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拂过,枝叶簌簌,枯叶落在了枯叶上。在竹林里有一个家,那是妈妈的故乡。
“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水路九连环。哎呦哎……”汽车在斜坡上前行,没走多远就会遇到一个急转弯。我坐在副驾驶上,目光眺向窗外:那里,山围着山,层层峦峦没有尽头。
“怎么会有人住在这种地方呢?”
我们此行,一是去看望三姑,二是去祭祖。
三姑的脾气倔强。纵使儿女在城里买了房,她依然不肯从山上下来,终日驻守着一方农舍:一个人种几亩地,养一条狗和一只猫,喂一群鹅和一圈鸡,以及一池鱼。
初到三姑家,前来迎接的是一只灰白的大狗。只见它一声不吭,尾巴也不动,站在高高的田坎上俯视着来客,直到三姑出来吆喝,它才悻悻地返到狗窝前,侧卧在地上,仰头看着我。
想象中的农村,有独栋房,有干净的自来水和不间断的电力,白天的农活依赖机器,晚上就躺在椅子上聆听虫鸣。而三姑的家,不论是用锄头挖出的泥土台阶,还是用一根橡胶管引来的山涧泉水和上世纪木工制作的衣柜,亦是仅靠一人打理的梯田,都昭示着旧农村特有的原生态。天花板上一片漆黑,屋檐下挂满了一串串玉米,屋顶的砖瓦新旧不一,就像打满了补丁的棉袄。
“怎么会有人住在这种地方呢?”我再发出这样的疑问。
我们围挤在火炕前,一条拇指粗的铁链吊着一个铁罐,就这样放在炭上烤。罐里的汁水不停往外流,落在炭上发出“呲呲”的声响。若用火钳夹起那铁盖,便能看到里面的板栗炖鸡正咕噜咕噜地冒泡,鸡肉的淳香从铁罐里四溢,顿时狭小的农舍里满是肉香味,让人直咽口水。
“看,这是什么?”爸爸用火钳掀起了地板上的一块木头,就像打开了一扇暗门。
地板下面隐藏着满满一箱红薯。拿出一个埋进火炕的土灰里,只需半个钟头,便可以得到烤得焦香的红薯,抖落表层的土灰后,红薯的热气和香气化作一缕烟,逐渐升腾起来。
“娃儿肚肚都饿喽,快来端饭了嘛。”三姑粗犷的声音独具川蜀特色。
“都愣么大了,还叫娃儿嘛?”三姑呼唤我的小名时,妈妈会这样说。
三姑家唯一一张木桌,磕磕碰碰满是缺口,爬满了时代的痕迹。小小的木桌上摆满了菜,其中最让我难忘的是一碗水煮鱼:池子里的白鲢个个肥美,尺寸足有农家大锅的一半。刮去鱼鳞,用菜刀切开鱼腹,取出内脏,去掉鱼鳍。走到农舍外的水缸里,用木瓢打满一勺山泉水,将鱼下锅,只配以简单的佐料。待鱼被炖的稀烂,便可摆盘上桌。夹起一筷放入嘴中,当唇齿与胶原蛋白接触的瞬间,即刻便能感受到鱼肉软嫩弹牙的口感。之所以吃起来鲜香,想必多是因为那山泉的功劳。
城市里没有这种鱼,而吃饭的嘴又太多。人是聪明的,为了让城市里的人能够填饱肚子,通过集中养殖或是基因重组的方式建造产业链条,足不出户便有食物送上门;为了让城市里的人也能感受到味蕾上的刺激,厂家不惜加入大料,发明出各种口味奇重的食品,用来压榨人们舌尖仅存的最后一丝味觉。
那些被格式化的食材或许失去了本来的味道。城市里的人是麻木的,他们的味蕾品尝不出任何变化。或者说,他们和食材与高楼一起,早已变得麻木不仁了。
故此,当我再次回到城市后,对那条鱼依旧印象深刻。
饭毕,吃剩的骨头就留给小院里的大白狗。那条大白狗与一般的狗不一样,会通过观察主人的脸色判断对错,憎恶分明,颇富情商。对于这样得力的助手,只需一日三两顿剩饭:米饭,骨碎,烂菜叶,来者不拒。相较于非进口粮不吃,几万元一条的金贵,大白狗倒像是一条狗。
大白狗并非孤身一狗,它有一只猫朋友。那小猫不足岁,身材短小,常被野猫欺负。每当大白狗看见了,它都会冲过去吓跑野猫,晚上还与小猫同睡一个被窝。大白狗常常吃不饱,却始终愿意留着一口给小猫果腹。由此,我对大白狗产生了几分敬意。
日斜三分,祭过祖后,我们路过了一片竹林。那片竹林十分茂密,枯黄的落叶堆了足有一米多高,爸爸说要去竹林里面瞧瞧。
“哎呀,那破房子有啥子看头嘛。”三姑说道。
我不知道竹林里有什么。
“晓得那是哪里不?”妈妈对我说,“那是你妈妈的老家。”
老家,我对这个词没有概念。就像播撒出种子的蒲公英,或是孕育出雏鸟的鸟巢。当种子生根发芽,当雏鸟羽翼丰满,若有机会回到老家,它们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迟疑了一秒,跟上了爸爸的步伐。
竹林里没有路——曾经是有的,只不过十几年间鲜有人到访,路已经被落叶掩埋,一脚踩上去,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
“这里到那里,曾经是有一个台阶的。”爸爸的手指划出一道弧线。
我看着地上堆积的落叶,心里一阵黯然。那些台阶是什么样的,是和三姑家门口一样的泥台阶,还是用沥青板铺成的石台阶,我不曾见过,只能在脑海里尽力勾画它们的轮廓。
艰难地越过竹林,一个破旧的家映入眼帘:一院的杂草齐腰高,屋顶上满是漏洞,三间房犹在,一间房的已经倒塌了一大半,木窗斜倒在地上。另外一间房虽然结构完整,但整体架空,随时有倒塌的风险。
夕阳辉映着墙壁上的沟壑,我走上前去,房型架构图就直接被雕刻在墙上,方便随时查看。上面用铅笔写了几个电话和传呼号码,我对这些号码丝毫没有印象。
我和爸爸就这样久久地伫立着,除了几句简单的惋惜,再无他言。凉风吹过,凝望着萧条的家,肃穆感又增添了几分。
“记忆是没法传承的。”我又想到了这句话。纵使抚摸着凹凸不平的墙壁,在长满杂草的院里来回踱步,也无法得知它们背后的故事。
竹林里的家就这样日复一日,见证了无数个冬夏。我是蒲公英的种子,是雏鸟的雏鸟,当我回到老家后,我的内心却只有徒然。
那长满杂草的院子里,可曾搭着三两个板凳,坐着两位老人,看着一个小姑娘跳房子?
那满是漏洞的屋顶,可曾为这户人家遮挡过风雨,升起过炊烟袅袅?
那空荡荡的破房子里,可曾在除夕夜里,从纸糊的窗户上透出过灯光?
那被落叶掩盖的路,可曾记录了足迹的来来往往?
我不知道,只能从长辈的只言片语里寻找记忆的碎片。依稀记得小学的我对外公态度不好,不欢迎从农村前来造访的外公。后来,我写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外公”,在作业本的一旁还附上了外爷的照片。外公下楼时回头的那一幕,就像闪光灯一样,至今仍然印在我的脑海里。
城市里的人喜新厌旧,忘记了自己的本。吃饱的人忘记了饿肚子的人,有钱的人忘记了穷困潦倒的人。只要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们都会视而不见。直到自己也饿了肚子,身上没有一分钱,才会追悔莫及。心怀炬火,便是星光,但对于纠正这样的戾气,我深感无力,也只能独善其身了。
临走时,我透过车窗望向外面:三姑正和我们招手道别,大白狗站在高高的田坎上俯视着我们,尾巴摇个不停。后视镜里,这些事物都渐渐远去,最终被地平线所取代。
我突然明白了,三姑驻守的并不是农舍,而是那些逐渐淡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