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思雪
冬至江南,开启“数九”严寒。然,在这个寒冷而安静的节气里,与家人静静相守,做汤圆,煮汤圆,吃汤圆,擂卵汤糍,守候一生的吉祥,却有着别样的温暖。
在北方有句谚语叫“冬至馄饨夏至面”,对于有着“好吃不如饺子”习俗的北方人来说,普遍有冬至吃饺子和馄饨的风俗。而江南一带主要是吃汤圆和擂汤圆。江南谚语有云:“家家捣米做汤圆,知是明朝冬至天。”冬至,我们这里方言为“冬节”,也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民间节日,冬至这天早上每家都要煮汤圆、吃汤圆的,而且有“吃过冬节圆,就算大一年”的说法,也就是所谓的“冬至大如年”。冬至吃汤圆的习俗在我们江南垟一带尤为盛行。家家户户在冬至前,常用糯米粉做成面团,包上豆沙、芝麻粉等馅料,制成汤圆,称为“麻心汤圆”。又甜又圆,有“甜美”“幸福”“团圆”“圆满”之意,冬至吃汤圆我们温州话叫“吃汤丸”,蛮话称“尝汤丸子”,闽南方言又叫“吃丸子”“吃冬至丸”,以此寄寓对来年合家团圆的祈福。
在儿时的记忆中,冬至的快乐,不仅来自于吃汤圆,而且还来自于制作汤圆的过程。在冬至的前几天,父亲就把自家田里生产的留存起来的最好的糯米洗净用水漫泡一两天,再将泡过的糯米用石磨细细磨过,白花花的米浆如仙露琼浆般慢慢流入木桶,早已把我看得垂涎欲滴。再把米浆倒在雪白的炊巾上,炊巾下铺上一层厚厚的草灰,几个小时时间草灰就将水沥干,这样汤圆粉就算做好了。冬至的清晨,是我们三姐弟妹最高兴的时候,终于可以好好朵颐汤圆了。记得那个时候的冬至夜特别漫长,好不容易等到天蒙蒙亮,等爸爸妈妈一起床,我们也一骨碌的爬起来,就眼巴巴地在灶台边等着吃汤圆了。那时动了脑瘤手术的父亲主要是负责烧柴,心灵手巧的母亲负责做汤圆,我们看着原本其貌不扬的汤圆粉和馅料在母亲手中不紧不慢的揉搓中变成大大小小的汤圆,我们在惊叹于母亲的超凡手艺同时,又迫切地想尝尝母亲所做的汤圆。看着红红的火苗一上一下窜动舔着锅底,我们的小心思已经随着锅内的水开始点点翻滚起来,想着马上就可以吃上母亲制作的汤圆了,就忍不住暗流口水。等水开了,母亲将刚做好的那些汤圆全部下锅,父亲不时添点柴火,母亲用勺子不时搅一下锅里的汤圆,以便它们均匀受热。只见一个个像乒乓球那么大雪白的汤圆在开水锅里上下翻滚,慢慢地,煮熟的汤圆就一个个漂了起来。汤圈包围着一个个汤圆,一如一朵朵雪莲花,洁白莹亮,好看至极。再细看汤圆,晶莹透亮,稍带黑色,裹在里面的麻心隐约可见,有一种说不出的温美。汤水清清的,蒸汽香香的,馋得我们直流口水。待那些汤圆全部浮起,母亲又加了一点清水,汤圆又在锅里翻滚烧煮了一段时间,母亲才捞出个让父亲尝尝是否熟透和好吃。父亲小心咬开的同时,我们的几双眼睛已经全部直直地盯在了父亲嘴上,唯恐他说出“还不熟,再滚滚!”的话来。好在父亲说了句:“嗯,熟了。”母亲便迅速拿几只碗摆在灶台上,将锅里的汤圆舀进几个碗里,每人碗里都有十几个,而父亲的碗里总是至少有我们成倍多,看得我们羡慕妒忌恨的不要不要的,暗暗埋怨母亲偏心。我们各自端了碗,开始朵颐起来,只咬一口,那香甜软糯的味道便充盈了整个舌尖,爆炸了味蕾,有一种无上的幸福,接着马上溢满全身的每一个细胞,甜透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香暖。
时光在流逝,岁月在交替。而今生活变好了,我人生也已过半百,但当年冬至汤圆的味道依然那么香,那么浓,那种温馨、甜蜜、幸福的味道依然穿透时空而来。父亲给我最大的记忆就是会吃,他可以一顿饭吃两斤米饭,一口气吃二十个粽子,每一次吃汤圆必须用大瓷碗。父亲去世后,家里少了一个吃汤圆的“主力”,而今冬至早晨吃汤圆时,我总觉得少一些什么。一颗小小的汤圆,承载着家的温暖,承载着父母的爱,承载着全家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留下了对过往甜美时光的回忆。如今,生活条件好了,每逢冬至,我们也不再做汤圆粉了,而是在超市里买些汤圆,回来煮着吃,尽管现在的汤圆种类繁多,有芝麻、豆沙、盘菜、巧克力、牛肉、海鲜等多种口味,颜色也由单一的白色成了五彩缤纷。但我吃起来,却感觉味道似乎还是没有当年自己家做的好吃,也许汤圆里面没有那种家的温暖,也少了一份浓浓的亲情吧。
然,比起汤圆我更喜欢父母做“擂圆”, “擂圆”在我们江南垟一带,蛮话叫“擂汤丸子”,闽南语称之为“擂大粒丸”,温州话叫做“擂卵汤糍”,是我们江南垟的老传统。“擂圆是冬至的重头戏,“圆”意味着“团圆” “圆润”“圆满”,与平日里吃的汤圆相比,“冬至圆”不但内容丰富,形式各异,而且意味深长。擂圆是用糯米粉做的,先把糯米粉和温水揉成面团,再摘成醋碟大小的圆子里面夹上麻心揉圆,煮熟后放在豆黄粉里滚拌,制成一个个形如鸡蛋丸子的麻糍。这个过程我们江南垟一带叫“擂”,所以“擂冬至圆”又叫“擂圆”和“擂丸”,“ 丸”和“卵”温州话发音是一样的,就又俗称之为“擂卵汤糍”了。黄豆粉是用黄豆炒熟后磨成粉再拌入红糖,味道香甜浓郁,配上糯米圆的细腻糯软,令人食欲大增。我最喜欢父亲做得大大“卵汤糍”了,一个个“卵汤糍”足足有鸡蛋那么大,夹一个粘满黄豆粉的“卵汤糍”,趁热狠狠地咬上一口,香喷喷,甜滋滋,暖烘烘,软绵绵,有着汤圆的嚼劲,麻糍的香甜。顷刻间,一股巨大的香暖迅速弥漫全身,一种无上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可谓“六阴消尽一阳生,冬至江南擂圆香。”
今岁又冬至,灯影伴只身,理乱尘年事,倍思远行人。而今我再也吃不到这么香暖的汤圆和卵汤糍了,父亲自私地把它们带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于我只能固守着那些关于汤圆,关于擂卵汤糍,关于他的回忆了。时间也真是个强大的刽子手,斩断了一段段美好的记忆情愫。而今晨冬至,那个漫溢着不一样香暖的卵汤糍还能再现吗?
是为记,公元二零二零年十二月二十日,冬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