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谈及柳三变,首先想到的是“奉旨填词第一人”这样的人生标签。静言思之,泱泱华夏五千年,个体生命能够博得帝王的关注并亲点,不论是福是祸,都会给局外人留下丰富的话语谈资。
生在短命而危机四伏的朝廷,这对任何一个国民来说都是一种不幸,都会产生生不逢时的人生感喟;而对文人士子来说,自己能够生活在一个重文抑武的时代,文化的相对自由与包容为自己尽情释放真性情提供宽松的环境,这当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北宋一朝,对很多文人士子来说,幸与不幸的双重叠加,涵育出有别于往昔文士的文化气质,当他们把这种气质以独抒性灵的方式外化时,就呈现出极富宋廷特色的文化气象。
因为天子的一纸圣宣昭告天下,把渴望事功的柳七打入了仕途的“地狱”,纵使百般努力,也无力回天。虽然改了帝号,迎来了转机,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对“建功立业的鸿鹄之志”的实现失去了年少轻狂时的那份热度和激情。游走于尘世,用自己的才情浸润着稍显薄凉的世界,用自己的文字坦陈对世情人生的理解,以此让自己慢慢老去。文字之色,带有个体生命的特色;文字之力,更见其间涌动的生命张力。对柳永而言,自己向“兼济天下”的目标进发的道路已经被堵死,文人观照世情的那份执念很难让他“躲进小楼成一统”,过着“独善其身”的生活安度余生。
命中注定此生过着一生奔突的旅者的生活,就不可能因迷恋于某一处风景而驻足。行万里路方可遍尝人间味。柳永用自己的双脚度量人生长度,并尽可能向更深处抵进,以不断拓展自己生命的宽度和厚度。有了真实的体验,获得的自然是真切的感受,把这些付诸文字,就有了“凡在市井处,皆能歌柳词”的繁盛。回望柳永留存于世的词作,再把它与词人的人生际遇相对接,用“国家不幸诗家幸”定性有点不当,但从宏观上审视,国运多艰、命途多舛,双向叠加,催生出的文字就具有了鲜明的柳氏生命特质。遭际决定文式,生命成色决定作品的韵致。品读柳永的作品,没有苏子“大江东去,浪淘尽”的雄浑壮阔,外显的是一种恰似涓涓细流的缠绵悱恻。正是如此,柳永的词适合浅酌低吟,而不适合引吭高歌。
对一般读者而言,人们对柳永的认知多借助他的经典词作《雨霖铃》,尤其是其中的“寒蝉凄切,对长亭晚”、“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等名句。而在柳词的王国里思接千载,心游万仞,你可以发现,流传于世的柳词除了《雨霖铃》,还有更多脍炙人口的佳篇名作。其中,《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也可以与《雨霖铃》相比肩。仔细品读该词,读者不仅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字里行间涌动的柳永的生命律动,还可以从词作中读出自己的生命意涵。简而言之,大致有三重生命意蕴。
孤独的漂泊者的生命呐喊:言及于此,源于柳词通过文字的书写,把这种情思融入其中。每一个人都是漂泊者,都以不同的方式在天地间徒步。即使有外在喧嚣的结伴同行的欢声笑语,但是共存时空的限制,决定每个人都只能戴着面具,说着连自己都听不进去的话。公共时空对私密自我的冲击,带来的只能是内心更大的孤寂。柳永虽然在众芳捧月中今年欢笑复明年,但是真正能够视为人生的知己,倾诉衷肠者寥寥无几。正是如此,所以才有“无言谁会凭栏意”的悲叹。这种内心的孤寂悲凉除了直抒胸臆,还巧妙地从自然风物中精挑细选,寓情于景,景衬凄情,诸如“细雨、草色、残照”等。当然,柳永 “无人会”的孤独与辛弃疾的“无人会,登临意”所传达的情意是不同的,柳词中虽含有无处伸志的苦闷,但更多是依遵本心的个体生命的宣泄,而辛词传递的是渴望收复失地,“还我旧山河”国家之念。
天涯羁旅客的无尽愁思:希腊古语云:“每个人的生命旅途都要经历居家、远行和回归的过程。”静言思之,此话道出了普世性的意义。作为茫茫宇宙间微不足道的一份子,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在尘世间摸爬滚打,都以自己的方式住进人生的驿站,然后再作别寄居的场所,不断地行走,不断地转换,一路向西,完成生命的履历。与科考的几次角力,柳永都是以失败而告终。入仕的失利,让柳永不得不选择了出走,虽算不上四海为家,但羁旅之苦始终如影随形。远离故土、远离亲人,独自一人的行走给自己带来更多的是解不开的愁情与落寞。无意于登高,但行走中无意识的抵达,“伫倚危楼”,故土之思、亲人之念油然而生。而“乍暖还寒”的细细风的相浸,把这种情感渲染得更加浓郁。任何一种情绪的消解都要找寻一种媒介,柳永也不例外。为了化解思乡怀人之苦,只能“我寄愁心于淡酒”。可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于是,就有了“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之所以难以消解,源于触发“愁绪”的诱因太多。除了远离故土,想念寄居他乡之人,还有就是春花烂漫的时节,本应该共享良辰美景,可是各居一乡,“良辰美景虚设”,传统的伤春悲秋的主题情思在此得以强化。
一份执念砥砺行的“硬汉”:说柳永是“硬汉”是不准确的,但是从他面对生活和人生的苦难所表现出来的生命的韧劲的角度审视,用“硬汉”誉之也不为过。当然,这里的硬汉并非海明威笔下的圣地亚哥,也没有确凿的资料能够佐证柳永通过行动表现出 “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会被打倒”的勇毅。海德格尔说:“人生充满劳绩,也要诗意地生活。”对柳永而言,他也不会把“诗意的生活”作为自己生活和人生的标签,他只是用自己的行动活出自我生命的本色,用自己的文字书写人生的意趣。爱我所爱,不离不弃,所以才有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掷地有声的誓言表达。人生如梦,短暂的生命之旅,在扰扰尘世可以遇到的人事物景情毕竟有限。作为匆匆过客,能够给渺沧海之一粟的生命带来一丝暖阳的为数不多。如果能够邂逅,当视为上苍的恩赐。既然如此,就应该倍加珍惜、一生相守。置身尘世,主动追寻也好,被动等待也罢,真正能够达成所愿者毕竟有限。对每一个追寻者来说,不放弃、不妥协、不沉沦,心之所向的事业的,感情的,生活的都会成为逼仄自己不断前行的动力。
诗无达诂,对《蝶恋花》的品鉴,因品鉴者的价值投射不同,就有了不一样的诗意呈现。而从作品的本身来看,诗家语到底蕴含什么样的情思,有什么样的因寄所托,谁解其中味,唯有柳三变。不过,不论是思亲念家的怀人之词,还是表达为实现心中所向的执着追寻之曲,细细品味,我们都可以从中汲取生活和人生的营养。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每个人在尘世行走时,身上都不同程度被烙上柳永的生命印记。(陈士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