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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里一阵铜铃响,常大爷侧了侧头,确认是“废品牛”摇着铃铛来了,摇摇晃晃的,捋着不剩几根黑丝的小胡子,拉开了大门。

“废牛。”老人朝那人昂了昂下巴。

废品牛,牛姓收废品的人。早在脸上还净是些稚气的时候,就开始拉着板车收废品。头一个十年,同行纷纷拜师学艺有了其他出路,废牛只顾着为马路边一个白捡的饮料瓶欢呼雀跃。待人家买新房娶老婆,喊上一句,“废牛,把这些破烂儿收拾了去。”废牛似乎才刚刚觉出点儿后悔的意思。第二个十年,另一些同行也紧盯着时代潮流、改在二手电器二手车上发了财,废牛仍同二十年前一样,每天铃铛一摇,继续拉着那辆几近散架的破板车走街串巷。

废牛不年轻了,脸上的褶子越来越多,褶子里藏下的泥也越积越厚。听到常大爷叫他,赶忙把没收获几片纸壳的板车往墙根一靠,趿着那双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小船似的大鞋哒哒哒跑过去,满脸受宠若惊的黑褶子便小蚯蚓一样四处乱窜。他跑起来还是像个弓腰塌背的大汉奸见了日本小鬼子那样,不同的是,大汉奸的下作是为自私与懦弱服务,废牛不是,他的笑容与着急都是真诚的,毕竟,“肯找咱帮忙是看得起咱呢。”就这么,他总是勇往直前地往那困难里钻。至于直不起的腰,有哪个挎着纤绳拉了二十年板车的人还能昂首挺胸的?

常大爷的这小院一年到头没断过一些花花草草,即便是在冬天,天气最恶劣的时候,老人也能抱出一盆绽着黄色花苞的腊梅,往废牛眼皮子底下一放:“瞧瞧,你大爷行不行吧!”

废牛就不行了,不管常大爷教他多少次,“这是三角梅,这是白掌”,他还是只会嘿嘿着努几下鼻子,“真香。”现在,废牛进了常大爷的院子,没像往常那样闻到花草的清香,反倒是一股沼气池的臭味朝他迎面而来。废牛愣了愣,就觉得小腿肚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一瞧,常大爷正扬着拐棍跟他吼:“马桶,马桶!”

废牛这才明白是马桶堵了,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止不住的青黄臭水正由碗口大的小泉眼里往上反。常大爷盯着满地的臭水犯了愁,一气哼掉了三根鼻毛。若不是废牛及时把老人搀到榆树底下的小凳儿上坐下,地面恐怕要被敲出几个大坑来。

奇怪的是废牛。明明被臭味熏皱了眉头,却像那离弦的箭,直往满屋的臭气里冲,仿佛漫了一地的不是污水,而是黄澄澄的金子,先来者先得。一会儿趴一会儿跪的,废牛抱着那吐金子的泉眼捣了又捣,直到脚上两只小船灌满了脏水、头发丝都比马桶臭了,一切才恢复了平静。

常大爷已经由树下挪到了屋檐底下的方桌上,一把砂壶,两盏茶。老人扶着拐棍纹丝不动地坐着,喉咙里的痰隔一会儿就嗝咙一下,他好像想起点儿什么,下巴颏儿那一把小胡子颤颤巍巍地一上一下:“废牛,还没好?”

废牛已经踮着脚尖躲在门后,他通好了马桶,又拖净了地面。常大爷叫他的时候,他正抓着耳朵犯愁,“这老大爷,怎么老往这边看呢?”听到大爷叫他,废牛心中一喜,喊到:“大爷,厨房里拿把扫帚。”

常大爷迈向厨房,一脚进去,另一脚却预备着向废牛开火,所以,当废牛想像风一样蹿出去的时候,刚逃出大门,就被老人一棍子截住。

“进去!”

废牛不动,拿眼睛告诉他:“就不进去。”

“不给你开工钱。”常大爷知道废牛在想什么。

废牛还是不动,常大爷又说:“也没客套话!”

废牛这才往一边歪了歪脑袋,拿大眼眶跟常大爷确认了一遍:“真的?”

回到院里,废牛不肯坐下,他还是老样子,每次给人家帮了忙,自己倒羞得满脸通红。他就那么驼着背,蔫儿了脑袋的豆芽似的,搓着手站着。常大爷一往他身边靠,他就小耗子一样赶忙往后躲,生怕身上的臭气传到老人鼻子里去。脚还在臭水里泡着,袜子紧糊着脚心,好像全身的气都阻塞了。他没露出一点儿难受或是不情愿的意思,反倒让人觉得,他才是犯了错的那个人,满屋子的臭水准是因他而起。

常大爷佯装动了怒,拍了桌子:“爱坐不坐。”吓得废牛赶紧俯下身去,把屁股挨着凳子边儿定住。老人窃喜,茶杯举起来,往笑出嘴的牙龈前头遮了遮。

“你怎么不到马老婆子家里去了?”大爷问。

废牛捏了捏耳垂,半天没呵呵出一个清晰的字,常大爷见怪不怪,他打断了废牛的哼唧:“那老婆子,老跟我念叨,‘从废牛把我屋里的插座全给换了个遍,我就没见过他’,还有,你不能不收她的钱,你一月才挣几个?”

废牛缩着肩膀,往脸上蹭了蹭:“嘿,嘿。”

“马婆子说了,这礼拜六,荠菜鸡蛋馅儿饺子,你要是不去拿,今后就甭再叫她马大妈!”

废牛低着头,仍是“嘿嘿”。

“你倒是听没听见?”

拨浪鼓一样,废牛不住地点头。

常大爷的嘴唇干得掉皮,他咬了一会儿,又抿过一口茶,显然,他正犹豫接下来的话当不当讲,又觉得跟比自己儿子来得还勤的废牛不应有什么顾忌,况且,“我比他爸爸岁数还大呢。”对了,废牛早没爸爸了,就剩个没见识的妈,问她糖醋里脊的糖醋怎么调,没二话,立马有条有理地说出来,可若是问她孩子的后半辈子该怎么过,那老太太……常大爷不觉得废牛的妈能担起这个重任。

“该给小艳找个妈了。”正如老父亲对儿子那样,常大爷眉间严肃地刻着“你得听话”,心里却想着,你听不听话呢?

按说,废牛是最会说“好”的,即便不张嘴,也总是嘿嘿着点几下头,把“好”的意思完全展示出来。然而,一提到小艳,废牛便忍不住激动。他不仅忘了给常大爷的用心良苦送去一份感谢,就连平时唯唯诺诺、老怕得罪人的心思也顾不上了。他抬起头来,瞪着双大眼睛问:“孩子愿不愿意叫其他女人妈呢?”

常大爷手里的小杯子突然地顿住,他不觉得废牛一定就会听话,但真当废牛“不听话”,直接反问他的时候,这个好强的老头儿,难免有热血碰上冰水的感觉。老人极力不让鼻子里滋出的火冒出来,可他真想一把摔了杯子,当然,废牛是没有这么大本事惹老人发这样的脾气的。常大爷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跟人家当了十几年继母,从没应过一声“妈”。

“人家女人就甘心情愿当老妈子啦?”常大爷为自己的女儿撂了杯子,几个小水珠甩出来,老人闷着头摆摆手,“走!”

废牛不能明白常大爷为何突然生气,他只想着赶紧离开,大爷让走,还能不快快地滚出去?他趿着小船就往出跑,常大爷抬抬胳膊,又把他叫住:“把那摞纸壳子带走。”

频频点着头,废牛掏出几块钱,轻轻放到桌上,抱着纸壳跑了。

“不是卖给你!”老人捏着钱追出去,废牛早没了影儿。

“我倒挣了钱!”

啪,常大爷把钱往桌上一扔,摇着头坐下去。

离开常大爷,废牛难受极了。两只脚被湿透的鞋袜糊着,总不能迈开大步尽情地走。身上还是臭的,从头到脚没有一处的臭气甘愿离他而去。然而,这些他都能忍受,唯独小艳,常大爷提到了小艳,该不该给孩子找个妈呢?孩子能不能接受呢?常大爷说该有个妈妈,常大爷的话到底对不对?废牛又一次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够用,一个小艳,一个牛老太太,随时都能让他头疼、脚疼、心脏疼,哪哪儿都疼!

夕阳已经拉长了他的身影儿,在那么个比本人修长、美观许多倍的影子上,废牛挨个数着脚底下松动的下水盖板,“一、二、三……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地走着,他慢慢感觉不到身体与心理的折磨,直到胡同口窜进来一串孩子。

“废牛,快快跑呦,快跑哟!”

“废牛,你是蜗牛的牛呀!”

……

废牛嘿嘿着歪了歪头,抓挠几下马桶味的枯发,尽由着这群小家伙嗷嗷地绕着他转。

“废牛,你是牛小艳的爸爸?”一个小家伙仰着头问他。

废牛的红脸上顿时多了层铁青,他不肯点头,也不肯摇头,待那张小嘴又问了一遍,“你是牛小艳的爸爸?”

废牛终于:“嘿嘿嘿。”

当爸爸的,却不敢堂堂正正地说一句,“没错,我就是牛小艳的爸爸,亲生的!”“女儿”这个词让废牛感到荣幸,但“爸爸”这两个字,总能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废牛常常问自己,就凭自己这副鬼样子,能是个合格的爸爸?

他把头垂到了胸口,试图从“爸爸”里逃离,可是,更多的爸爸们来了。

“我爸爸是警察!”

“我爸爸是处长!”

“我爸爸是卖电脑的呦。”

……

一个个的“爸爸”胡乱地往他脸上拍,青一块紫一块的,他蛮不自在地抬了抬头,忽然看到了小艳,背着书包,内八着小脚孤零零地站着。她没叫着“爸爸”朝废牛奔过来,也没一甩头转身往后躲。她锈着小脸,看着爸爸小丑一样任由小孩子戏谑。废牛的慌张是从未有过的,脚下点起凌乱的步子,一会儿“噢噢”着往右扭脸,一会儿又强装镇定地往左看,事实上,他的脸,连带着乱眉底下那对褐色的眼珠,全都忽忽闪闪着找不到安分的去处。“我是当爸爸的,当爸爸的,怎么,怎么着我都是爸爸。”“爸爸”给了他一丝底气,勉强昂着头,往小艳那边走了几步,突然,“爸爸”告诉他,“既是当爸爸的,就不能给小艳丢人!”他猛地停住,拉着板车朝反方向飞走了。

一滴滚烫的液体正由心里落下,废牛不敢抬头。

废牛枕头底下一直放着一张海报,是他从一本旧书上撕下来的杂志内页。照片上是一位身着西装的德国男模,松松散散地斜倚着一个颇有年头的红色屋角。阳光正由头顶洒下来,透过领口两粒解开的纽扣,照得他的皮肤闪闪发光。他的鞋子是那么漂亮,厚重的藏蓝色天鹅绒鞋面,由金线绣着繁复的图案。绣的是什么呢?船舵?船锚?管他是什么,就凭这样的从容、这样的得体、这样的自信光鲜,小艳若是能有这样一个爸爸……废牛一把蒙上被子,狠砸了几下床。

距离小艳入学后第一场家长会还有一个礼拜,废牛已经紧张得心神不定。他的眼前总在闪过各种各样的爸爸,当警察、当处长、卖电脑的爸爸,枕头底下的德国模特也是一个爸爸,他还看到了一个爸爸,就是他自己,这是一头即将老死的黄牛,每天又脏又臭地在垃圾堆里讨生活。同时,他也看到了许多个孩子,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却没有一个能比得过他的小艳。看小艳那肉嘟嘟的小脸,红扑扑的,小汗毛简直水蜜桃上调皮的绒毛,在吹弹即破的皮肤上一根根立着。她的声音是那么甜,每一声“爸爸”都能把他叫化了。还有眼睛,比葡萄珠子还漂亮,眼珠上是镶了钻的。废牛忍不住笑出了声,若是有个连线游戏,给小孩子找爸爸,“小艳得有个最好的爸爸!”废牛咬了咬牙。

废牛走进小艳教室的时候,台下的家长们纷纷怀疑了自己的去处,全都眯着眼睛又把废牛打量了一遍。一身黑油布一样刷刷作响的西服,脖子上系着的红领带把一圈油亮的肉勒得一晃一晃。他的脑袋直挺挺往上昂,仿佛一个被掰折了脖子的机器人,不敢也不能多动。“老板不都得昂着头吗?”废牛不肯把脑袋低下来,下巴上一道由剃须刀片割破的口子还往外渗着鲜红的血珠。

“怎么,还来了个剧团的演员?”大家并不想拿喜剧大师卓别林来形容眼前这个颇显滑稽的形象,因为废牛这副拙劣甚至丑笨的样子显然不具备这个资格。正在大家猜测他的职业时,废牛趿着那双硬挺的人造革长鞋迈上了讲台。废牛没穿过舒服的鞋子,但像这么双木板一样毫无韧性的鞋子,他也是头一次。为了让脚舒服一些,特意买大两个号,于是,他便成了穿上鞋子的小狗,两只脚在小木船里各走各的,完全一个张牙舞爪的螃蟹。

顺利的,他穿过了讲台,但这双木头鞋子并没想着放过他。随着鞋头磕到了地板,废牛一下从台阶上撅出去,脸朝下,挺直地摔到地上。很清晰的,他先是听到了极小声的笑,一声叠着一声,后来,便有几双手朝他伸过来,问他:“要不要紧?”废牛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第二次想钻地缝是被老师点到名字的时候。坐在小艳的座位上,废牛一直拿手指抠大腿的肉,边抠边默念,“新能源,新能源。”他也记不清是从哪儿看到的这三个字,只忙着尽可能多的给“收废品”跟体面的“新能源”扯上些关系。废品回收、循环利用……新,挺新的能源!这么强装着镇定,他又忽然地颓软下去,一臭烘烘捡破烂儿的,撒的哪门子谎?废牛擦了擦脑门的汗。

“牛小艳的爸爸。”

“我搞新能源的!”废牛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脑子里尽是这样一句话,他噌地站起来,闭着眼睛喊到。

老师管你是做什么的呢,人家只是询问小艳在家的情况。极其安静的一秒钟过去,废牛收到一片哄堂大笑。他真希望时间可以过得快一些。

小艳一直趴在教室窗户上往里看,家长会结束的时候,小艳低着头,张了张嘴,没喊出爸爸。

废牛在距离小艳很远的身后跟着,一团火烤着他,他倒是祈盼真有一团火把他点燃,让一切的嘲笑与难堪全都化为灰烬。小艳越走越快,在愈加昏暗的天色里,最终变成一个小点,离他而去。废牛伸长了脖子,直到小艳的确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了,才默默低下头。

马路对面是一间自助银行,明亮的大厅里,一台台排列整齐的机器冷漠而又肃穆地把守着人世间最无聊却相当有意义的东西——金钱。废牛静静地望着它们,如果有足够多的钱,他是不是就不会出丑了?小艳是不是就会为“爸爸”而感到骄傲?废牛陷入深深的挫败与困惑。

就在这时候,有人冷不丁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废牛!”

拍他的人名叫梁上君,是个贼。废牛原本并不知道他是个贼,直到十年前去二百里外的三姥姥家走亲戚,围观一群警察给个小偷戴上了铐子,废牛这才明白,大伙儿眼中衣锦还乡的“小老板”是这么发的财。现在,废牛一看是做贼的梁上君,一个招呼没打,抬脚就走。

梁贼没觉得难堪,毕竟,若是小偷都懂得了羞耻,天下真不知要太平多少倍。

“爸爸不好当?”追上废牛,梁贼双手抄兜,嘻嘻着问他。

废牛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心想着,再不好的爸爸也好过做贼!他甩了甩胳膊,梁贼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就在废牛以为那人已经识趣地离开时,梁贼反倒又一次追上去。

“跟我合作,五五。”接头暗号一样,梁贼用极低的声音开出条件,五个指头往废牛眼前一比,静等废牛点头。废牛终于停下来,从那双做了多年贼的眼睛里,他看出个结论来,“这年头,什么都不易,小偷也发愁!”他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梁贼的肩膀,一瞬间,梁贼的骨头架忽然软下去,眼里两颗晶晶亮的小东西一蹦一蹦的,好像打架打输了的孩子扭脸扎妈妈怀里,满肚子委屈。没等梁贼鼻子一把泪一把地诉苦,废牛往后一指:“呦,警察怎么来了?”

梁贼风一样没影儿了。

牛老太太活了六十三年,后四十二年一直是在眼下这个大门朝东的小院里度过的,而四十二年中最后的十二三年,老太太最常念叨的人就是桥头上算命的老王瞎子。“不是说我晚年福禄丰厚吗?这不是骗人吗?”每次这么说完,老太太都要撇着小脚去找王瞎子,为当年那五块钱的算命钱理论三两个钟头。而每当这个时候,废牛便憋红着脸,一头扎进垃圾堆,不捡上半车瓶瓶罐罐的,绝不肯回去。

只有和小艳在一起的时候,牛老太太才能由心里送出点儿笑意,而那点儿笑往往持续不到一个刻钟,便又被现实击垮,“多好的孩子,怎么从小就得受贫穷的委屈?”老太太捏捏小艳已经短出一截的裤脚,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让小孙女像其他孩子那样穿上舒适漂亮的衣裳。而小艳,好像打小就没有咯咯咯咧着小嘴痛快笑过,她只是懂事地含着下巴,轻轻提起嘴角,学习着一个孩子无需懂得的隐忍与克制。只有废牛,总在用一些蹩脚的笑话、一根棒棒糖或是半斤猪头肉逗小艳和牛老太太开心,短暂且无力的笑容之后,谁又能保证心里不落下一滴泪来呢?废牛没有办法!

这天晚上,废牛在石棉瓦搭的小棚里捆纸壳,他时不时抬抬眼,看一眼墙上的身影。被映上墙的牛老太太还是有些胖,她一会儿拿着扫帚扫地,一会儿又弯下腰去把墙角松动的砖头摁紧。最后,老太太眯眼瞧了瞧头顶那盏罩着绿铁皮壳子的黄灯泡,没什么长进的一天又过去了,她轻轻叹了叹气,“明天见吧。”一手拉着一扇门,就要关门睡觉。忽然间,门楼底下出现一双系带黑皮鞋,宽边大底,柔软的皮子,“看着就舒服。”牛老太太默默想着,往上略微看了一眼,一个跟废牛差不多大的男子,“走错门了!”不等来人说话,老太太撅撅嘴,继续关上门。

“牛妈妈!”

多么响亮的一声喊,吓得老太太连着哆嗦了三四下。老太太歪着头,把眼前那人上下打量一个遍,还是不认识。何况,多少年了,踏进这个小院的就没一个穿皮鞋的。她拿“别乱叫妈”的表情问他,“你是谁?”

“妈妈,我呀!”那人急切地跺着脚,“废牛的发小,梁上君!”

“梁上君?”老太太的大眼珠转了好几圈,还是记不起这号人,一昂头,“对不住,我是鼓上蚤。”咣,关了门。

门外的梁贼不住地扣着门环,牛老太太不理他,摆着小企鹅步子往里走,却听他说了句,“我当年可是砸晕了您的老母鸡!”

老太太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个淘气孩子老往人家院里扔石头子儿,但也不是废牛的发小呀。老太太返身开了门,“那晕鸡的俩鸡腿都让你给抢走了!”

梁贼赔着笑,一口一个“牛妈妈”地牵着老太太的胳膊跟进去。

梁贼的来意,废牛自然明白,他把牛老太太拉到一边:“赶他走。”

老太太并不知道梁上君是个贼,虽对这样的来访感到不妥,却还是拧了拧眉:“人家都叫妈了。”

废牛和牛老太太说悄悄话的空档,梁贼已经把这个家来回审视了一个遍。小偷嘛,眼上都是有功夫的。一个家有多少值钱的东西,家里值钱的物件在哪儿放着,从哪个地方下手最容易成功……用不了几分钟,全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脑子里。看完了废牛的家,梁贼的大脑头一次没因为别人家的东西而感到兴奋。他推算出来,眼前这些掉皮开裂的桌椅板凳,应当是四十几年前牛老太太的嫁妆。八仙桌上的那台大屁股电视机,十有八九是废牛收废品时候淘来的。如此,他不由地挺直了腰杆,“对了,来对了,这样的家庭绝对需要帮扶!”梁贼一脸同情,为自己点下了头。

牛老太太最奢侈的待客之道就是拿透明玻璃杯冲上杯滚烫的白糖水。在21世纪都已然过了五分之一的今天,在老太太看来,一杯暖手的热糖水依然能够显出十足的热情与客套。梁贼端着缺了三个口儿的玻璃杯,虽然心里怀疑,这杯子会不会是废牛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但还是极为真诚地一气喝完了,谁叫这是牛妈妈沏的呢?

和梁贼一起进门的,还有一堆包裹得花花绿绿的礼物。老太太斜着眼睛瞥了很多次,这是给她家的吗?这么些漂亮东西……头一次,牛老太太想到王瞎子的时候没恨得牙痒痒,总觉得那金光闪闪的点心盒子上写满了“时来运转、福禄丰厚”。“王瞎子还真行!”老太太暗笑,问梁贼:“你是来……”

“共同致富,”梁贼没说自己是来扶贫的,蛮顾及人家自尊地改成“共同致富”四个字,他觉得自己挺对得起名字里的“君”字,君子嘛,要爱人!然后,他弯弯着眉毛,一双小耗子眼睛透着晶亮的光,“我要跟废牛合作。”

跟收废品的合作?老太太既不明白,也不相信,问他:“你是干什么的?”

“贸易,货物流通。”

“那废牛能干什么?”

“人脉!”说到废牛的闪光点,梁贼激动地挪了挪屁股。

闪着金光的“福禄丰厚”忽然暗淡下去,牛老太太疑惑了。她痛恨贫穷,但与不明不白的富贵比起来,她自认不会把儿子送进不明不白里去。人脉?有人脉还能靠收破烂儿糊口?眼看老太太刚要起飞的一双眉眼转瞬间落寞下去,梁贼慌忙解释:“牛妈妈,您说说,咱这么多条胡同里,谁能有废牛认识的人多?”

老太太凝神一想,这话倒是没错,且不说附近这些胡同,就是十里外的住户,提起废牛,也能接上一句,“噢,你说那收废品的废牛?”如此,老太太朝梁贼点点头。

“这不就是了,不认得人,哪能跑业务呢?”梁贼秉着气,小心观察老太太。

牛老太太没说话,低着头,拿自己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审视这话的对错。她想起来,就连自己这么个两兜空空的穷老太太,也时常被些嘴巴摸了蜜的生脸孔拉住,“买份保险吧,保险您的下半生!”、“买盒面膜,时光倒流二十年!”、“来辆健身车……”不假,业务员就该把满世界的人都认识个遍,不然,自己填饱肚子的口粮从哪儿来呢?得出这样的结论,牛老太太又朝梁贼点了点头。

废牛始终没理梁贼,他不肯进屋,仍在小棚里噼噼啪啪地弄纸壳。他明白梁贼的意思,不过是想利用他去人家家里收废品的机会,顺手把人家的东西摸进自己兜里。然而,梁贼的这番话还是让他不由地笑了,收废品既能跟新能源扯上关系,那人家这做贼的,把自己跟贸易挂上钩,又有什么错呢?他无奈地摇摇头,脚下却已经走到梁贼身边,拽起他,拖了出去。

梁贼来访之后,牛老太太一连高兴了好几天,每天都要穿着梁贼买给她的红色羊绒衫去老太太堆儿里转上一转,秀秀她的高档货。小艳也是,笑和不笑都更加强烈。笑的时候,小奶猫一样的嗓门儿里也能听出清晰的“咯咯咯”,而不笑的时候,眉头拧得比螺丝帽还要紧,一准是谁弄脏了她系着蝴蝶结的小皮鞋,“这可是梁叔叔买的!”没错,梁叔叔买的,她从没穿过的好鞋子。

金钱让牛老太太和小艳拥有了从未有过的快乐,这是废牛努力多年都没有做到的。他忽然想起家长会之后他问自己的那个问题,金钱会不会让他免于出丑与难堪?他尚不确定,但是,他清楚地认识到,金钱确能让母亲和女儿快乐,哪怕那些让她们快乐的金钱来自于一个贼!

但是,废牛并没有跟梁贼合作,牛老太太皱了皱眉,没有多加追问,而废牛这边,也不想把理由一五一十地告诉妈妈。梁上君的确是个贼,但若是由自己揭了他的老底,总觉得是背后说人坏话。这样不好。因此,在包括牛老太太在内的一众街坊心里,梁贼依然是那个小有成就的梁老板。牛老太太时常摸着身上的羊绒衫叹气,仿佛是在遗憾自己的儿子永不能成为牛老板,哪怕是梁老板的助理呢。偶尔,她也会跑到门外,往胡同口张望,“梁上君怎么不来了?”看到这些,废牛不能不为金钱犹豫,若想让母亲和女儿幸福,非有钱不可。终于,在一整夜的思考过后,废牛留下一张字条——妈,我去打工挣钱了,照顾好小艳。

废牛离开了家。在比平时缺了一个人的小饭桌前,牛老太太和小艳谁都不肯提起筷子。

“奶奶,我爸多久回来?”

废牛走了还不到一天,牛老太太脸上的皱纹已经多出好几道。儿子是为了钱走的,而钱又不能跟她这个当妈的脱开关系,谁让她一看见好东西就两眼放光呢?还有,废牛出去能干什么呢?这万一有个好歹……想着想着,老太太便不仅仅是自责了,她担惊受怕起来,一会儿看见瘸了条腿的儿子晃晃悠悠地朝他走来,一会儿又听见死去多少年的丈夫骂她贪图享受。好在,小艳的问话把她从想象里拽出来,她没敢抬头看小艳,只是故作无所谓地说:“不管他,吃饭!”

这时候,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妈妈!小艳!”祖孙二人一齐跑出去。

原来,废牛刚上火车就做了个梦,梦见牛老太太摔了一跤,怎么都爬不起来,而小艳也不知跑哪去了,他一声声地喊“小艳、小艳”,大喊着醒过来,全身已被虚汗湿透,忙叫住列车员:“同志,我要下车,我得回家。”

废牛搂着妈妈和小艳不肯撒手,他紧抓着小艳,又退开一步上下打量着妈妈,“妈,摔哪儿了?哪儿摔着了?”

而牛老太太,心里已经说了几百遍的“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儿子完好无损地回来了。紧张过后的虚汗让她脸色发白,同其他母亲一样,牛老太太总不爱把担忧与挂念赤裸裸拿出来。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噢,回来了。”甚至,还故意表现出一些不满,好似责备儿子的胡闹。接着,老太太拿出废牛的铜铃铛,往他手里一放:“刘大妈家,旧书旧报纸,讲好的价儿,四毛五。”

这件事之后,胡同里那群小家伙“废牛废牛”地叫得更欢了,要知道,废牛不仅仅是指废品牛,废物牛不也是叫废牛?这么大岁数还离不开妈妈,可不是废物吗?哈哈哈着,小鬼们成群结伴地跑了。

那天的夕阳很美,太阳被风云融化,把西边,与地平线相连的一整片染得橙红。头顶的天空是夜幕初降前的宝蓝,废牛挎着纤绳,板车上是满满当当的纸壳与饮料瓶。他为这一天的收获一遍遍算着账,能给小艳买几根铅笔了,能给老太太买双手套了。喜滋滋的,废牛在一个小广场上看到一个小影儿,肥肥大大的棉袄,短了一截的裤子,由一层厚毛线袜子护着裤腿罩不住的脚踝。那是他的小艳。她安静地看着旁边几个穿着漂亮衣裳的小孩子追着条雪白的小狗玩儿,他正想过去,却见小艳飞快地往前跑去,垂着小桃子般的红脸蛋,用那双粉嫩细巧的小手捡起由一个小孩子随手丢掉的饮料瓶。而在不远的地方,他的妈妈,六十几岁的牛老太太,脑袋正探进垃圾箱,跟只脏兮兮的流浪猫一起翻找活下去的希望。

废牛突然走不动了,他觉得眼睛里烫烫的,而他的心上,似有钉子板儿一样的东西直直插向他的血肉。他把目光转向一旁,恰有几个安享晚年的老人正望着牛老太太的背影叹息,“到老还在遭罪。”

牛老太太回过头的时候,废牛已经不见了,徒留他的板车在夕阳下孤独而又虚晃地停着。废牛是跑着离开的,他找到了梁贼。

“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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