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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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这些孩子很为我们村骄傲,因为只有我们村的村部挂着省、市、县三级政府赠送的旌旗。我们一天最高兴的事就是跟着父亲去村部开晨会。那时,村长会带着列成三列的户主们面对着东墙上挂着几位领袖的画像,读画像下面装在三只巨大的镜框里的《村规民约》村长用土腔土调的普通话读一句,户主们和趴在窗台上的我们跟着土腔土调地念一句。全村人对《村规民约》都倒背如流,但每天都像第一次读似的跟着村长读。读完《村规民约》村长背抄着手,一丝不苟地对昨天村里的一天做了回顾总结后,把手拿到胸前,那个让村里人胆战心惊的黄本本就捏在了两手中间。这时,村部内外鸦雀无声。村长清一声喉咙,左手想瞒过人的眼睛似的,小心地从衣兜里摸出叠的四四方方的白手帕,转过上身,用大拇指偷偷地挑开,小心地把痰吐在手帕上,只用左手把手帕叠好,揣进衣兜里,转过上身来,脸更庄严了,朗声说,我现在宣布对昨天各户的评分。

        村部内外的心都悬了起来,这也是我们这些孩子爱跟着父亲来开晨会的原因:既怕自己家出洋相,又盼着谁家出了洋相。尽管都知道这两种可能性为零,但就是天天吸引着我们。

        果然,全村一百零八户又都是优。村部内外的人都释然了。户主们分批井然有序地来到村部西墙的光荣榜前,把自己名字上面代表家庭和睦的黄纸旗、邻里和睦的红纸旗、三姓(我们村李、王、白三姓)和睦的绿纸旗往高钉了一厘米。西墙上这些三色纸旗像横空的雁阵,所以,纸旗我们又叫它纸雁。听村里人说,十年了,哪家的纸雁都没落下来过。

        最后,村长讲几句再接再厉的话,宣布散会。我们跟着各自的父亲活蹦乱跳地回家,一路上你宣扬我们家又是优,他宣扬他们家也是优,都既庆幸又不甘心。

        那天,我正和东村的孩子们玩,远远地听到母亲在唤我,才见暮色四起。我走到村头时,晚霞快熄灭了。在繁复的蛙鼓虫鸣声中偶尔有人的低语声,鬼鬼祟祟的。

        不远处的那条小渠上并排长着三颗柳树,高而密的杂草围住了它们。三个人背对着树坐着,肩膀头都高高地翘起来,三颗脑袋挤在了一起。他们是李虎小、白三娃、王有福。叽咕几句,不拘谁,就会鬼鬼祟祟地四下里瞅,引得那两个人也四下里瞅。

        趴在树后面的我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们要去偷李明的鱼!

        门还没推开,我的话就奔出了嘴:爸!妈!咱们村也有偷东西的人了!话一落,我已经站在了当地,手舞足蹈地嚷:明天就能看到三家人家的纸雁落地了!

        对坐在炕桌上正在吃饭的父母,皱着眉头看着我,显然是嫌我的声音高了。父亲低喝一声:吃饭!别乱说!我一蹦三丈高,挥舞着双手嚷,这是我亲耳听到的!他们现在还在村头那条小渠上的那三颗柳树后面商量着怎么偷李明的鱼呢!父亲一拍桌子低声喝,天刚黑你就撞见鬼了?吃饭!

        这一夜我第一次失眠了。忽地我有了一个主义:亲自逮住他们,看父母信不信!但这是要冒险的,《村规民约》里有一条:九点半后各回各家。我再三盘算,觉得能将功补过,我们家的纸雁一定落不下来。

        我一边瞅着夜色中睡在窗台下的父母,一边悄悄地摸黑穿上鞋,猫一样潜行到门口。尽管我很小心,那该死的门合页还是吱--嘎地响了两声!窗台下的父母一动不动!我正庆幸着,猛然发现两只枕头上没有人头!跑过去一摸,被筒里哪有个人!我吓出了一身冷汗,逃出黑屋,跑到了村街上才不怕了。我想了想,还是往村西头李明的鱼塘跑:父母总是瞒着我去抓他们去了!要不,怎么会违反《村规民约》呢?我对父母抱怨起来:这么好的事竟然撇开我!

        前面墙角转出个人影来,嗖地又缩了回去——我的天,他违反《村规民约》了!我轰隆隆地跑过去一看,街道上空荡荡的。但我能感觉到街道上的空气像你把手从水里猛地抽出来后的水一样在乱动着。我这么吓没了五个人影后,轻手轻脚地走开了。前面又转出个人影来,我猫一样跳到墙边的柳树后面藏起来。那人影像耗子一样溜着墙根东张西望地走。经过柳树时我惊得差点叫起来:李明!你违……不!你的鱼……

        我跟踪着李明来到白三娃家的院墙下。李明往院子里扔了个东西,飞快地东张西望一番,翻墙而入。怪!咋不走院门?白三娃家那条牛犊子般的黑狗怎么就没咬?我只敢绕到屋后,踩着二尺高的石头墙基楞子,手攀住高高的后窗台听。好一会儿才听见白三娃的女人低声哼哼着,总是梦靥着了。我沮丧地想,刚才那人影儿可能是个鬼影儿。是呀,李明怎么会半夜五更的来白三娃家呢?

        我正走着,又冒出一个人影来。我麻利地趴在村街边上的草林里。等那人溜墙根的耗子一样从我的面前经过时,我差点儿呀出声来——村长!我踟蹰一番还是麻起胆子跟了上去。村长竟然也躲溜墙根的人影。有一个人影竟然是我的父亲!母亲呢?我迟疑片刻,还是跟着村长走。我真想上去摸他一把,但不敢。

        村长来到村部,站在门前左右看,眨眼间就挤进了门里,门像没开过似的。我蹲在窗台下听。从黑屋里传出的叽叽咕咕声中,我听出王有福也在这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像捏着鼻子说话,我怎么也听不出来是谁。他们还会咕咕地笑,却戛然而止,悄无声息一会儿,又叽叽咕咕起来。我想起了每天村部里外的人们跟着村长念《村规民约》的情景,挠了一会儿头,还是往村西走。

        我又躲过三个溜墙根的人影,其中有老实人白发小!我望着白发小的背影,希望听到点什么,但没听到,失望地继续走。

        我麻着头皮走过那条两边长着半房高的玉米的小路,李明的鱼塘出现在眼前。果然,有两个人影站在齐腰深的鱼塘里。鱼塘上淡淡的夜雾使他们变得若有若无。

        我猫着腰,借着草林的掩护,往鱼塘对面的小屋绕。路上悄悄地折断一根柳枝,挥舞了一下,觉得能挡住李明的那两条恶狗。我忽然明白,我希望听到狗叫!奇怪!一村的狗,夜里怎么即使偶尔叫一声,也会戛然而止?

        离小屋还有二十多步远,我停下来大声喊:有人偷鱼了!不想,那两条恶狗是从鱼塘里的人影那儿狂叫着冲了过来。我向小屋跑了十来步,两条恶狗就扑过来了。我挥舞着柳枝边抵抗它们边转头朝小屋喊:偷鱼了!好一会儿,小屋里亮了,走出两个人来。虽然背着灯光,我还是认出前面的是白三娃,后面的是李明的媳妇!

        那媳妇喝住狗,恼怒地问是谁在瞎吼喊了。我提防着两条恶狗,跑过去对她说是我,指着白三娃和鱼塘里的人影儿说,他们商量好了来偷你的鱼的!那媳妇骂,他们是来帮忙的!要是偷,你嚷得全地球的人都听见了,他们怎么不跑?我蒙了,哑口无言。白三娃低声骂,还不滚回去?皮痒了是不?

        我灰溜溜地往回走,惊得那些溜墙根的人影儿狼狈躲藏。我赌气地耍起赖来,高声嚷,别跑!我看见你了!哈哈!这下好了,一村狗叫了起来。

        父母还没回来。我躺在炕上不敢睡,竖着耳朵听,老觉得有鬼鬼祟祟的脚步声。村长一早带领大家读《乡规民约》的情景不时地浮现在眼前。我有一种忽然发现脚底下的地只有一寸厚的惊骇。

        第二天一早,我瞅着庄严肃穆地等在村部门口准备开晨会的大人们,觉得昨夜的事是梦。

        读完了《村规民约》,村长严厉地问,昨夜是谁家的孩子,满村乱窜乱嚷?我一下子明白,昨夜的事是真的。

        大人们异口同声地说,那不是自家的孩子。

        我盯着李虎小、白三娃、王有福、李明,从他们肃穆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村规民约》里有一条:诚实,有一是一,有二是二。我用了吃奶的力气,敲了敲窗玻璃,没想到村长竟然转头看着我。父亲蹩得脸通红,瞪着我,要我走开。我本来是要走开的,可是却走到了门口,吞吞吐吐地说,昨夜村子里乱窜乱喊的那个孩子是我。屋里屋外的人都惊诧地看着我,仿佛这是石破天惊的事。我不知所措起来。忽地,父亲气急败坏地冲我喊,别瞎说!我起夜回来,你还睡得跟死猪一样!我说那是我刚回来睡下,等你和我妈回来。你先回来,摸到我头前叫我,我装作睡得死死的……

        我实在不明白,父亲竟然冲出屋来,抓住我的左肩膀一扳,右手冲我转过来的屁股凶狠地抽,嘴里喊:再鬼说!再鬼说!我的身子象晾衣绳上被抽打着的毯子一样晃荡着。我右手捂着屁股喊,我没鬼说!为了能让父亲赶紧住手,就说起了昨夜的事。不想,父亲的脸狰狞得要吃人了似的,我赶紧闭了嘴。

        李虎小、王有福、白三娃、李明都庄严地说,昨夜他们是在出鱼了,但没见过我。我真想扑上去扯他们的嘴,嚷,你们违反了两条《村规民约》……父亲凶狠地捂住我的嘴,抱歉地对村长说,这孩子总是有毛病了,我带他去县医院看看去。

        母亲惶恐地望着我,问父亲,儿子会有什么病呢?父亲坐在炕沿上,右脚蹬着炕沿,满嘴烟气地说,往大长开了的病。我不认识似的看着父亲,他不但安详,还有一丝暗暗欣喜的神色。母亲却吃惊地看着我,仿佛往大长就不是我的事,我是一只捉了耗子的狗似的。惶恐从她的眼里消失了,却多出了陌生和因为陌生引起的不安。过了片刻,母亲深深地盯了我一眼,像把我余下的作业一股脑都带回家去慢慢地完成似的,一低头,做饭去了。父亲却一眼一眼地看着我,庄重地说,老子跟你说,你十五了,开始学人呀:从今天起,把嘴紧闭上,多听多看多想。不懂的事人家怎么做你怎么做,做着做着就懂了。要是再和昨天一样惊惊咋咋地和父母说,那你就永远玩尿泥去吧。

        吃罢早饭,父亲把摩托车从南房推出来,招呼我走。母亲跟出来问,你们去哪?父亲说,去县医院。母亲惊讶地看看我,看看父亲,问,不是……父亲耷拉下眼皮,一脚踹着摩托车,头往车后座上一摆,对我说,坐上来。

        父亲在县医院忙乱了半天,医生才给我开出诊断书来——夜游症!我满肚子疑问,不敢问父亲。回到家里,母亲的笑容有点儿僵,目光闪闪烁烁。我尿尿回来,正头对头嘀嘀咕咕的父母不吭声了,不安地看着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拿起鞋刷子走了出去,觉得自己正被从与父母的三位一体中往出挤着。

        按传说中治疗夜游症的办法,父亲腾出西房来让我住,在门窗外面钉了插销。把电视也搬进我的屋里。父母看完电视离开时,把门窗从外面插住。我一夜开着灯,嗅着霉味、盯着绕灯转的蚊团不敢睡,一个一个疑问磨得我脑子疼。等父亲推醒我,阳光已经从窗子上照进来了。

        村子里、学校里,孩子们老问我夜游症是怎么回事。我的嘴紧紧的,第一次觉得自己从孩子堆里游离了出来。

        这天晚上,父母锁上门走了好久,窗户外面窸窸窣窣地响起来。窗玻璃反射着灯光,我看不清外面,吓得紧紧贴住北墙。窗扇鬼鬼祟祟地向里开了!一张脸衬着夜幕出现在窗口。我吓得尖叫一声。那张脸嘘一声,说,别怕!我是李建!嘿嘿!我们还以为你睡着了。我明白了他的意图,实在忍不住了,从炕上蹦到窗前,冲李建喊,我没病!

        白羽的脸把李建的脸挤到一边。两人都吃惊地望着我。我忽地想起父亲的话,抓住窗扇要关上。李建一把推住窗扇,若有所悟地打量着我,流里流气地笑着低声对我说,跟我们出去转一转?你放心,在你父母回来之前一定让你回来。我吃惊地望着李建,又求解地望着白羽。李建不屑地说,就你们这些生瓜蛋子才会夜夜一跌头睡到大天明了。我将信将疑。白羽骂一声对牛弹琴!拉着李建就走。他们的背影刚融入夜色里,我翻出窗户,从外面插住,向他们追去。

        我们溜着墙根到了野外。我的天,玉米林里有十几个孩子攒在那里,还有没我年纪大的,一个个都像隐蔽在瓜地边就等着一声令下爬进瓜地那样紧张兴奋地默不作声,但眼神和面部表情却异常活跃,仿佛语言交流在这里退居二线了。而且他们身体里涌动着一股跃跃欲试的活力,宛如被笼头勒着的战马听着不远处的喊杀声。

        白灵捂着嘴诡秘地笑着,眼睛滴溜溜地扫着大家小声说,那天晚上我看见他了,真想叫他一声,没想到他是夜游了。李建说,他不是夜游了。同时他启发性地溜了大家一眼,一笑,意思是,这下你们知道了吧?大家恍然大悟地拖着长音唔了一声。王朗委屈地怪怨我说,他妈的!老子暗示了你两次,要你晚上出来耍,你理都不理我,怎么?不假正经了?哈哈!

        我想起来了,王朗确实有一次斜眼看着我,引诱地问我,晚上盘开床没?我瞪了他一眼。更让我吃惊的是,王朗竟然骂我脏话!这是《村规民约》里不允许的!可是大家都捂着嘴吃吃地笑,很不以为然。我想起了父亲的训诫,也跟着吃吃地笑,仿佛我早明白这一套了。

        我们散到了村子里,说定了两个小时后在这里汇总消息。

        这一夜,我懂了父亲对我的训诫,甚至怀疑父亲是故意让我一个人住着的,因为过了两夜,他就不再从外面插门窗了,又过了两夜,又买了台电视,他和母亲不再到我这厢看电视了。这一夜让我明白了在我们村,让一个孩子成长为大人,父母是没办法的,只能是李建、白羽这样处于孩子和大人之间的半大孩子来引导,就如同帮助蛋壳里的小鸡啄破了蛋壳。说穿了,我们村的所谓成人,就是会在夜里偷!而这只能心领神会,遵守《村规民约》的父母是没法言传给你的。而一个孩子一旦这么过上一夜,心里就开始构筑暗室,对不同的人开放不同的暗室。但是,所有的暗室都不会对父母开放。父母什么都知道,但装作不知道。也就是从这一夜开始,子女与父母说话过开了脑子。

        就是这一夜让我明白,在我们村,你要生存就必须会偷!只要不被人当场抓住,你偷了嫦娥和王母娘娘也没人管。不久我明白了,我们村的每个人对别人偷了什么都心知肚明,对别人正在偷什么有着强烈的兴趣。跟踪与反跟踪;遮掩与反遮掩,是每个人每夜的头等大事。但我们村的人都遵循着一条不成文的规则:一旦发现前面有人就躲开。如果凑巧无处可躲,你可以面对着墙假装尿尿,另一个人就会知趣地从你身后溜过去。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因为我们村的街巷两边都杂草丛生,树木成行。在我们村,两个人或者多个人偷同一个东西的事时有发生,那就会闷声不响地对峙或者搏斗。白天他们相遇了是多么的友善呀,我怀疑每个人都分成了两个人——白天的自己不知道晚上的自己,晚上的自己不知道白天的自己。如果谁也斗不败谁,就会顾全大局——我们都是一个村的,不要因为这点小事伤了情面——达成一项协议,遵守程度不亚于红军对《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遵守。你比如两个情敌说好一个前半夜、一个后半夜来。你放心,谁也不会多占一分钟中间留下的那一点空白区。如果有一样东西得几个人伙起来去偷,聚齐的几个人会很快达成协议,齐心协力地去行动。有时也会冒出不守规矩的人,全村人会不理他,如果他不暗地里负荆请罪,就等着孤立而死吧,除非他搬走。他如果公开嚷嚷,那好,全村人就有了收拾他的正当理由——就你一个人瞎嚷嚷,不就说明就你是一块儿臭肉?那么好了,从我们村被赶走的人,哪个村都不会收留的——他一定不是个好东西!要不,那么仁义的一个村子怎么会赶他走呢?

        我们这些孩子在两三年内就把偷的门道都摸熟了,偷的技巧都学会了,只等娶过老婆后大显身手。但也有熬不到那时而蠢蠢欲动的,你比如李建,十八岁就去偷一个小寡妇,代价是被三个男人堵住嘴暴打了一顿,他的父母答应锁他六十夜才了事。

        在我们村生存你除了会夜里偷东西,还得学会两种话。白天的话温柔敦厚、声音朗朗、气出丹田。这是从牙牙学语开始就学的。夜里的话暧昧、淫猥、粗鄙、挑逗,还有暗语、黑话。说的时候声音窃窃咕咕,得听的人把耳朵伸过去。我们村的人耳垂上都有个牙印子,不论去了哪里,人家一见这个牙印子,就知道是我们村的人。更古怪的是,夜里的话以肢体语言为主,能不动嘴尽量不动嘴。这些肢体语言有一种让人猛不防听到半声女人的叫春声,竖起耳朵听,却杳然无声的效果。还有,夜里的话如果非得高声说,就得用动物的语言代替。如果你猛不丁听见一声驴叫、狗叫、猪叫或者猫叫,那就得动脑子想一想了。注意!两种语言千万别用混了!王朗白天和人聊得忘乎所以,嘴里迸出个毬字来,他们家的黄纸雁一下子落到了底。他母亲没脸出门,直到他父亲一连半个月在晨会上做检讨,全村人勉勉强强地让他家的黄纸雁飞了起来(但飞在雁阵的最下面),才又出开了门。

        白天的话在你晚上离开家门时结束。夜晚的话切换成白天的话却有一个过渡带,在这里是一村人说话最随意的时候,宛如演员到了幕后。这个过渡带是从第二遍鸡叫的第一声开始,到第三遍鸡叫的第一声落下为止的。过渡带怎么产生的,谁也说不清。当然,夜里说了白天的话并不严重,只是遭到取笑挖苦而已。

    据我观察,人们白天做事都是应应付付的,好养精蓄锐,为了夜里能生龙活虎。但我却白天夜里都越来越没劲儿了。

        我们村南头有座土堆,是大集体时平整土地堆起的。白天,我老是站在土堆上盯着沐浴着阳光的村庄,老觉得它是一张富丽堂皇的皮。晚上,我也站在土堆上盯着夜色中的村庄,像盯着黑沉沉的海面,不知道它里面有多少海怪那样,不知道这夜色里的村庄有多少秘密。这未知让我老觉得像离自己一尺之遥的海面下有一头狰狞的海怪老盯着自己那样的恐惧。更恐惧的是,我越来越感觉到夜里的村庄就连它的一草一木都在疯狂地演绎着秘密,这疯狂传染给了我的浑身各部,它们互相憎恨着互为羁绊。这让我深感恐惧,夜里总是不时摸着浑身。

        一天夜里,我怎么努力也和李建越落越远了。猛然间我察觉到自己的脚没了脚步声,用手一摸两只脚,不见了!惊愕间,在我的眼前,我的双手、双臂、双腿也都一晃不见了!更奇怪的是肚脐被钻开了钱镚子那样大的一个口子,我眼睁睁地看着肠子从那里钻出来,水蛇一样在夜色里三游两游就不见了。心、肝、肺等内脏拼命地撑、撕、扯着肚脐,要钻出来。我急的张嘴喊,舌头乘机跑没影儿了!我的眼睛急的从眼窝里迸出来,四下里找它们。一只猫头鹰呼啸着扑过来。万幸眼睛逃得快,刺溜一声钻进了眼窝里,再也不敢出来了。

        第一遍鸡叫开始了,它们还不回来。第二遍鸡叫结束了,它们还没回来!第三遍鸡叫一开始,它们就永远别想回来了!我急得哭起来,却发不出声音。忽地,一只黑狗向我扑来,我既不能跑也不能抵挡,还不能喊,眼睁睁地看着它的前爪冲我的肩头一推,晃得我眼一花,再看时,是李建双手抓着我的肩头盯着我。我怔了怔,急忙抬胳膊、踢腿、摸肚子,都好好的。李建困惑地问,你是不是真有夜游症?

        回到家里,我在灯光下仔细端详、感觉它们。舌头又冷又僵,显然还没暖过来。双手有划痕;袖子上刮破个口子——这不是钻过枳笈林?一只鞋干干净净,一只鞋上满是泥巴,显然两只脚没相跟着。左大腿火辣辣地疼,卷起裤腿一看,有一道一拃长、指头粗的黑青,不知道它招惹了谁。右大腿的裤腿上满是炉灰,不知道它干什么去了。肠子我虽然看不见,但感觉到它们都冷冰冰的。

        晚上我不敢出去了,严门闭户,连院灯也通夜开着。我夜里不敢睡,白天像洋烟瘾犯了一样呵欠连天泪长流。

        愁眉苦脸的父母小心谨慎地问我怎么了?从李建、王羽把我带出去那晚开始,他们提前把我当大人看待了,或者说,他们宛如从后面护着学走路的孩子的大人,悄悄地撒开了手,让孩子在不知不觉中自己走开了路那样,他们悄悄地离远了我,在一边看护着我。可我现在忽然夜里不出去了,宛如小孩忽地意识到大人不再护着自己,吓得跌坐在地上,让大人失望那样对我失望了,好像我又回到了李建、王羽带我出去那晚以前的状态了。可他们又不能明跟我说:村子的夜生活才是村子真正的生活。因为到现在为止,父母和我都装作不知道对方夜里的活动。这就是村里人夜生活的又一古怪之处:避免知道亲人夜里在干什么,但外人总会想方设法让你知道你的亲人夜里干了些什么,正在干什么。既然不是自己直接知道的,那亲人之间还是隔着一层纸——讳莫如深。现在,父母只是跟我说,在村子里生存得合群,众人干甚你干甚。但这话已经很厉害了,再加一点点力度,那层纸就破了。我只得说,我的身体一到夜里就散了架,各干各的去了。我怕它们跑丢了,所以夜里不敢出去。

        父母吃惊地看了一会儿我。母亲恍然道,可能是夜里碰上脏东西了,吓得丢了魂。就这样,我和父母第一次谈到了“夜”,但也仅只是谈到了而已。

        鸡叫第三遍后,村街上就空荡荡的了。连着三天,母亲这个时候拿着箩子、笤帚、红布,父亲跟在后面,来到村头的十字路口。母亲招展着红布扯着嗓子叫一声:白音——回来!父亲应一声:回来了!这么一叫一应三次后,母亲一下子把红布收在箩子里,用笤帚盖住,仿佛用红布兜头捉住了什么,怕它跑掉了似的。母亲后退着叫:白音——回来!她身后也退着走着的父亲赶紧应一声:回来了!他们就这么一叫一应的,一直退着走到院门口。母亲站着高声叫三次:白音——回来!父亲在院子里应三次:回来了!母亲叫着:白音——进院来!就退进院子。父亲应着:进来了!也跟进院子。他们一叫一应的一直退到我住的家门口。两人又像在院门前那样如法炮制,只是母亲叫成了白音——进家来,然后一前一后退进我的屋里。母亲小声安抚着说,白音不怕,咱是在咱的家里了。仿佛我是个胆怯的毛孩子。父亲应:不怕。就这么两人退到炕前,母亲小声安抚着我说,白音不怕,咱上炕。神情凝重紧张,仿佛我的魂随时会溜了。父亲应:上来了。母亲再说,咱上身身。父亲应,上来了。母亲探着身子,拿着箩子,把笤帚拿掉,在躺着的我的头上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嘴里念叨着:白音,不怕,上身身。父亲应:上来了。然后,母亲把红布在我的脸上盖一会儿,第一遍魂就叫完了。再如法炮制两遍,一天的魂就叫完了。

        第四天,我还是那样。母亲就让父亲请来神倌给我招魂,在我住的家里又念咒又施法的折腾了一天。半个月后,我还是那样。父母没办法了。老了十岁。

        我每天吃了早饭睡下,下午三点多起来,出了门,低着头,哪里背静、窄逼往哪里转,好像在寻找丢了的钥匙。一会儿,后面就跟着一串小屁孩。先开始他们还怕我这个疯子,很快就不怕了,嘻嘻哈哈地逗我,白音,我见你的魂丢到哪了,你给我买麻辣条,我就告诉你……再以后竟然欺负开了我,揪我的头发,脱我的裤子。一天,我忍无可忍,骂他们滚蛋!要不老子抽死你们!话一出口,我惊呆了,孩子们也惊呆了。忽然,一个孩子幸灾乐祸地嚷:好!你骂脏话!孩子们都明白过来,幸灾乐祸地一齐嚷:好!你骂脏话!你家的纸雁要落下来了!轰一声,跑没影儿了。但第二天一早,我家的三只纸雁都没落下来。村长说,疯子杀了人还白杀呢!

        就这么,我成了我们村最自由的人,只要我愿意,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但我更循规蹈矩了,生怕人家说我是疯子。孩子们再不敢跟着我。大人们也和我保持着距离,一眼一眼地看着我。

        两个月后,李建也疯了。听他母亲说,从他那天看见我只是上身浮在夜色里后就无精打采的,最近忽然就厉害了起来,晚上也关在屋里不出来了。

        李建无法无天,辱骂欺凌村人,大白天差点儿强奸了白羽的妹妹,扬言,除非白羽的妹妹永远别回村,否则就得嫁给他。他家的三只纸雁高高地飞着。

        我和也在低头寻觅着什么的李建在当街碰上了。他蓬头垢面,大夏天穿着羽绒服,腰间还系根绳子。

        我们默默地对视着。

        远远地观望的人多了起来。

        我看出他的眼神一点也不恍惚,甚至有点心虚。我问他你找什么?他却反问我你找什么?我吃惊地看着他,然后露出了终于明白了的笑,说,你在学我的样子。你以为这样就能把我的疯偷走了。他盯了我一会儿,冷笑道,你没疯。我说,是人们硬说我疯了。他挖苦道,喝醉的人从来不承认自己醉了。

        我们又互相盯着。他眼里的心虚没有了,荡漾着你也如此的讥笑。

        围观的人默默地看着我们。一个小孩揪着母亲的衣襟长出了一口气,母亲一拽他的手,眼觑着我们,低头小声警告了小孩一句什么,赶紧看着我,像她没对小孩说过话。

        围观的人想知道两个疯子相遇了会怎么样。

        我对围观的人说,我没有疯。他在装疯,就为了疯子能为所欲为。

        围观的人沉默地紧盯着我们。

        李建像没听见我说什么,也不知道有围观的人,自顾自嘿嘿傻笑着,嘴里神神叨叨着什么,像一个在沉思的科学家在自言自语。

        我说你别装了!他像根本没听见,就那么神神叨叨着往前走,仿佛前面什么也没有。我拉住他,他浑然未觉,依然神神叨叨着。我摔他耳光,他还是那样,仿佛我打的不是他。我忽然明白,我再揭发下去,只能更证明他是疯子!

        果然,以后李建故意在街上碰见我。我不再上街了,坐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天、云、屋顶、树。

        我们村的疯子多起来了。都学我,低头寻寻觅觅地走。村子被他们搞的乌烟瘴气。他们都爱在我们家院门前晃悠。我进了家,把门摔上。

        我对父亲说,他们都是装的。父亲先是沉默着。烟头上的烟吃力地盘旋而起,像火车在盘山头。好久,父亲对我说,你没看出来?有疯子的人家就没人欺负了?说完,后悔了似的低下头抽烟去了。我问为什么。父亲责怪地看着我,见我确实不明白,恨铁不成钢地说,做人要心领神会,切忌吵吵嚷嚷、东问西问!唉!

        这一声唉,父亲像放了气的轮胎一样瘪了下去,沮丧地缩脖、垂头,盯着脚尖。好一会儿,父亲抬头悲伤地看着我说,真正的疯子就你一个。我忍不住愤怒起来,嚷,我没疯!父亲也恼了,问,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害怕夜里身体会散架?你整天在村子里寻觅什么?这些是正常人做的事吗?

        这是父亲第二次当面和我提及“夜”。我们都窘红了脸,是那种家里人和羞于面对的家里事劈面撞上了的窘。我转头看着院墙上雀跃着的麻雀,对低头盯着自己脚尖的父亲说,那天夜里我不知道我是走着睡着了梦见身体散开了,还是真的散开了。但不管哪一种情况,我确实害怕夜里的村庄。我白天寻寻觅觅,是奇怪夜里的村庄白天怎么一点痕迹都没有呢?父亲忧愁地看着我,说,老子知道你没疯,只是长不大。但是,人在该长大的时候长不大,人们就是不把你当疯子看,也会当白痴看的。

        我低下头,搓着左手的大拇指。好久,我抬起头来,征求地看着父亲的眼睛,说,我要到外面去。父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抓紧时间吸着就要烫到了手指的烟屁股。太阳穴一鼓一鼓的。父亲噗一声唾掉烟屁股,坐直了身子,把脚往前放了放,说,儿子,不论你到了哪里,心领神会——最多只能在背地里嘀咕一番的东西才是生活的里子,能摆在桌面上的都是生活的面子。你连村子里的生活都适应不了,出去谁罩着你呢?我赌气地说,就因为你们罩着我,我才不往大长也行的。父亲凝视着我。我心虚地低下了头,嘟囔一句:我必须得长大,你和我妈就要老了。父亲自语似的说,这也是个办法:男孩子都是背着大人学会耍水的。

        母亲说,再等一年吧,白音还小。我没吭声,父亲也没吭声。母亲期盼的奇迹没有出现。李建这些疯子的母亲或者妻子纷纷来劝说母亲,说,要是把疯子打发出去就能治好疯病,天底下就没疯子了。母亲只得说,是我闹腾着要出去的。这些人说,疯子的话你也要听?父母只得对外说,他们坚决不让我出去的。我说他们管得太宽了吧。父母苦笑着说,你要说的是“爸、妈,我就不出去了。”那该多好呀。但我弄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这么说。父母明显地瘦小下去了,我越发急,一过罢年,就提出要出去。母亲怯生生地说,咱答应了村里人不让你出去的。父亲恼了,说,男人十五夺父权!他已经十九了!

        偷偷离开村子的那天一早,我约摸晨会开始了,溜到村部。四年没来这里,眼睛看见什么都觉得变了样,又觉得没变。但那些趴在门窗上,提心吊胆着自己家的纸雁,又盼着别人家的纸雁落下来的孩子们绝对不是四年前的孩子了。我悄悄地走到他们后面,弯下腰往里眊。村长正转过了身,面对着北墙。我想,他一定刚清了一声喉咙。果然,他的左手想瞒过人的眼睛似的,小心地从衣兜里摸出叠的四四方方的白手帕,转过上身,用大拇指偷偷地挑开,小心地把痰吐在手帕上,只用左手把手帕叠好,揣进衣兜里,转过上身来,脸更庄严了,朗声说,我现在宣布对昨天各户的评分。

        但我没听他下面说的话,望了一眼西墙:雁阵飞高了好多,没一只掉队的。

        我梦见我们村的疯子们都离开村子,散向四面八方。他们的母亲或者妻子,涌进了我们家。我被吓醒了,瞅着黑洞洞的窗外,听着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想念开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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