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昨天,距离《芳华》正式上映还有5天的时间,距离我买票刚刚过去1小时,《芳华》正式宣布撤档。
接到通知的时候,冯小刚导演正带领主创团队在上海路演。
于是,我们看到了这一幕:
怎么说呢?看着心疼。
不止心疼冯导,更心疼所有创作者的提心吊胆、无能为力,心疼他们的委屈。
电影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从剧本、选角、选景、拍摄、剪辑、后期,到送审、宣传、上映……每个环节,都面临着种种不可预知的困难,需要创作者运用智慧和妥协,来最终完成这一遗憾的艺术。
而这一次的《芳华》,明明已闯过重重难关,只等临门一脚,却突然有人站出来「喊停」。
相信换作谁,也要忍不住落泪。
这让我想起合同里有个常用词——「不可抗力」,每次看见这个词,我都觉得是小题大做,因为与之相伴的往往是台风、地震、洪水……这等的自然灾害。
可是看见今日的《芳华》,我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这个词。
它就那样阴狠地钻进了我的脑子里,让我头一次意识到:这个词,竟如此精准地定义了「权力」。
好了,糟心的事儿不说了。
今天,想和大家聊聊冯小刚导演。
记得在去年,他和李安、贾樟柯有一次对谈,很有意思。
那时刚好是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和冯小刚的《我不是潘金莲》上映之前,两位成名已久的导演,一位用120帧画面来探索新的电影语言,一位用圆形画幅来框定新的电影美学,同样是六十岁上下,还能有这样鲜活的创造力,实属难得。
在座谈的最后,冯小刚算了一笔账:
就我的年龄来说,我不认为我还能拍很多电影,我想我就是再勤奋再努力,恐怕也就是六、七部电影吧,所以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那一刻,冯导说得诚恳,一旁的李安也在苦笑。
年龄,从来都是创作者的第一天敌。
其实,看冯导的创作历程,我们会更理解这一句“不能再浪费时间”的涵义。
我们熟悉冯小刚,是因为贺岁片。
可你知道吗,在拍贺岁片之前,冯导其实拍摄过大量反映现实的严肃作品。
像什么《一地鸡毛》《情殇》《月亮背面》以及由他主演的王朔作品《我是你爸爸》,可无一例外,这些作品通通因为题材敏感被毙。
你想想看,手握这样一份「自杀多次」的履历,哪个投资人还敢再给他投钱?这也让冯小刚心灰意冷。
也正是这时,他遇见了华谊兄弟,一切才有了转机。不料冯导还是痴心不改,想接着拍《一声叹息》(该片曾以《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为名拍摄,但开机10天后即被勒令停拍),一个关于婚外情的故事。
估计投资人听到这话,一定死的心都有了。
据冯导讲述,后面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
华谊兄弟:小刚,你得认清形势,这么蛮干可不行。
冯小刚:我不管,我就要拍《一声叹息》。
华谊兄弟:好好好,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可以拍《一声叹息》,但在这之前,你得先拍三部挣钱的片儿,只要拍满三部,就让你拍《一声叹息》。
冯导想了想:得,就这么办吧。
那是1996年,冯小刚38岁。
也正是在这次谈话过后,冯小刚拍出了使他声名鹊起的贺岁三部曲:《甲方乙方》《不见不散》和《没完没了》。
关于这三部曲,还有个小插曲。
当初答应华谊兄弟要拍三个商业片的时候,《甲方乙方》和《不见不散》都是现成的剧本。这两部上映后,果然大卖,冯导又动了心思,找到投资人问:这回,咱能拍《一声叹息》了吧?
投资人摆手,当初说好的拍满三部,你得说到做到。
于是只好作罢,硬着头皮回去接着拍第三部。
据冯小刚回忆,自打《没完没了》开机的第一天,葛优就一直找他:“小刚,咱这片子花了多少钱了?要不算了吧,别拍了。”
可见这部电影,实是应付差事的无奈之作。
可不管怎样,有了这三部卖座电影,冯导终于摆脱了「每拍必禁」的恶名,成了我们熟悉的那个贺岁片之王。
世间事往往如此吊诡,事后看的天才与奇迹,往往只是当时的不得已而为之。
冯导也终于如愿以偿,拍了《一声叹息》,趁势拿下当年年度票房的第3名。
其实,从这几部作品中,我们也能看到冯小刚后续的创作轨迹,始终游走于「商业性」和「作者性」之间,来去自如,竟渐渐走出了一条独特的冯氏电影路。
他一边拍贺岁片,拍《大腕》《手机》《天下无贼》《夜宴》《私人订制》;一边拍自己真正想拍的电影,《集结号》《唐山大地震》《1942》《我不是潘金莲》……
这其中最独特的一部,或许是《非诚勿扰》。
在我看来,它很不像冯小刚的电影,而理由很可能是,冯小刚在这部电影里,试图寻找一种商业诉求和自我表达的平衡,以至于把《非诚勿扰》归入上述哪个序列,都感觉突兀。
当然,我个人还是比较喜欢这部作品的,从里面能看到一位50岁的导演,对于「中年」和「生活」的体悟。没有夸张的戏剧性,也没有过分煽情,就像是北海道温热与冷冽并存的风景,正如人生的样子。
上面提到的两个作品序列,看似是并行的,其实不是。
它们更像是两个反向并置的狭长的三角形,第一条越来越细,第二条越来越粗。前面是拍给别人的,后面是拍给自己的,自己越来越多,别人越来越少。
这是冯导,在一点点试图找回,那个当初被「一次次毙掉」的自己。
他开始重新关注历史,关注现实,关注普通人的生活,关注荒唐的个人境遇,不用戏谑的方式,而是用冷峻的笔调。就像是《集结号》里讲述的,在一场战争中,个体生命与集体意志的永恒矛盾;就像是《1942》里,刘震云的姥姥唏嘘地询问:“饿死人的年头儿多了,你问的是哪一年?”还有《我不是潘金莲》里,心如死灰的李雪莲来到果园,上吊自杀,这时管理员劝阻她,你可别死在我这里,要死去隔壁的果园。那一刻,李雪莲笑了,我们也笑了,因为我们终于看清了官场运作的逻辑:人命不重要,重要的是别死在我手里。
这一路「千里走单骑」,是属于冯导的「归来」。
我相信,这样的回归,终将重新铺满他剩下的六、七部作品,成为一个创作者,迂回而又必然的艺术抉择。
理由正像他自己说的:再不做,就真的来不及了。
至于这一部《芳华》,我之所以这样期待,是因为它讲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文工团,一群正值芳华的年轻人的故事。
熟悉冯导的人都知道,他年轻时曾在北京军区文工团工作,这部电影讲述的,正是他的青春记忆。
而这,又是另一种有趣的回归。
我们看很多「作者性」极强的导演,他们的早期作品多是拍摄自己最熟悉的生活,并往往带有自传色彩。比如: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王小帅的《十七岁的单车》,张大磊的《八月》,托纳多雷的《天堂电影院》,特吕弗的《四百击》…
这是他们,在用电影为自己的青春作传。
侯孝贤曾经说过:每个导演只能拍一部电影,那便是对自己成长过程的记录。
巴赞也说过:电影是生活的渐近线。
如今,冯导即将年满六十岁。他的第二条创作轨迹,也终将回到所有创作者必然要面临的起点,对自己生活的私人记录。
我期待这部电影。
我已为它买过一次票,虽然被退回,但这张未能入场的电影票,会一直等待《芳华》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