里的三丫苦树的保护工作确是一个难事。那个时候还是集中生产,家里劳力除了外出上班或读书的,都去生产队务农了,经常白天在泥田里晚上在粮库里,而且晚上还有不少的学习教育或开会。我祖父族系人丁兴旺,父亲就五兄弟一妹妹,开枝散叶真正儿孙满堂,我是孙辈年岁最长的男丁,在我懵懂记事起家里就有十几口人吃饭了。其时阿公是生产队队长,村里有四个生产队,我们所处三队最为突出,阿公多次取得生产标兵荣誉,是区里的人大代表,他全身心都在大队生产上。每日凌晨、天还没放亮,阿公就爬上生产队屋最高的房顶上,大声高喊:“开工了!……”,并细分各活到每人,村里人送他一个绰号——“鸡公头”(注:即最早打鸣的雄鸡。南方的公鸡为满足肥壮长膘而且消除燥气多是阉割豢养,阉割的公鸡叫阉鸡或豢鸡。留下为授精繁殖的叫鸡公)。阿公管家的时间只有晚饭聚餐那一刻,其余都给了革命。大伯父自小落下腿脚微疾务农不便,但因通晓文墨而且工于算术在生产队任干事,整天忙于生产队那些“婆妈数”,没理会过家。二伯父和父亲是工人阶级,二伯父在市陶瓷厂食堂做大厨,离家较远常隔三差五的回趟家,也不及细务。父亲在矿山排土队工作任班长,工作突出累获表彰,父亲工作地离家不算很远,经常是那边铺完铁轨比赛就回家早晚多帮家里农活挣点公分。那时候四叔和六姑还在镇上读高中,只有周日才能回家。五叔其时已过寄给舅婆收养,因舅婆一直没养下孩子,乡里因缘说法,收养一个能消除孽障引子引凤,果其然舅婆后来遂了所愿,生下两个男丁,皆大欢喜。五叔小时调皮,村里小孩他爬树最牛,可就栽在这事上,爬树掉了下来摔个半死,命是救回来了,却一直留下拘搂,家里也这样才同意过寄给舅婆收养的。大伯父其时还没成家,家里常务农的就是二娘和母亲,忙于生产队农活挣公分还得应付家里细务及自留地的打理。平常家里就剩下阿婆看家及带着满堂孙儿。那时堂姐也已经上学,我们几个男孩子,稍懂点事的就跟着我这个长兄满村子转悠,经常不着饭点回家。母亲其时就会在村巷高喊我的名字,声音嘹亮,抑扬顿挫,飘扬于渺落村野,我闻声而回,竖子带头总免不了一顿打骂。如适逢三丫苦树遭受摧残,阿婆的嗟怨多而波及我不作为,阿公森严的表情下多了一副对我的憎厌的眼神,我更是害怕,畏缩躲藏,不敢上桌吃饭。母亲护犊切切,言语间措辞相激时有叠加放大,最后我成了众矢之的,时有成为母亲悲愤的发泄对象,又得多遭一轮痛打。
之后我明白三丫苦树命运与我戚戚相关。为了三丫苦树免遭摧残,我也避免一番痛打,我自觉地加入三丫苦树的保卫维护中。小小年纪我就会整理起苗圃,把那些杂花野草清除干净,给苗圃附上新泥覆盖肥料,安装扶植架引导三丫苦树生长方向,还在苗圃边编了一道篱笆保护墙。大家默默的看着我做的一切,他们惊讶我的作为,也担心我把树给弄坏了,可是他们没时间理会我。阿婆欣慰看着我的所作所为,整理后院子里焕然一新,阿婆言语对我多了褒誉,只可惜那时候的大家好像都无暇顾及我这些。后来我才知道,其时正值分田到户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展如火如荼的时候,中国农村又正迎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家庭联产承包后人们似乎更忙碌了,很多在读书的孩子也都要疲惫于家庭细务,大一点的还得应付农活,甚至肆学回家,尤其女孩子居多。阿公还是要一大家子联干,阿公当队长习惯了,家里人多大家长作风的他俨然有领导风范,可是手底可用之人捉襟见肘了。大伯父本干不了农活,先去了公社药房当学徒,再后来他在村口开个小卖部自己营生了。二伯父和父亲还是工人,只能下班时回来帮忙,家里常务农事的就是二娘和母亲,四叔及六姑高中毕业了,本希望能给家里帮衬些可还是各有主张去了。尽管如此,忙碌的还是成人,小孩还有自己的空间。那些时候在我悉心料理下,三丫苦逐渐展露出了勃勃生机,枝叶舒展张阔开来。可能是人忙起来少了闲扯,邪论风事少了很多,三丫苦树遭罪也少了。
随着合作分工矛盾越来越突出,村子里一些大户人家都进一步分拆成小家单干,阿公依然坚持不能分家,谁提就骂谁。等到四叔成家生儿育女了,六姑也嫁人了,鉴于外部环境及内部矛盾的压力,阿公同意了分家单干。也是在分家后我才真正感受到每人积极性的空前高涨。地里的庄稼活一年四季都是安排得满满的,土地没有丢闲的时候,还选种间种插种尽量多产。畜牧业更是多修栏舍多豢养,广屯肥料。一时间鸡鸭满院遍走,外边豢养间猪牛待哺嗷叫,一遍欣欣向荣景象。老家原来的老宅在村里算得上难得的大房子,虽是泥砖墙灰土瓦,却是很有地方特色建筑的二进宅。分家后房子也分了,大伯父未结婚与阿公阿婆共同居二进堂右上房及右厢堂之耳房,家里原来粮仓设在右厢耳房现大家公用。二伯父家居二进堂左上房及左厢堂之耳房,父亲居老三,家居一进堂右侧房及耳房,四叔家居一进堂左侧房及耳房,堂院各依可以共用。院里的三丫苦树的苗圃刚好在父亲分得耳房连院墙处,分房后父亲把耳房改成了厨房连吃饭厅,洗涤用后的污水从苗圃边缘外流,苗圃的水分充沛了。后来又在苗圃篱笆墙与院墙间搭建了禽舍,收集的禽粪常延苗圃溢出,苗圃的养分更是充足了。不觉意间三丫苦树开始枝叶婆娑了。
之后来讨三丫苦枝叶的人也没那么多了,逐渐的越来越少了,也少有人议论三丫苦树了。院里的三丫苦树一天天的长大长高,只有我和阿婆在意着。阿婆有时不经意间也发出慨叹:怎么长得了那么好啊!她不明白以前经常惨遭蹂躏的三丫苦树何以会长那么的高大,现在就是人人都来讨枝叶也都能满足他们了。可是现在没人来求着她讨要了,即使有人来要些招呼一句就都可以随便摘了,反正那么大的一颗树呢。
院里的三丫苦树在肆意生长着,枝条舒展更加开阔了,后来弥盖了院子的大半,还有伸出院墙遮巷蔽日。白天太阳猛烈,一帮小儿就在巷道的树荫下玩耍,晚上天气炎热,老少邻里都聚树下共借凉风。大家又正本归源的得到了三丫苦树茂盛的好处。
在一年的初夏时节,院里的三丫苦树首现了以前从没有过的景象,三丫苦树开出了黄白色的花朵,引来人们的一遍惊讶:“没见过!”“真好看!”是啊,以前惨遭蹂躏的三丫苦树哪有长成花开满枝的机会?
我一直想要弄清楚三丫苦树的纲目,可是那时候信息获取很落后,我费了好大功夫,最后在一本农林科普书上找到了三丫苦树的简介,终于知道了其庐山真面目。
三叉苦,学名Evodia lepta (Spreng.) Merr. ,分布于福建、广东、广西、海南和云南等省区。芸香科植物。具有药用价值,以根及叶入药,功效与作用有清热解毒、祛风除湿。治咽喉肿痛、风湿骨痛、疟疾、黄疸、湿疹、皮炎、跌打损伤及虫蛇咬伤等症。
明白三丫苦树为何物了。虽没有民间传说的驱邪避凶,但也确实有清热解毒、祛风除湿的功效。南陲边地,水土湿热,三丫苦树的药效确实是能给人消除体内邪气,况且南方温热,蚊虫多滋生于树上,三丫苦却全株味苦,少匿蚊虫,枝叶茂盛下确是给人们遮阴纳凉的好地方。
有一次阿婆脚崴了,肿疼不能走路。我用三丫苦树叶捣碎给敷贴着,几天就见奇效,可以行走自如了。阿婆很是高兴,原来一直守护着的三丫苦树还是个宝,还有很大的好处!
分家后阿公一直没有给自己一个合适定位,一开始对各小家农活还是指手画脚,后来发现没人太在意了就自顾自怜走开了,常回到生产队旧址逛悠,也有去乡政府看看,慢慢地就觉没意思了,因一直有厨师手艺,后来答应了朋友邀请去饭店掌勺去了。阿婆还是继续照看着小孙儿,父亲兄弟继续开枝散叶,小儿接连呱呱落地,刚能挣脱娘亲怀里就丟下给阿婆照顾,都忙于农活去了。阿婆每天都是撕守在院里,三丫苦树枝叶婆娑下铺着草席,小孙儿都一起或蹒姗学步或偎席跪爬,时而小儿嬉闹哭喊声响成一片,时而听到阿婆木拐相敲伴唱着儿歌,……。小孙儿一个拉扯长大,阿婆分神的时候就多了,有时候一个人坐在三丫苦树下,看着枝叶扶疏,分神了。阿婆老了!
记得有次村里请了照相师傅来拍照,其时家里人要阿婆也照一张,选择背景时阿婆要师傅能拍到房子门头还要有三丫苦树的枝叶衬托。相片出来后阿婆看了很高兴,常拿给人看都夸房子和树衬托得真好看。那时候都是黑白照片,我至今尤记得那黑白相宜间阿婆的音容和闪烁的三丫苦枝叶。后来相片去向我不知所踪。
记忆里模糊了阿婆离世的年月,不像父辈们挂怀祖辈的诞辰忌日,还必须在每年那些日子祭祀告慰先人。阿婆好像是得了痢疾,卧床不起近半载后便撒手人寰。那天守在灵前已懂事的我第一次感受到生离死别,思及往昔点滴,我泪如泉涌。我是家里男儿长孙,可是调皮捣蛋,常上房揭瓦的我总是惹得阿婆生气,好在我与阿婆共同呵护的三丫苦树茁壮成长,现已高大茂盛了,也是对阿婆生前最大的安慰。出殡葬礼在院里举行,那天阵雨起了风,三丫苦树随风摇拽叶子飘落了满院。
分家后单干了几个年头,是我读初二那年,父母亲及二伯父家都另择新址建了红砖瓦房,自立门户了,大伯父其后也安了新家,老宅留下阿公及四叔家居住。我家的新宅离老宅稍远,初时隔三差五的我还回去探望阿公,看望院里的三丫苦树,不久后我到镇上读高中去了,周末回家一趟,时间短总是忙碌着帮补家里农活,难得抽空去老宅看看,阿公有时想念我们兄弟也是过来家里一见,与院里的三丫苦树打个照面的机会都少了。高中毕业后我进城工作了,弟弟也一起进城读高中,回家的时间更少了,其时四叔家已另择址建了楼房安新家,阿公也随二伯父家住一起,离我家很近相见容易了,老宅已是没人居住,每回家都想着去老宅看看院里的三丫苦树,逐渐感觉景象越来越显颓废了,苗圃地没人打理杂草丛生,三丫苦树缺浇少肥、旱涝常见,失去了往日的欣荣。
阿公晚年得了老年痴呆症无法自理,父亲兄弟轮番照料,阿公老去后父母才撇清了农事进城来,我们在市里安了新家,每年我有回家三五趟,可是再没有着意去老宅看看院里的三丫苦树了,慢慢的院里的三丫苦树淡出了我的挂念。
记忆里院里的三丫苦树最后的印象是阿公出殡时院子里的情景。出殡葬礼还是回到老宅举行,久未住人的老房子了,葬礼那天随便拾掇了一番,院子墙边数株散落的杂草都没想去清理,院里的苗圃地更是没人理会了。院子里之前累积很厚的枯叶给扫起堆铺在苗圃上了,地面还是散落有一些。那天来人很多,可能是阿公生前的人面广,也是子孙开枝散叶人数增加了很多,院子里人来人往,踩踏着院子地面上散落的枯叶,累踩踏下叶碎了,片片黄叶落下刚铺盖在碎片上,很快又给踩踏破碎,一遍碎叶凌乱满地。那天我的心情没觉悲痛,正是久病床前无孝子,心里觉得如此无论是对阿公还是我们大家都是个解脱。倒是老宅的荒废及院里的三丫苦树颓萎景象使得我有了更多伤感,看着眼前枯叶满地的三丫苦树想起当年一叶难求常惨遭蹂躏的情景不由感慨万千!
村子里所有的老宅慢慢的全被新建房子包裹起来,老宅群里没人居住也少有人走动,我家老宅院里的三丫苦树好像也给人们所遗忘,没听人提前过。有一次台风大雨过后,父母回老家查看房子受损情况,回来说了老宅一边院墙倒了,把院里的三丫苦树压翻了,不知能否存活。我还是有些记挂,后来父母老家回来我还追问了情况,好像是四叔清理老宅的院墙重建就把苗圃都毁了,没留下什么的。我也没去深究了,再后来也没有听到谁提起院里的三丫苦树了。
近些年村里泥砖房改造 ,村里老宅群也拆了重建,逐渐没有了以前的痕迹。今年过年回家听说四叔已拆除老宅正在宅基地上兴建楼房,老宅只剩回忆了。在忆起老宅旧事时,我总是想到院里的三丫苦树!
2018年清明时节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