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总是梦见当年和燕子在校园的操场上奔跑的情景,脚底的煤渣发出“滋滋”的响声,年少的青春就在头顶的阳光里飞舞。杨穿着白色的运动服,坐在篮球架下的石凳上,透过玻璃眼睛望着我们。
那时候真年轻,杨刚刚大学毕业,因为前任语文老师怀孕生子,由他接替。我和燕子一直是作文出色的学生,杨格外宠爱。全班学生都喜欢年轻英俊、才华横溢的杨,他的课堂没有固定的模式,却能让我们在上下五千年中徜徉。课余,我和燕子常挤在杨小小的朴素的宿舍里,听他讲莎士比亚或徐志摩。阳光灿烂的周末,杨也会带着我们到街上的小吃摊吃滚烫的麻辣火锅,或买上一把红彤彤的冰糖葫芦。更多的时候,是三个人到空旷的操场,沿着煤渣跑道跑步。跑着跑着,两个调皮的小丫头便岔进操场旁长满青蒿的山坡上去,让杨寻找。
每一次,杨先找到的都是忍不住“咯咯”发笑的燕子,而少言的我则需要他费一番不小的心思。
夕阳西下,我和燕子采一束青蒿,拿到杨的宿舍,用透明的玻璃瓶插起来。有一次,插完青蒿的燕子突然昂起头对杨说:“杨老师,你别找女朋友,等我长大了嫁给你。”
这句稚嫩的表白把杨吓了一跳,可杨并不生气,只是含笑地回一句:“调皮!”我察觉到杨的笑意里夹杂着同情:燕子自小父母离异,而且都已再婚,这个女儿在谁家里都是多余。外表大大咧咧的她,内心其实异常孤单,平时的大声说笑和努力学习都是为了掩饰那份被人遗弃的凄苦。
毕业后的我们天各一方,杨依然在中学校园里穿梭;燕子放弃了无人再资助的学业,去了世人都向往的南方都市;我应命运的安排进了一所普通大学。每当我踏在铺满绿草皮的大学操场时,常常会想念有青蒿为伴、我们三人一起度过的中学时光。
暑假,杨在家乡的车站接我。下车的一瞬间,杨的眼神有一丝惊诧掠过,尔后立刻恢复平静,摸摸我的头说:“半年不见,长成大姑娘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跟在杨的后面随着熙攘的人群走出车站。
夏日的黄昏,我们依旧坐在篮球架下的石凳上,我给杨讲我的大学生活,杨给我看燕子的信。
燕子的信写的很长,信里除了叙述她在南方的生活,更多的是对杨的关心。看得出燕子在为当年被杨视为“调皮”的那句话而努力。杨依旧笑笑,依旧当她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杨的依旧,让我有着和从前一样的开心和坦然,没有燕子的日子,我偶尔会一个人沿着操场奔跑,跑累了便和杨一起到街上买我最爱吃的冰糖葫芦串。
四年的大学一晃而过,父亲的努力让我回到家乡的机关上班;燕子在南方的自己开了间酒吧;而杨则依然带着一副茶色的玻璃眼睛,独自穿梭在青蒿环绕的中学校园。
为了庆祝我大学毕业,燕子从南方飞了回来。这是我们高中毕业后三个人的第一次聚会。在燕子强大的经济实力下,我们去了县城最豪华的酒吧。别后重逢的喜悦让我们很快微醉,燕子将略带性感的身体靠着杨,嘴里嘟噜着:“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男人,这辈子我只嫁给你。”
燕子的表白并没有让我觉得奇怪,因为我早已从她给杨的每一封信里窥出她的心思,杨嘴里依旧说着“调皮”,身体却在做着微妙的逃离。透过玻璃镜片,他的目光搁在一身布衣的我身上,我躲避不及,心里一阵慌乱。
我的大学学历让我将小机关的工作做得得心应手;燕子回到南方的城市更加努力的在商海里拼搏;只有杨的生活,一如他沉稳的性格,没有丝毫变化。
我不止一次地听燕子在电话里说:“我真的很爱杨,这辈子除了他我谁也不嫁。”对于燕子的热情,杨依旧用当年师长般的慈爱来回应,倒是我,不止一次地受到杨的暗示。年轻的我并不清楚自己对杨的感情,更不想伤害从小就命苦的燕子。
我们就这样耗着,杨很明显地拒绝了燕子,我很明显地回避着杨。燕子不理睬杨的拒绝,杨也不理睬我的回避,一如既往。我不知道远方的燕子是否知晓杨对我的心意,我更不敢主动告诉她。然而,多年累积的友谊并未因此而减弱,在我和燕子逐渐经历了社会的复杂多变后,这份从年少时持续下来的友情愈显珍惜。
(二)
燕子病重的消息传来时,我和杨正坐在青蒿丛中看夕阳。第二天,我们匆匆赶到燕子所在的城市。燕子已经昏迷,苍白的脸上没了往日的光泽,医生说已是肝癌晚期,所有能用的药都用上了,现在全靠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若她坚强,尚可拖上一年左右;若她放弃,可能就此不再醒来。
我闻言,已是悲痛至极。鲁莽地扯住酒吧经理的衣襟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杨无声地抱住我,跟还是个小伙子的酒吧经理道歉。小伙子大概是熬夜太久,黑眼圈十分明显,看着泪水滂沱、痛哭不止的我,声音沙哑地说:“燕姐病了好几个月了,一直没告诉任何人,我也是前几天她晕倒在酒吧后送她上医院才知道的。这几天病情日渐加重,医生要我通知她的家人,可我们并不知道她的家人在哪里,只听她从前说过有两个好朋友在老家县城,我只好从她手机上翻出了你们的号码。”
杨向小伙子道了谢,拥着我走进医院的家属休息室。我的脑海里反复想着医生的话,此时此刻,我急切地想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让燕子的生命延续下去。
在我的苦苦哀求下,杨终于答应留在深圳陪燕子走过最后的时光。我们在燕子的竭力反对中卖掉了她的酒吧,又卖掉了她的房子,将燕子转到深圳最好的医院。随后,杨和我一起返回家乡,向学校办理请长假的手续。一路上,我们相对无言,杨的叹息几乎与铁轨合拍。我弄不清,也不想弄清这频繁地叹息到底是为了燕子,还是为了他自己,亦或是为了我们即将面临的短暂离别。
鉴于杨多年来在学校的成绩,校长没有过于为难他,同意请假一年,然后仍回学校教书。临行前的下午,杨约我在学校的操场上看夕阳。
我如约而至。杨简单的行李就在脚下,脸上有些凄然。我内心的疼痛却在那一刻“倏”地升起。这一次我清晰地听到,内心发出玻璃珠般碎裂的声音;而且,我也清晰地看到,这种碎裂是为了我自己,为了一个我爱也爱我的人。
可是,这种疼痛没能转化成我挽留杨、挽留爱情的力量。我做不到,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燕子独自一人,在异地他乡忍受病痛的折磨,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好朋友带着爱的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夕阳在我们的沉默中渐渐滑落,眼前的大片青蒿开始变得模糊。杨起身、弯腰、提起行李。默默行至百步之时,突然停住,丢下行李回身飞奔。那一刻,我没有再无动于衷,终于张开双臂,以迎接一个恋人的姿态将杨紧紧抱住!紧紧抱住!
一个月以后,杨和燕子在深圳举行了婚礼。我以工作忙为由没有参加。
那一整天,我都坐在学校操场的青蒿边上,想像婚礼上的燕子是如何的美丽动人。傍晚,我接到了燕子打来的电话,电话里的燕子异常兴奋,喋喋不休地叙说着婚礼上的盛况。我除了祝福他们幸福美满,实在说不出别的话。末了,燕子把电话给了杨,沉默片刻,杨只说了一句:“我们还好,你多保重!”便挂了电话。
第二天,杨和燕子坐飞机回到老家的县城度蜜月。据说这是燕子的意思,杨本来是打算去海南的,但拗不过倔强的燕子,只好同意。沉浸在新婚喜悦中的燕子除了脸色过于苍白,和常人没有异样。杨的目光,不经意地从我身上掠过,我也不经意地回避着他。
这一次回来的燕子,在杨的陪同下,探望了多年不见的父母,拜访了当年所有帮助过她的乡亲。剩下的日子,燕子上午在医院打针,下午便拖着杨和我陪她一起坐在青蒿丛中看夕阳。那些日子,我们把从青春年少时的点点滴滴都回忆了一遍,除了燕子偶尔的身体不适,我们像当年一样,尽情地享受着友情的甜蜜。
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燕子突然提出要照相。杨急急地跑到同事那里借了相机,把山坡上的青蒿以不同的角度和我们的身影连在了一起。不知是他们俩的刻意回避,还是巧合,照相机里全是我们三人或是我和燕子俩,完全没有留下这对新婚夫妻的合影。照完后,燕子将杨支去照相馆洗相片,让我单独留下来陪她。
夕阳中的燕子两颊酡红。我帮她擦擦脸上密密细细的汗珠,顺手把散落在她额前的头发捋上去,不料那一缕黑发却顺着我的手掉了下来,我极为惊愕,眼泪,立刻从脸上大滴滚落。
燕子却平静地拉着我的手,说:“没关系,早就已经开始掉头发了。活到今天,最幸福的事就是拥有了你和杨。我知道,你和杨是彼此相爱的,你们只是为了不伤害我而未表露。这次我和杨举行了婚礼——仅仅只是婚礼,但我已经很满足。现在,我把他完整地留给你,祝你们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说到这里,燕子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我用力地拥住她,泣不成声,燕子无力地抬起手,指着眼前的山坡:“我死了以后,把我葬在山坡上的青蒿丛中,让我可以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燕子的声音随着滑落的夕阳一点点的虚弱下去,我的泪水河流般淌落,片片青蒿似乎也在为之哭泣。
三天以后,山坡顶上的青蒿从中垒起一坐新坟。我和杨默立在坟前,如血的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作者简介:甘醇醉美。酷爱红酒,喜欢一杯薄酒慰红尘的生活,常常在半醉半醒间写些随性文字。微博:甘醇醉美;微信公众号:微雨潇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