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甘肃酒泉 马少军
一
还是前些年玩石头时,从一些朋友们口中得知镜铁山这个名字的,同时,我还听到了一些和镜铁山有关的关于石头财富的故事。比如有人在山里捡了一块什么石头卖了多少万,有人在工地挖出一大块矿物晶体至今密不示人。但我真正见到镜铁山的奇石,是在一个老朋友新开的奇石店里。他在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一块硕大的紫褐色的风砺石,石面皱皱巴巴的,形状像极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和它相比,我收藏的那只石鹰就什么也不是了。我问他在哪里捡的石头,他说是在镜铁山,当时那块石头平趴在地上,大半截埋在泥土里,搬起来一看,竟然是个宝贝,就洗刷干净当做镇馆之宝摆放在这里了。
从此我就很向往镜铁山,幻想着那山上有无数大放异彩的奇珍异宝待人去发现。
这么喜欢的一个地方其实离家并不远,但是好多年过去了,我却一直没有去过。前天晚上,在嘉峪关工作的老同学打来电话,说他要进山巡查水毁路段,问我想不想去镜铁山。
这两年来,我的业余时间变得越来越紧张了,我感觉有好多事要去做却没有时间,比如临帖画画需要大量的时间,家里的好多书至今没有读完,有时候很想读一阵书,却要去写成一篇文章。这时候我就特别害怕别人打搅我,比如要字的,要签名设计的,要给孩子起名的,要修改文章的,要在微信上和我聊天的,甚至什么也不要,就想一起聚聚吃顿饭的。都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有的甚至多年没见了,每一件事我都应该好好地去做,但一旦这样去做,往往留给我自己的时间就没有了。有时候好不容易腾出一个完整的夜晚想去干一件事,结果被人强拉去吃饭,坐在那里呆若木鸡,于是看人吃饭,看人说话,看人喝酒划拳,看人把对手放翻不省人事,看人如何把一个酒场子控制得得心应手。自己不好好喝酒最后还要挨顿批,于是灰头土脸回到家倒头睡去并心里想,人到中年了,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这样去虚耗。但回头又想,这就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你也经常有事要去求别人,别人找你吃顿饭都这么费劲,你还能算个什么东西。
这就是这两年我比较苦恼的一件事,为此也得罪了不少朋友,好多人离我而去,从此不再联系。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这位嘉峪关的同学,却一直和我来往。他经常打电话说要干什么,我却以各种借口推辞。有时候挂了电话想,这次一定是得罪到底了,结果没隔几天,他的电话又来了。有一次他打电话问我干嘛呢,我刚想找借口推辞,他说开门,我在你家门口。进门后也不推让,一口气吃了两碗臊子面嘴一抹就走了,弄得我都没吃饱,他说我就来看看你好着没。开门送走了他,我忽然想起他的网名就叫活宝。
这次接到他的电话,我本来想着如果有事一定要推掉,因为这又是一个难得的周末。结果他问,镜铁山想不想去。我一听镜铁山三个字,连忙调转话头说,想去想去,特别想去。
二
车子在嘉峪关的城郊拐个了个弯,一溜烟地向南部苍茫的群山进发了。
其实这就是每天面对的祁连山,镜铁山只是祁连山西端的一部分山脉。我认为祁连山是我去过的最神奇的一座山脉,它具备了国内所有名山这样那样的特点,而它独有的魅力,是任何一座山脉都没法和它相比的。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不管是我登高大挺拔如五岳,俊秀妩媚如峨眉,雄奇壮观如黄山,抑或是神秘圣洁如玉龙雪山,都没有给我像登祁连山那样的震撼。此生最大的幸运或许就是,我居然就住在祁连山脚下。只要我一抬头,就能看见不远处的祁连雪峰,只要我愿意,用一个周末就可以深入祁连山腹地,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有层层叠叠的原始森林,有彩虹一般的丹霞地貌,有高耸入云的雪山,有蓝天下耀人眼目的高原冰川,有黄羊,有雪豹,有旱獭,还有五彩缤纷的祁连彩玉石。
而祁连山最大的魅力正在于它的这些变化上。
如果你要领略祁连山的高大险峻,最好的去处就是扁都峡,它把祁连山拦腰截断东西剖开,再在中间放出一条急湍的河水来。我是前年盛夏顺着这条峡谷一路前行的。除了两侧耸峙的山峰之外,平缓的坡地上,绿草如茵杂花生树,往往就有漆黑的牦牛在此觅食,或者雪白的羊群在缓缓往前移动。
经过扁都峡到了卓尔山,你就会眼前一亮,所有嶙峋的奇峰怪石被一双大手抹平,山的线条就变得极为疏朗而柔美了。 而色彩在这里最后只剩下了两样,翠绿的草地,金黄的油菜花,一坡一坡地施展开去,就没有个边际,连那条八宝河也从山下柔柔地飘过,就如同一条洁白的哈达。
祁连山在张掖境内最有名的几段,大概就是山丹的胭脂山、肃南的康乐大草原以及临泽的丹霞山,它们都在祁连山北麓。
我不太喜欢胭脂山,因为它满山遍野没完没了的松柏、氤氲潮湿的水汽和九寨沟,和峨眉山,和国内所有长满松柏的名山别无二致。但它的厉害处,就是这样一个去处竟然在河西大漠的边缘,难怪乎匈奴在河西被霍去病消灭殆尽之时发出了“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的悲叹。
但我又不能不喜欢丹霞山,因为它就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奇迹。祁连山向西延伸到这里,忽然收去了它所有的草木衣被,赤条条地把自己五颜六色的身体高高低低地横亘在那里,让你站在它的面前惊呼。
至于我先后三次去了康乐草原,为的就是采摘那里的野蘑菇。
康乐草原和你想象中的草原完全不一样,如果你没有去过,我敢肯定,你一定想象不出它会长成这个样子。它是由一个一个混圆的山包组成的,基本每一个山包的山顶上是密密的草地,而山腰上都围着一圈油绿的松柏。
我第一次去康乐草原的时候,那里基本还没有开发旅游,连车子走的路都是自己压出来的。山顶的草开出了密密麻麻的小黄花,引得蜂狂蝶舞,一派生机。而那拳头大小的野生蘑菇,就生长在山腰上林子下面一尺多厚的松针腐土里,只要找到一个,就意味着你找到了一个很大的蘑菇圈,用不了多少时间就可以拾取一蛇皮袋子。但那次就在出山时被一帮藏民堵到山口,最后由一位县里的领导说情,并花去几条香烟,才得以脱身。
但是,善良淳朴的藏民还是没有保护住自己的草地,现如今,这里早已成了旅游胜地,藏族朋友自己采摘了野蘑菇沿途叫卖,他们也赖此赚了不少钱。我后面几次再去的时候,就不需要上山自己采摘了,直接买来,用棉线绳串了,挂在窗户外面风干。吃的时候,摘下几个来,用开水泡出浓艳的蘑菇水,再用它吊一锅菌汤,做野蘑菇面片,风味极佳。
三
祁连山到了酒泉,就变得很慷慨了,把它沟沟壑壑的冰川融水汇集到一起通过红水河一股脑地送到酒泉,形成一片沃野绿洲。清人杨应琚来酒泉时就在山下看到一片一片的花田:“酒泉郡在天山边,天山之下多花田。田中水是天山雪,幻出天香隐洞天。”
不过也正是这些冰川融水泄漏了祁连山的天机。因为如果山中下了大雨,它便和雨水狼狈为奸,绞杂在一起,一路翻滚咆哮着冲刷下来,同时裹挟了山中孕育了几亿年的祁连彩玉石来到山下,星星点点地散落在红水河滩的乱石之中。这就给本地人带来了意外的惊喜。因为当洪水退却,溪水变清,就可下河捡玉了。山下那几个村子的农户更是得地利之便,捡了不少好石头,摆放在自家院里。十几年前,我曾经到山下罗马村的一个农民朋友家里看石头,他把捡来的彩玉全都打磨光滑,做了底座,擦了亮发油,花花绿绿地摆放了满满一院子,蔚为壮观。他发现这比种地轻松多了,来钱快,一个很小的石头就能值一袋子面钱,所以他告诉我们,以后要把这个当作事业去干。
在这些来自祁连山五颜六色的玉石里面,最独特的应该就是墨玉了,因为鼎鼎大名的酒泉夜光杯就是用它做成的。墨玉乍一看去就是个黑石头,但一旦琢磨成器,就显现出自己独有的风采来,并告诉人们,它不亚于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玉石。但上好的能做夜光杯的墨玉,极不易得,要备好干粮进山挖取,进一趟山得一二十天,很辛苦。
夜光杯世人尽知自不必说,我去年因为要带学生去北京参加非遗大赛,在做准备工作时去酒泉玉器厂参观夜光杯的制作,结果在他们的展柜里看到一只碗壁薄如纸片的墨玉大碗,倒是着实吃了一惊。我发现上好的墨玉只有打磨薄了,才能体现出它无与伦比的风韵,因为那色彩就变成了深深浅浅的或清雅或浓艳或深厚的绿色,迎光看去极能震撼人心。清人沈青崖在《噶巴石歌》一诗中,对这种色彩有过专门的描述:“嫩黄深碧间松花,性质坚凝莹肌理。”并说这种稀世珍品应该做成琮璜重器陈于廊庙之中。
但是祁连彩玉和当年的青海昆仑玉一样,没有很早地体现出它应有的价值。十几年前,昆仑玉被当作石料按吨卖,一卡车就值个几千块钱,但自从做了奥运奖牌之后,就按克卖,于是好多人惊呼,自家的猪圈墙都是拿这石头砌的。
祁连彩玉目前的情况也只是一些喜欢它的人在捡拾和收藏。他们碰到好的石头,打磨光了,配个底座摆放在家里,花花绿绿的,很好看,来客人了,一起欣赏品评一番,也是人生一乐。
至于我,由于自己的爱好和各种机缘巧合,也搜集了一些石头,除了祁连彩玉之外,其中还包括一些品相不错的风砺石,有空了擦拭摆弄一番,内心感到充实而丰盈,这都是拜祁连山所赐。
这次老同学的忽然相约,又让我产生了新的期待,去趟镜铁山,会不会有新的收获呢?
四
镜铁和菱铁、褐铁、赤铁一样,是铁矿的一种,祁连山到了这一段,忽然就含有大量的镜铁矿,从而得了一个很写实的名字,就叫镜铁山,这就意味着它要被开膛破肚了,而山下的小城里就有一个全国有名的大型钢铁公司。
所以我在想,被挖掘了几十年,镜铁山一定是遍体鳞伤满目疮痍了,而我此行的目的,看能否在乱石间搜得一两块中意的宝贝,如果足够幸运,说不定也会碰到一块上好的红碧玉呢,我就很羡慕别人家里放的大块的猪肝一样的红碧玉,据他们说,这些石头都来自镜铁山。
司机五十多岁,长脸高个,眼睛有点鼓出,垂了两个眼袋,但这好像让他的眼神更加冷峻和有神。虽然是陌生人,但是车由他开着,让人感觉很放心。
车子以极快的速度向南边苍茫的群山进发,路两边的戈壁滩旋转着往后闪去。当路不再笔直,不再平坦,我感觉应该是到了山脚下了,但眼前高高低低的峰岭像过了火一样了无生机,我也坐得昏昏欲睡。
镜铁山海拔5000多,所以进山的路是没完没了的上坡路。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女儿忽然喊,爸爸,看外面!
引起她惊呼的,是路两边奇形怪状的山。这些山的山脚下都围着很深的蒿草,这些蒿草有去年的,有前年的,也有今年新生的,黄黄绿绿地参杂在一起,给人荒蛮寂寥的感觉,而那些山峰好像是从蒿草里面生长出来的怪兽,一个一个静静地伏在那里。这些山的脊背上,零星地长着一丛一丛的酸刺,恰恰形成了这些怪兽斑斑点点的皮毛。
车子一会左打方向,一会儿右打方向,穿梭在这些怪兽中间,女儿一遍又一遍问,爸爸,这是什么山?这是什么山?我一个也回答不上来,就只好说,它们可能都没有名字,你给他们起个名字吧。这居然引起了她浓厚的兴趣。于是就有了象鼻子山,鸡皮山、脚掌山、沙发山、怪兽山。至于那座睡着的和尚山,在我的建议下就改成了卧佛山。
山越来越大了,越来越险峻了,也越来越压迫人了,在山脚下已经看不清它具体的形状了,这时候你只好留意脚下。两山间狭长的谷地里,往往就长满了紫红的格桑花,毛茸茸的柽柳林,白花花的芨芨草,以及连成大一大片一大片的沙棘丛。
当车子终于摆脱这些大山时,我也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便觉眼前豁然一亮,才发现我们已经到了山脊上,眼前是一个硕大的盆地,白云一团一团压得很低,而盆地里到处长着毛茸茸的青草。
我请求司机能不能停车,下去看看。一听要看眼前的风景,他忽然来了兴致。可能他常年在这条路上奔波,经常独自领略着这旷远寂寥的风景,无人与他分享,这会忽然有人要求看看,让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司机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坐好了,忽然一打方向,一脚油门,几乎是一个跳跃,车子就冲出了路面,到了旁边的草坡上。
看来,他要走没有路的路了。这我倒是一点也不怕。我感觉我是一个有点胆量的人,你敢怎么开我就敢怎么坐,你不想活了,我就和你同归于尽。但是孩子在车上,我怕车子过于颠波吓坏了她,但没想到她比我还兴奋,看到车拱足了油门要冲上前面一个很陡的草坡,她激动地喊叫,冲啊!
我感觉车子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劲,才上了那个山坡。上去以后,那老司机一回方向,踩刹车拉手刹,熄火开门,这一系列动作极为干净利落。
下了车,我才发现我们到了这一带的一个制高点。极目望去,白云低垂,草色青青,眼前雪山晃人眼目。
司机忽然点了一支烟,蹲在地上抽了起来。看着我一直在感叹这绝美的风景,他说,这儿离城太远了,手机信号都没有,去年有两个放羊的,一个急性病发作,一个下山去求救,结果他用了一个晚上才走到山下的路边,第二天带人来时,那人早已死去。
说话的同时,我分明感觉到他在感叹世事无常人生短暂,而我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忽然想,死在这蓝天白云雪峰环绕的草地上,其实也挺好。
五
进山以后的路,是一条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基本都是顺着两山峡谷间一条河往前延展的,由于河流湍急,有些路段的路基被流水旋空,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我这位老同学都要下车查验,并打电话安排施工修补。他有一次在我们班的群里发了一组他和同事抢修水毁路段的照片,据说连续奋战了四天四夜才把路修通。这里在大山深处,海拔高,离城远,地形复杂,修路的水泥料石也不好运进来,不好进行大规模的整修,所以他们每天都要干修修补补的工作,才能勉强保持这条路的通行。在路过一座危桥时,他露出了忧郁的眼神,并说,马少,你能写,就写写我们筑路工人的生活吧,太辛苦了,好多人在山里工作,长期回不了家,孩子没人管,学习都撂荒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留意到路边星星点点干活的人,并在公路旁侧几乎垂直的崖壁上,看到两个头戴安全帽肩扛绳索的人正在吃力地往上攀爬,而山肩上,依偎着几缕青白的飞云。我也就此明白了一件事,我所向往的旷远寂寥的环境,正是他们每天要面对的困难。
走了一早上的山路,到了他的工作站已经是中午了,听说午餐没有备好,还得一会儿时间,我就心里想着,即便现在马上掉头往回走,到家里也是晚上了,在这儿耗时间等吃饭,还不如出去转转。朋友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就找司机要了车钥匙说,让他们慢慢做饭,我带你去一个更漂亮的地方。
这是一段仅能容一辆车通过的小路,它的奇特之处在于两边长满了浓密的毛柳,毛柳毛茸茸的枝条快要把小路挤没了,车子奋力前行,就像陷进了绿色的绒毛之中。
终于冲出了毛柳阵,前面豁然开朗,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湾草滩。这里的草只有一种,极细软浓密,极干净整洁。在这片嫩绿的草滩的中间,一条白亮而曲折的河,像一条的哈达软软地飘过。
到河里去!车子还没有停稳,我基本是冲了下去,连女儿也忘在了后面。
河水极清澈,汩汩滔滔地流着,河中碗口大的卵石清晰可辨。也是眼前一亮,我看见一块雪白的石头,篮球大小。
这一定是一块玉石,如果是石英,绝对没有这种凝脂般的细腻。
先放这儿吧,记下地方,我们转回来再取,朋友说,我是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
经过这片草滩,又是一片怪石嶙峋的峰岭,让人更加称奇的是,这些山峰的顶上闪闪发亮,耀人眼目,那不是雪峰,那就是冰川!最大的那一块像一片巨舌从山上伸下来。
我居然忘记了照相,在往回走的路上才想起这一点,一直懊恼不已,而回到朋友的工作站时,我又想起忘记了带那块石头。我想我是被这平生所仅见的风景冲击了头脑,才忘记这一切的。再不能往回走了,不然还得赶夜路。朋友说,先回家吧,以后有机会给你带来。
这块宝贝就落在山里了,它一定还静静地躺在那里。有时候想,别打扰它的清静了,我为什么一定要自私贪婪到要把它带回自己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