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这座村子一到过年就有人死去。老孙笑着咽气的时候,狗和猫都叫了。团圆的人快活地笑,电视机前围着一群人,门前的灯亮一夜,挂在树上的对子也飘了一夜,只有湖水和船,日夜都是按同样的节奏起伏飘荡。

那年,老孙去镇里赶集买年货。村里刚刚下过一场雪,湖里结了冰,木船嵌在冰面上,几根断掉的木桨斜插进去,有几个渔民正在凿冰,打算凿出一个洞,给他们的儿子们用鱼雷炸鱼玩。湖边长着几棵枯掉的柳树,柳枝上悬着冰,经风一吹,脆脆的响,和湖面上的冰的闪光混合在一起。远处是一道斜坡,黑色的泥土,褐色的树枝,那里,一场寂静的凌乱。

“老孙,年货还没办?”一个一只眼长着眼翳的老头问道。

老孙走在出村的路上,穿着刚洗过的深灰色衣服,袖口上还挂着冰。

“没呢,不急,你呐,彩彩回来了没?”

“估计今年又不来了,我一个老头和家里一个老娘们凑合着过年就行了,他们小孩的事我也不多想了。”

“昨天你去拉架了?”老孙习惯性地抖抖头说,“该别去的。”

“我要不去拉,你那外甥都得骂到我头上!”

“他和谁喝的酒?”

“自己。”

老孙低下头,一只原来插在口袋里的手拿出放在了胸口上,他耸了耸眉毛。

“你得管。”

“我管不了!”老孙转过身又坚定地说,“我也不想管!”

“那你年和谁一起过?”

“文三!”老孙叫了一辆机动三轮,上了车,突突突,后面冒着黑色的烟,转眼间就消失在了村口的一排杨树后。

文三是老孙那个一喝醉酒就打人的外甥,经常梳着大奔头,脸上抹了油似的光华透亮,两只眼一笑就被挤成一条线。他走路总罗锅着腰,肩膀晃来晃去,见了熟人先一笑,再说句“嘿,你这个家伙”。文三是老孙姐姐的儿子,家中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姐姐年轻时被自己的丈夫砸成了精神病,虽然她天生精神就有问题,但总归一直没犯病,现在,她要是离家太远,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另一个姐姐嫁到了另一个村里,前几年和丈夫家搞运沙船,船沉后,欠了一屁股债,大年初一都有人砸她家的门去要债。文三有好几年没和自己的两个姐姐见面了。老孙的姐姐五年前就死了,高血压,脑血栓加心脏病,死后,老孙帮着办了后事,文三从他妈下葬的那一天起就开始酗酒,什么不干,最喜欢和大马路上的人胡侃,在家里打媳妇,在外面凶儿子。前两年,媳妇让他打跑了,他恨恨地对着他已经十七岁的儿子骂道:“哼,臭娘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别让我找到她,找到了我非得打断她的一条腿。”刚说完,儿子给他一耳光,从那以后,儿子就不再怕他。媳妇果真没找到,几个月后,他又领来了个媳妇,这媳妇不是善茬,腚大腰圆,看着就有一股蛮力,文三打不过她,老是吃亏,后来学聪明了,知道忍让,他经常对着外人说:“这是好男不和女斗。”但这也阻挡不了每个星期往脸上增添的熊猫眼。

老孙走在集市上,手背在后面,两眼在路边的货物架上游移,时不时拿起一个东西在手里掂掂,也不问价,把东西在手里翻转一下,又丢在摊位上,东西平稳地降落。他要是远远地看见熟人,肩膀一耸,两眼望地,下嘴唇外撅,摆出冷冷的表情。他不喜欢在大街上和别人打招呼。

集市从年二十开始,一直到除夕。除夕的上午,摆摊的就已经很少了,零零星星的几个摊位,也是家中无事,想赶年前最后一天再挣笔钱。一有闲空就去挣钱,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集市上的摊位都在路两旁,窄窄的马路总是堵的水泄不通,前面的汽车喇叭不断,后面的电动车使劲穿梭,不小心碰着个行人,行人大骂,有时开车的也骂。“不长眼啊!”“妈的!你骂你哪个爷爷呢?”“操!”“搁了我十年前的脾气,老子砍了你!”商贩们继续叫卖自己的,卖肉,卖杂粮,卖菜,卖熟食的,卖对联的,有的放着一个电喇叭,伴着杂音,有调皮的小孩拿起电喇叭,重开开关,在那里胡乱的吆喝,然后大人拿着擀面杖追来,他们跑,大笑。有些也不叫卖,东西往摊位上一摆,整齐有序,俨然一幅楷书,来往的人拿起放下,商贩重新整理,总是不乱,有要买的,一口价,来客嗤一下鼻,三下俩下,把价砍下来,可买完了回到家总会后悔,能砍下价的东西可见都不是好的。

以往凭自己的手艺活来吆喝的越来越少了。前几年,老孙喜欢和集市尾的一个磨剪子磨刀的老头聊天。老头以前整日外套一件灰色的坎肩,里面是灰蓝色的棉袄,脚穿一双沾着泥点的军鞋。老头坐在凳子一边,另一边是一块硕大的磨石,嚯嚯嚯,噌,刀尖滑过手指,浅浅的痕迹,两边的锈迹都没了,刀磨好了。老孙和他唠家常。现在老孙都不记得那以前唠过什么了,最近他听说那老头死了。

老孙走到卖对联的跟前。老板是个小青年,毛刺头,卡其色的羽绒服,配着黑色的九分裤,打扮得有些奇怪。老孙买了那幅金闪闪的用楷书印的“家和万事兴”的对子,然后又相中一个中国结。老孙不讲价,凡是遇到年轻人的摊位,他从不讲价。买了对子,中国结,他又挑了一个梭子。买梭子用来补渔网。老孙现在用的这张渔网是他姐姐给他的。小时候,家里的渔网都是姐姐补,他喜欢在旁边看着姐姐拿着梭子,在渔网上穿来穿去。现在,他喜欢自己补,补着补着想起了姐姐,想起了以前的苦日子,忽然想找个人说说话,记起自己原来没有结婚,没有女人和孩子,没有一个帮他做家常菜的人。

路上,他遇见了文三的女人。他总把这个女人叫成文三之前的那个媳妇,有次他叫错了,女人瞪了他一眼,后来他索性什么都不称呼。女人穿着一件前两天在城里买的褐红色呢子大衣,下面一条肥胖的休闲裤,把屁股撑的像个小山丘。女人喘着粗气,红脸,两手不停地摸着手腕上的银手镯。女人说话藏着刀,和老孙搭话,腔调里带着蔑视。

“舅,你这干啥去了?”女人笑嘻嘻地看着老孙手里的东西说。

老孙抬起手给她看看那些东西。

“哎呀,这些东西家里都有,你还买什么?买多了用不完就浪费了,家里还有两副对子还没贴,一会你把这个贴门上。哎哟,你买的这个中国结真好看,那小家伙就喜欢这样的玩意。”女人对从身边走过的人笑了一下。

“文三呢?”

“去老张家帮忙了。对了,舅,晚上来吃年夜饭。”老孙刚想摆手说不去,女人立刻又继续说,“把那口大锅带来,舅,蒸馒头用。午饭你要是还没吃,家里有菜,我放橱子里了,你去热热吃了。”

“你这是干嘛去?”

“去镇上办点事儿。”

女人笑着走了,屁股一扭一扭的。

村里的那条路上已经散落了许多鞭炮和烟花的碎屑,处处都可以闻到淡淡的鞭炮味。孩子拿着摔炮追赶狗,逃窜的狗在欺负别家的猫,猫逃出村子,爬上村头的杨树,从杨树上望,几艘渔船上的渔民在撒网。湖面荡着冷灰色。

老孙走进院子,听到隔壁有人哼歌,听调子像是《十八摸》。那是文三。老孙的房子和文三家只隔一堵矮墙,墙上有一扇木门,木头已经烂掉一大块。老孙家有两间屋,瓦房,里面撑着一根大梁,外面屋顶上的瓦片堆砌成一个三角锥的形状,一根燻黑的石头烟囱立着,不时有几只麻雀从那里啄食吃。隔壁的房子有三间屋,外加一个厨房,紧挨着老孙住的那间屋,有时,老孙在屋里都能闻到厨房的烟火味,听到文三媳妇因为文三乱摸她而骂人的话。

老孙补渔网。文三推开木门进来,一根铁丝挂住了他的裤子,拉几下没拉开,他猛然踹了一下木门,裤子被铁丝拉了一道口子。他恨恨地骂着。老孙看几眼,笑着。

“舅,买年货去了?”文三笑嘻嘻地问,一只手兜住屁股上的那道口子。

老孙一言不发地用梭子在渔网上穿来穿去。

“年夜饭来这儿吃。去镇上买的啥?”

“你家媳妇去镇上干啥?”老孙抬起头,看了一眼文三油腻腻的头发问。

“买东西,你碰见她了?”

“小文呢?”

“和伙计们疯去了。”文三坐在马扎子上,屁股在上面摇来摇去地说,“舅,晚上拿你的酒来,咱爷俩喝一气。”

“没了。”

“没了?”

“我戒酒了。”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

文三笑了。

“过了年你跟着我去下湖。”老孙说。渔网上的水珠滴到了文三的裤腿上,文三把渔网向一边拉了拉。

“下湖干嘛?”

“挣钱。”

“我有挣钱的法儿,随便一挣都比你半年挣的多。”

“你媳妇挣钱和你挣钱一样么?”老孙哼哧一声说。

“我自己挣。”

“歪门邪道的法儿迟早把自己搭进去。”

“我是正儿八经地挣。”

“你欠的钱还上了?你买酒都得借钱,代销店的帐还没算清,凭你的嘴说说,你觉得钱就来了?”

“这你管不着。”

“我也不想管。”老孙沉吟片刻,继续说,“现在不是以前了,以前的过年就是过年,一大家子聚在一块,小孩子磕头,做长辈的给压岁钱,除夕晚上一块吃点喝点,一年就这么一回吃点好的。热热闹闹的多好。现在没那么多讲究了,就连鞭炮的味儿都不对了。现在你得一年到头挣钱,因为啥?为了小孩。”

“你也是为了小孩?”

“我为自己。”老孙绷着脸说,“你有小孩。”

“你是吃饱了撑的!”文三站起来说,“晚上来吃饭,拿着酒。”

文三走了,去打牌,老孙看见他腰间露出几张红色的钞票。他没说什么,手里的梭子让他觉得越来越暖和。渔网上的水珠一直往下落,滴答滴答,然后他回忆起了什么,关于他姐姐还活着时候的事,他爹娘还活着时候的事,还没吃饱饭的那个岁月,他那时从没有感觉到寂寞。他觉得渔网上的水珠哪怕落到地上也不会干。

下午,老孙把对子贴上。村里的大路上还聚着人,几个袖口插在一起,蹲在石阶旁的中年男人胡诌着,一个老女人拿着马勺在敲打一个老头的后脑勺,让他回家把炉子生起火。一个儿媳在喊自己的老公公回家和面包水饺,那些男人却挑逗地笑了起来,那个儿媳脸红着骂了他们几句,逃窜进了胡同。这时的天空一片灰白,家家户户的门前挂上了灯笼,鞭炮声阵阵响,几户有钱的人家在门前燃放了大型的烟花,在天空炸裂成一朵朵花瓣。

老孙拎着腌好的草鱼,思索再三,拿上了自己珍藏的今缘春酒。他没有从那扇木门进去,而是锁上了木门,绕过外面的路,穿过胡同,从文三家的正门走了进去。文三媳妇正在水池旁洗菜,文三和小文都没在家。文三媳妇给老孙打了声招呼。老孙在门前看见了自己的水壶,那是他一个星期前放在这里的,那时是空的,现在还是空的。他都不记得自己上次和文三家的水是什么时候了。

堂屋中央一张高脚桌,桌上放着肉馅和面盆,烧鸡肘子都还封在袋子里。屋里很暗,家具都很陈旧,乱七八糟地摆着。老孙记得上次自己来时这里聚了一群人来打牌,桌上的四边放着红票子。他觉得屋子很暖和,炉子的火也不是很旺,当他在自己屋里时,哪怕生起特别旺的火,也总是感觉很冷。

女人进了厨房,菜板子当当响,锅里的油滋啦滋啦的,一阵烟从厨房里飘出来。老孙偷偷往厨房里望,女人在炒鱼片。他瞥见女人的两个乳房上下跳动,心里突然莫名地跳动,又陡然生出一阵孤独和羞耻感,他立刻转移了自己的目光。他似乎想起什么,平复心情几分钟后,心里徒留忧伤。

文三和小文来了。小文的样子冷冷的,一进屋就开始玩手机,时不时对着手机发笑,谩骂。文三起开老孙的酒,拿出两个酒杯,都给满上。老孙坐下,看着庭院里飘荡着的鞭炮碎屑。

“听说过了年村里不让在湖里打鱼了。”文三说。

“谁说的?”老孙似乎早有预料地问。

“都这么说。”

“胡扯。”老孙闷下一口酒说。

“还是打工挣钱啊。”

“周家的大儿子在外面打工,混吃混喝都不够。”

“那他今年过年还领了一个漂亮媳妇回家来。”

“你见了?”

“见了。”

“我觉得他那样的人找的媳妇都说不定是拐来的。”小文突然进来说,手机铃响,他接通电话又出去了。

一阵沉默,老孙的头顶烟雾缭绕。女人走了进来,在桌上放下一盘热气腾腾的炖鱼菜,鱼头露在盘子外,两只白眼珠似乎盯着老孙。

“年轻人都走了,只剩下一群老家伙在家里混吃等死。”老孙说。

厨房里传来咣当咣当的声音。小文站在院子里,一只脚踩着水池旁的石头,大笑着,说着骂人的话。老孙听不懂。

“再过一两年,该给小文说媳妇了。”文三说。

“现在就可以说了,老赵的孙子十八当了爹,现在小女孩少,你要是耽搁到二十四五,那根本说不上。哪个村没有七八个找不着媳妇的小青年。”老孙说。

“奶奶的!今天又让赵老大赢我了二百。”

“你哪里弄的二百?”

“钱好弄,妈的!就是赢不了他。”

“哈!钱好弄!”老孙嗤笑说。忽然,他感到一阵哀伤和孤寂。他觉得自己像条寄人篱下的老狗。他没有家。

小文打完了电话,站在外面玩手机,有时骂几句,有时又大笑。老孙完全看不懂。

“过了十五,小文去外面打工。”文三媳妇又端上了一盘菜说。这是醋溜白菜。

“谁说的?”文三呵斥问。

“我说的!”女人瞪着眼说,“你让他在家干嘛?混日子?多大的人了?他要是上学还好点,一是他不上学了,二是他也没谈媳妇。再不去挣钱,和个废物有什么两样?”

“你给他说过了?”文三问。

“他自己心里有数。”

老孙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搭不上话。他回想起年轻时在渔船上的日子,他想在渔船上过年,和那个死了多年的好伙计喝酒扯淡,他想再躺在渔船上,伴着鞭炮声,狗吠声,醉酒的汉子骂人的话,看着天边渐渐消逝的黄昏。

文三在院子放了鞭炮,劈了啪啦,火花都迸溅到了屋顶的瓦片上。远处的天空又传来几声响雷。

一人一碗饺子,两个小碟盛着醋和辣椒酱。小文吃的很慢,一直玩手机。老孙觉得饺子馅咸了,但什么都没说,而且他觉得醋溜白菜还有些生,他咬不动。他觉得自己没什么胆量抱怨了。

“过了年我想去养老院。”老孙说。

他们都看着电视,哈哈大笑。

“噢。”小文转过头来,淡淡地说。

老孙看不懂电视,那些活泼乱跳的人影就像傻子一样,看的人也像傻子。

吃完饭没多久,老孙回了自己的家。

“咱舅呢?”女人忽然注意到屋里少了一个人,问道。

“回去了吧。”文三说。

女人走到院子,往胡同里看看,暗暗的一条道,越过墙壁看老孙的屋,没开灯。

“不用管他,街里街坊都认识,还怕他丢了不成!”女人进屋时,文三说。

小文去了另一间屋子打电话。电视很快又开始逗得他们大笑,然后谁都忘了刚刚发生了什么。

老孙上了自己的渔船,卧在渔船上的小帐篷里。湖面寂然无风,月亮似乎被夜晚谋杀,惨死在浓浓的云雾后。整座村庄都浸沉在无聊的静谧中,从村头延伸出去的路像把长长的匕首,狠狠地把村子的死寂劈成两半。老孙解开绳索,让船随意漂流。他躺着,正好能透过船的另一头看见外面。他有些想家,想喝酒,想看着孩子给他磕头要压岁钱。他哭不出来,他太老了,他的生活也太老。他拿出一瓶农药,整了整衣领袖口,把这苦口的东西当成自己想象中的儿子在结婚时给自己的敬酒喝下去,就像喝下希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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