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先锋书店去,为了买这个印有聂努达诗句和先锋logo的杯子。设计不错,做工不行,价格较贵。但是,身为杯控,要晒情怀啊,只好咬牙拿下。在入口处,看到一叠宣传折页,有书店的工作人员向进门的读者派发。
是2017香港国际诗歌之夜南京站,今天晚上会有几位诗人到先锋书店搞诗歌讨论互动活动。看了下名单,只听过阿多尼斯和陈东东,只是听过,一首诗没有读过。诗歌于我而言始终是不明觉厉高大上。
在我的微信好友中有个诗人,确实是诗人,不是我封的或者他自己封的——香港的廖伟棠(我这样表达读者们会不会拍死我)。买他的诗集纯属偶然。在先锋看到他的诗集,纯色封面上只有书名和作者名,页边刷蓝色。我觉得诗集的封面就应该是只有书名和作者名,不该是花里胡哨的。想起他在微博上似乎蛮活跃,想起他曾为余秀华打call(我也用下这词以示自己没有落伍),想起余秀华的最新诗集的名字就是他的一句诗,顿时心生好感。然而,没有拆过封的试读本,就离开了。回去后难以忘怀,上京东去下单——先锋书店可别怪我,要是有试读本我也许就买了。
这本诗集买回来后读了三分之二,后三分之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读下去(貌似我读书的习惯就是这样),它终日在我的书桌上与我沉默相对。其实我更喜欢廖伟棠的散文杂文之类的,尤其是那本《反调》乐评集和他写的一些影评。他喜欢在悟空问答上回答问题,一些问题的回答还蛮精辟。昨天,他在朋友圈贴出他回答的一个问题: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在今天仍有现实意义吗?
我对杜甫不太了解,对这个问题和答案也没有兴趣,但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几个字却让我思绪万千,我在他的那条说说下面回复道:在 我曾经的中专,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教学水平不是一般烂,但他喜欢在课上往黑板上抄诗词,他总是喜欢提到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诗是什么我忘了,也不打算再看一遍,就深深记住了这个诗名这么多年不曾忘。他曾借了一本关于张学良与赵一荻的书给我看,因为我当时是全班最爱文学的人,然而我草草翻完了还他了——谁知道后来少帅的爱情故事那么火。
廖伟棠回复我:好老师。
那位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姓王。是个五十岁的老男人。我们从来都不叫他王老师,当面叫老班,背地里叫老王,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叫,与他尴尬地四目相对。讲真,老王的教学水平真不是一般地烂。人家老师会引导学生抓中心思想提炼段落大意,会讲解文章写得好的地方,这位老王呢?让全班读一遍课文,然后直接把段落大意中心思想抄在黑板上,大家抄完了,这课就过去了。他总喜欢在课上讲与课本无关的东西,比如他讲他曾经支边新疆,维吾尔族人会过古尔邦节,喜欢吃羊肉,维吾尔文是从右往左写,他讲到动情时还在黑板上写下一行维吾尔文。我同桌对我说:谁知道他是不是乱画,反正也没有人会维吾尔文。对于他讲的这些,我们认为都是吹牛。比如他说他家住顶楼,他在他家和楼顶之间搭了个隔间让儿子在里面学习,要让他在寒冷中磨练他的意志;比如他说他儿子在东大读书,他要求儿子每天从宿舍到食堂的路上必须要听英语。后来我们通过另一位老师无意中的一句话才知道,他儿子分不够是花钱进的东大(是政策允许的)。
不过,我是真心喜欢他在课堂上吟诵抄写那些诗词,因为我是全班最喜欢文学的人啊。虽然我猜测他可能也就知道那几首诗词,但至少,他真心喜欢那几首诗词啊。可能就因为我是全班最喜欢文学的人吧,所以他觉得我与他臭味相投,就格外喜欢我。那个时候的我喜欢读书,非常喜欢读,如饥似渴。不过读的书也就是台湾那些写小散文的,什么刘墉啊林清玄啊吴淡如什么的,以刘墉居多。他看到我读刘墉,就问我借去看,还书给我的时候告诉我,办公室的一众女老师趁着下午没课的时候都跑到新华书店去买刘墉的书了。对,为什么是一众女老师呢,因为当时那个办公室男老师就只有他一个。他知道我喜欢读书,却不知道当时的我只能读心灵鸡汤,也确实,我装逼装得蛮像。他很兴奋地借了我一本《张学良与赵四小姐》,我拿到书后,翻了一翻觉得索然无味,让这书在家睡了几天后还给了他。他期待着我还书的时候点评下这本书,可我什么都没说,不,应该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他颇为失望。之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少帅的爱情故事突然火了起来,张爱玲的《少帅》最近也在大陆出版了。
我对杜甫真的不熟,除了课本上那篇《石壕吏》,这篇《石壕吏》我也不喜欢,太沉重了。在那个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老王口中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几个字到底是哪几个字,只是单纯记住了老王讲这几个字时的发音声线语调语速——这首字太多他没往黑板上抄过。一直到十几年后的今天才真的明白了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到底在表达什么。那个时候的我喜欢花呀月亮啊秋天啊,比如就非常喜欢柳永的《雨霖铃》和周紫芝的《鹧鸪天》——对,那个时候买过一本《宋词三百首》,里面有两首周紫芝,相当喜欢那两首。总之,我对杜甫的全部印象就来自于老王:一个穷困潦倒但依然心系家国的诗人。当我看到廖伟棠回答那个提问,我看到这首诗被人提起,我想起了老王,这个在我记忆中尘封已久的人,我想,他是真心喜欢这首诗的,是真心用生命去热爱过这首诗,否则不会一次又一次在课堂上提起。
中专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去了那所中专的分部上课,那个校园原先是一所小学。学校的设施并不好,但有一个图书馆。图书馆不大,原先是一间教室,里面放了一排排书架,除了周四下午的全校集体活动课,平时很少有人去(因为大家不想去操场上运动又不能回教室,就躲到图书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看得清楚地面上书架上书顶部的灰,手拿起一本书,空气中流光飞舞,啊不,是灰尘飞舞。我是经常去借书的人,那张手写的借书证别的同学一学期结束上交时是崭新的空白的,我的借书证已经换了N张了,密密麻麻全是一行行的借书记录。图书馆的那位老师知道我喜欢借第一排的书,是关于港台文学和探索解密的,看到第一排有破的书想到我可能会借,特地为我修补好。
除了去图书馆借书,也常去新华书店。讲真,我对新华书店的感情比先锋书店更深,毕竟离家近,书的分类也相当清楚。每次去新华书店,肯定是直奔刘墉专柜林清玄专柜港台作家专柜。那个时候我的阅读能力不高只能读那些浅显的文字,我当时的阅读能力是读个林清玄早中期那些比较深的散文都读得一头雾水的——谁说林清玄是心灵鸡汤的我拍死他,他早中期的散文不知道有多棒。然而,每次拉开那厚重的门帘走进新华书店,顿时感觉眼前的世界亮堂了宽敞了,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环顾四周都是新鲜的生动的。看到一堆堆直接堆在书架边的《苏菲的世界》、《文化苦旅》、《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我与地坛》、《红楼梦》、《今生今世》……虽然望而生畏,但也会好奇地去翻上一翻,带着一种顶礼膜拜的心情。翻过之后,羞愧地抱着一本刘墉付钱回家。
中专三年级,原先的班级打乱了,有的同学选择了实习,有的同学选择了考大专,考大专的同学因选择了不同形式的考试分在不同的班。我们这些不爱学习的人,并不紧张即将要来的考试,本来选择考试也就是为了逃避实习,没有谁真的想去深造。一个班里,看电视剧的照样看电视剧,追星的照样追星,去网吧聊天的思考着是不是该网友见面。我呢,照样读我的书,听我的歌,每晚放学回家打开收音机,一边听电台音乐节目一边摊开一本书,边读边勾画。
依然去图书馆借书,数学课政治课都偷偷看书。就语文课不看。毕竟最喜欢语文课。开始集中看考古探索解密之类的书,借来的书我看完之后,在课堂上会从我们组的第一排传阅到最后一排。他们看完之后并不去图书馆借,就等着我去借。
校园的租书店红红火火。男生去租武侠小说,放学的路上边走边看,看着看着握着书挥几拳。女生去租言情小说。我记得有位台湾作家叫什么若梅还是什么的,言情写得不输琼瑶。我很少租书,总共不超过十次,主要是租来了书,想到在手里多放一天就多一天的钱,看书也不那么安心了,很急躁。而且我喜欢藏书,真想看就去买,放在家里随时可以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家的心灵都很空虚压抑,在重新分配的班里,文学突然成了一种装逼的方式,就好像如今弹吉他唱民谣成了一种装逼的方式。不过,就如同那些装逼的人扫几下弦就觉得自己唱的是民谣了,那个时候我们所谓的文学也不是文学,就是希望自己写的校园爱情故事能发表在那些校园杂志上。大家纷纷去买校园杂志,关注投稿信息,当谁写的狗血爱情故事发表在了某个校园杂志上,同学们纷纷传阅,对他赞叹不已。在这样的风潮下,我也整了一篇暗恋的小说叫《灰姑娘的梦》,遭遇了某校园杂志的汇款参加比赛的骗局,我知道是骗局没有汇款,但因为文章无法发表嚎啕大哭。
新换的语文老师也姓王,我叫她小王。据说她是中文系毕业的,据说她的大学时光就是每天手里捧本书。并不觉得她爱文学,至少她从不在课堂上吟诵教材之外的诗词。那本成人高考语文教材是如同高中教材一样,各种文章都有,港台作家的文,当下流行作家的文,主旋律的文,都能找到。考试的内容是本于教材又高于教材,也就是说会考到教材上出现的文章,但更多的是天马行空地考,就考验你的阅读量和阅读理解能力了。教材里有一篇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为了增加我们的阅读量,小王说她在图书馆里在管理员老师的指导下在最后一排书架最底层找到这本落满灰尘的徐志摩的诗集。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心想,你早说呀,我借你啊。她在黑板上抄《偶然》,我想,还挺识货的,知道这首是除《再别康桥》之外另一首最代表的。她抄完之后,我立刻就发现她抄错了,绝对不是笔误,根本是对这首诗歌不熟。她迅速发现了自己的错误,擦掉重写。她读了一遍这首诗,试图解释这首诗,却解释不出什么。之后她又读了一首《先生!先生!》,读完她说:这首诗挺好笑的,诗就这样吧。
我有徐志摩的诗集,但并不喜欢徐志摩的诗,不过是那个时候《人间四月天》热播凑热闹买的。可我知道《偶然》很美,张清芳蔡琴还有黄秋生把这首陈秋霞原唱的《偶然》演绎到相当完美。我也读懂了《先生!先生!》想表达什么,并不好笑,是很形象地刻画了追着乞讨和迅速开车逃离乞讨的场面。我们一边学教材一边会做模拟试卷,试卷里有一些脱离教材的诗词填空,想答对完全看平时阅读量。小王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试卷,没有正确答案,她自己解答。有一道填空是:旧时王谢堂前燕,______________。小王也不知道如何作答,我同桌大喊说我会,我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走上前去,在黑板上写:飞入寻常百姓家。小王投来赞赏的目光。天知道,我几天前为了写一篇命题作文去了夫子庙的王谢古居,门口刚好有这首诗,我就记住了。再后来我知道这首诗是很火的,在我心中,中文系毕业生的人设就崩塌了。
小王是一个好老师。如果中专三年级是老王来教我们,估计语文这门课我会挂掉。只是,我更喜欢老王,他让我看到,有一种人,是活在自己内心的诗情与远方中,并把这种诗情与远方传达给他的学生。老王没有教会我应该如何应付考试,他让我看到语文不是为了应付考试,语文是为了通过文字让自己的精神世界从荒芜到丰富,这种精神世界的丰富才是真正的诗与远方,才是一个人笑傲眼前苟且生活的资本。此刻,我想到老王,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还有两年他就70岁了。我想起他给我们讲起支边的辛苦。在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新疆,在那看不到未来的苍茫天地间,他一定一遍遍吟诵着杜甫的那句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或者杜牧的那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以此来慰藉自己内心的惶惑与不安。
我读的那所中专不是什么好学校,一进入学校就经历了一次分班,再经历两校合并,再经历分班,总之职业技能什么都没有学到,不过是花钱买个文凭,可是,就因为那所小学教室改的图书馆,让我一直对那所中专心怀感恩。我毕业之后,学校迁到了城郊,分部又成为了一所小学。大专毕业的时候我和一个中专同学因为一些档案上的事去了城郊新校址,当时学校放假,她遗憾没有见到老师,我却心心念念图书馆那些书。那些书不知道是不是被运到了新校址,如果都被卖给废品站或扔了,那多可惜啊。那些我借过的老版的李碧华小说,席慕蓉的散文,作家出版社的林清玄的菩提系列六本,相当牛逼的国内外考古解密书……请不要丢掉,请不要卖给废品站,卖到二手书店好吗?卖给我好吗?可惜了我们不被允许进入图书馆,就算进去了,我也不可能一本本去找那些书在不在。
2000年10月中旬南京搞了全国书市,10月14日周六我排了很长的队为了给刘墉签名,一直到今天我都记得那个日期,保留着签名的书。我记得我和分班前的同桌在新华书店各花两块钱买的票,之后是小心翼翼地数算着日子期盼着见到刘墉。学校附近有家酒店挂起了横幅:欢迎参加书市的作家下榻。每次上学放学骑自行车路过酒店门口,都在想会不会碰到刘墉,看了报纸才知道刘墉住在江边。现在这家酒店还在,每每路过,都会想起那一年的期盼与幻想。在那个为期好几天的书市上,我见到了刘墉、莫言、林清玄,还有当时还一脸孩子气的韩寒(当时他只出了两本书),其他还有谁不记得了。我记得我有个分到另一个班的同学周六上午有课,她中饭都没有吃坐公交车赶到新庄的国展中心给刘墉签名。我记得我和分班前的同桌远远地看着林清玄在签名,我没有带书无法签名,我们只能站在旁边发出一声赞叹:果然长发飘逸聪明绝顶。
这么多年过去了,秃顶长发的林清玄从一个微胖的宗师瘦成了仙风道骨的隐士。当我再次翻开已经破旧的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林清玄的散文集,当年一头雾水的文章现在读来直拍大腿惊呼好文。当年新华书店里那一堆堆望而生畏的书一本本买回来,读来没有丝毫不明觉厉之感。刘墉是早就不读的了,觉得不过是一根根棒棒糖,还是周国平史铁生更有营养。一直想收李碧华老版的单行本小说,并没有特意去找过,只能买到一些再版的合集。倒是在汉口路的二手书店学人书店见到五本作家出版社出的菩提系列(到此刻依然差一本,前几年菩提十册在大陆出版了),想都没有想,就买回来了,心知肚明买回来不过是用来装点书架,还是买了。回头望去,上面那么多文字所写的明明是我的真实经历,却又显得那么不真实。
高晓松在合辑《青春无悔》的内页写道:我无法描述出那个时代的确切模样,只记得那些书包里的诗集,校园里的诗社,还有女生们收集的写满小诗的书签。那时候写一首诗比现在唱红一首歌收到的信还多。那是个白衣胜雪的年代,四周充满了才思和风情,剽悍和温暖。
高晓松所写的白衣胜雪的年代早已远去。文字不再是关于诗情与远方,不再是对乌托邦的寄望,不再是赞美与倾诉,不再是悲愤与批判。文字不再承担起对精神世界所当有的重量与使命,却沦为了网络暴民的口水战、五毛钱的140字,或者朋友圈里内容无聊的转发。
属于我的白衣胜雪的年代也已远去,文字与我而言,不再是如饥似渴的阅读,沦为了一本本不断堆叠却始终没有翻过的书。
今晚,先锋书店正在举行国际诗歌节的活动,我没有去,坐在家里写这篇文字。诗歌与我而言,真的是不明觉厉高大上,我就不乱凑热闹了。但真心支持这个活动,并希望以后经常有这样的活动,毕竟,在这个年代,还有人写诗,还有人在阅读和讨论诗歌,这很难得。同时,这也显得孤独与悲壮。
用高晓松写给诗人海子的一首歌结束此文:大雨如注,风在林梢。海上舟摇,楼上帘招。你知道他们终于来到,你是唱挽歌还是祈祷?有一天孩子们问我那本书写的是什么,我说什么我说什么?我为什么我为什么唱起了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