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住了个傻子,大约有半年了。房租50元一个月,他一口气租了一整年,500块钱。那是他兜里所有的钱。
他糙的很,满脸的胡茬子,头发黏在一起,油腻腻的趴在额头和两腮上,后边的头发有时候像支楞巴翘的漩涡,有时候干脆就乱蓬蓬的揉成一团,还不如鸟窝看着干净。但是他家里干净的很,炕上、灶台上没有一丝灰尘,红砖地面的缝隙也像被牙签剔过似的。阳光洒进来,地面柔和的映着与屋里截然相反的他的面貌。在这光影里,他倒显得好看起来,修长的腿,整洁的衣服,几根翘起来的头发也很时髦了。他常常看着地面的影子发呆,有时伸出来轻轻地摸摸地上的自己。
傻子是个外乡人,没人知道他从哪来,有人猜测,他就是个傻子,别人花三百块一年的房租他花五百,可不就是傻子。他没有地可种,只好偷掰别人家地里的玉米当食物。
那一片片广阔无垠的苞米地,长得真茂盛,玉米一个比一个饱满,硕大的颗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简直就是金子粒。
昨夜刚下了一场小雨。
他顺着玉米地的一垄往里走,那些玉米杆和叶子还带着水珠,被他触着就沿着朝下耷拉的玉米叶滚下来落在湿乎乎的土地上。他开心的越走越远,一直穿到玉米地的另一头去。
玉米地的那边豁然一新。
那是一片洼地,被分成整洁的一小块一小块的,长着绿油油的什么菜,胖乎乎的一簇簇的。他笑起来,嘴巴弯成朝上的月牙,漏出几颗整齐白净的牙齿。大概是想起他那死掉了的可爱的一岁儿子。
这里的人们很和善,经常把自家地里的苞米拿去送人,笑呵呵的告诉人家:“拿去吃,拿去吃,地里多的很呐!”于是人们互相拿自家多余的东西送礼回礼,以表感情和谢意。
他偷玉米的时候从来不挑,随便掰下两个就走,能填饱肚子就行。
这天,天气好得很,阳光温柔的笼罩着整个村庄,与黄泥地面交相辉映,映的人脸上闪闪发光,把60多岁老王头脸上一痕痕的皱纹闪烁的像佛祖头顶的金光。老王头正纳闷的跟老李头说:“我家玉米地把东头这边少了不少苞米啊。”
老李头打趣说:“谁能拿那玩意啊,不值钱!”
俩人说着话,回头瞧见傻子正在院里编制些什么东西,走进了一瞧,是各种各样的动物和人形的手工制品,有草编的,有苞米皮子编的,活灵活现。
两老人见了颇感新鲜便对傻子说:“傻子,没想到你这心不灵,手到巧啊!”
傻子抬起头呵呵笑,小心翼翼的拿起两个玩意递给老王头,嘴里含糊的说“给孙子,给孙子。”
老王头的孙子小王是个顽皮的6岁男孩,他虽然顽皮,却很善良。有一次这个小顽皮要吃烤玉米,爷爷叫他去地里掰几穗,正碰见傻子在他家地里把刚掰下来的玉米生吃,他上去就抢下来扔在地上,小手掐腰焦急的对傻子说:“这不能生吃!不能生吃!要熟了吃!”
小王让傻子多掰些玉米帮他拿回家。老王头见了给了傻子两穗,傻子走了,小王从屋里跟到大院门口一直叮嘱傻子:“要弄熟了,弄熟了.....”傻子笑呵呵的狠劲儿点头。没一会小王拿着两穗热乎乎刚烤完的玉米去找傻子告诉他这不是生的能吃!
老王头的孙子生病了,高烧不退,浑身起疹子,成片成片的,从脚底心到脑瓜顶,密密麻麻看得人不寒而栗,肉嘟嘟泛着红潮的脸蛋整个成了猩红色。爷爷一个人翻山越岭的带着他去镇上医院检查。挂了一个点滴,拿回一摞子药,半个月过去了也不见好。老王头就这么一个孙子,儿子媳妇在县里打,老太婆死的又早,没人帮衬,心里大为压抑。村里人最开始都跑来关心,提了一大堆的意见和土办法,有个人说,让邻村的王大仙过来看看吧,孩子可能是冲着什么了。老王一辈子没生过啥大病,每回感冒发烧家人就在碗里支根筷子,筷子立起来了病就好了,但每回还没等筷子立起来,他就好了。老王很信这一套,于是叫其他人帮着看眼孩子,他立刻去了邻村。
他麻溜的登上自行车,车轱辘咯吱咯吱的响七扭八拐的带着他上路了。路过自家的地时,见一人在他家地里鬼鬼祟祟的掰苞米,那人嘴里还叨咕着什么,老王下了车在地头捡起一块砖头子,鸟悄儿的绕到另一垄地朝那人走去,走进了方看清是傻子,嘴上叨咕着,熟了吃,熟了吃。孙子的事本就让老王气不顺,这功夫看见偷自己苞米的是傻子,终于找到发泄的地方,他一把抢过傻子掰的两穗玉米,朝脑袋就打过去。傻子被打的一愣,还没弄明白是谁,老王头过去又是三拳五脚,便把傻子打的抱起头蹲在地上,傻子嘴里喊着着:“熟了吃,生的不吃!不吃了!”老王头一听更来气,妈的,一个傻子你还挺会吃!上去又是一脚,傻子被踹的一骨碌仰面躺地。老王忽然想起来,傻子送的编织玩物,许是那玩意冲着了我孙子?那草人不正是扎小人用的吗?早怎么没想到!老王头发了狠,掐住傻子的脖子要弄死他似的,嘴上骂着:“要不是你这个傻子,我孙子怎么会生病!看我今个儿不弄死你!”傻子听了像换了个人似的突然使出大力把老王头推倒跑了。
老王头躺在玉米地里哭了。眼看天色见黑,他一骨碌爬起来,蹬上自行车,泪水卡在他又深又粗的皱纹里,被风一吹,干了。
老王头带着大仙进屋时,正看见傻子趴在孙子身边拿着编制玩物逗他玩,一炕都是老虎狮子,飞禽走兽,还有人形的。孙子眯着肿胀的眼睛,勉强裂开布满疹子的嘴看着傻子滑稽的样子笑呢。
屋里除了孙子和傻子,哪还有其他人?
老王头见了那些编织物发了疯似的把它们一股脑划拉到地上,抢过傻子手里的小人和小老虎狠狠的往地上一摔,孩子吓得直哭,傻子从炕上爬起来,呆呆的看着散落一地的玩物。
大仙见那人形编织物像是惊着了似的,吩咐老王头赶紧烧掉,就是这玩意出的事!
东西全烧了,孙子的病加重了。又有人建议说,去县里看看吧。老王头心里有疙瘩,他觉得不是去医院的事儿,孩子就是从他把编制玩偶拿回家后生病的,别人家孩子怎么不生病呢?因为傻子没把编制玩偶给过别人。
傻子仍然在家做编织物,老王头认为傻子不停止编织这些破玩意孙子的病就不会好。但这事该怎么办呢?
这天老王头跟老头说:“我家苞米地把东头那边都快被人偷秃顶了,走,你陪我去看看。”
路过傻子家门口,老王头偷偷往里瞧,傻子不在家,见院子地上零零落落的散着些编织玩偶,心里越发的憋足了怨气。
老李头见了叹了口气:“老王啊,这是什么年代了,没有那么些迷信了。”
老王头像是没听见,一心合计,要不是这些害人的玩偶,孙子怎么会生病?孩子父母不在身边,没了三年了,是死是活没人知道,更别提给他们爷俩钱了。头一年他骗人家说,儿子媳妇忙,那城里可不赶农村那么闲,时间久了,村里人也开始猜测。老王头对孙子在没啥要求,别给他麻烦,顺利长大就行。现在倒好,眼看孩子也完了。
到了苞米地,老王和老李从地东头走到西头,再换一垄地从西头走到东头。这么来回走了几趟,天色渐渐深下来。老王头该回家看孙子了,自从孙子得了病,没人再敢去他家,这功夫孩子该吃饭了。正和老李头打算往回走,只见这风平浪静的日子,玉米地中间位置的玉米杆晃动的厉害。俩人对望一眼,紧忙朝那方向走去。傻子正在掰玉米,嘴里仍旧叨咕着:“熟了吃,熟了吃。”掰下两个就悠闲的往回走了,老王和老李谁也没吱声。两个玉米,能让人说啥呀。回去的路上老王点了根烟吸了一口,歪着头瞧着远处的天说:“这傻子一个人也够可怜,吃就吃吧!”
老李头赶紧接茬:“那老偷也不行啊!自己都不够吃呢!还得养个他?”
老王头无奈的说:“一个人,还是个傻子,又能怎么办呢?”
老李头回了家,老王头心事重重的往村长家走,到了门口转悠半天还是没进去。回家进屋一看,熟睡的孙子旁边放了一根烧的有些胡巴了的玉米,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哪个好心人送的,还敢瞧瞧他孙子。
这天一早,老王是被吵醒的:“着火啦!着火啦!快来救火!”村里呜呜嚷嚷的喊叫,老王头提了裤子跑出去一看,人们正往村东头跑呢!慌慌乱乱的,有的抱着洗脸盆,有的拎着桶,匆匆忙忙,傻子家浓烟滚滚,呛得的人直流眼泪。老王头裤子还没穿好就慌慌张张的提溜着水桶朝傻子家奔去。
傻子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他直愣愣的躺在黄土地上,几个早已被踩糟蹋了的玩偶孤零零的散落在他旁边。傻子嘴里叨咕着:“苞米......熟了吃,烤熟的......”他黑乎乎的脸已经看不清面貌了,只是说话时,勉强露出一星半点的洁白牙齿,像是阴天的夜里费老大劲才能寻见的隐隐约约的星。
老王头站在人堆里,想起昨天那穗烤的有些胡巴了的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