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很早以前——早到什么时候呢,那时候天地都不是这种灰蒙蒙的颜色,空气和水都不是这种腥臭的味道,那是我们贫寒而快乐的少年时光。那时候我们在乡村的禾场上追赶嬉戏,在沟渠边和树林子里斗草寻花;特别是在初夏时节,不经意间就品咂到了五月麦田里飘来的风,风里面裹挟着某些东西,丝丝缕缕的,散发着一种离成熟很近的气味,令我们心驰神往。
是的,记得那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村庄好像有点漂浮的感觉,无论是袅袅在房顶上的炊烟,还是挂在树梢上的雾霭,都仿佛在轻轻晃动着少年若有若无的心事。那一个黄昏之所以如此令人难忘,是因为那一天一个年纪稍大的人,把我们这一群小伙伴召集在一起,宣布了一件让我们脸热心跳的大事。他给我们每个人都许配了一个“媳妇子”,也就是后来我们说的女朋友或者未婚妻。其实他只是闲得无聊把村里的少男少女做了一次想当然的搭配,但我们信以为真。有一个小伙伴还特别当真,他对许配给他的“媳妇子”不满意,说那女孩是个“撮瓢”,也就是下巴骨突出得厉害,要求换一个没有得到允许,当场急得哭了起来。
许配给我的那个女孩儿,当时应该一点都不知情吧,但她却从此如一只大鸟,扑腾在了我的心里。越是想得多,越是怕见她。每次看见她,我就绕道走开;实在走不开,就紧张得躲在一隅,浑身不自在。我们两家,也就相隔两百米左右,可从此我和她就没有讲过一句话,也不敢看她一眼。那时候我经常和小伙伴们打架逗闹,碰到打不过我的,就只好开骂。最要命的是,他们仿佛不约而同,骂人却不骂我,而是骂:“狗日的某某!”这某某,就是那个女孩的乳名。他们只要一提她的名字,我就羞赧无地,恨不得钻地缝。掌握了这个诀窍,他们总是在我得胜之际,突然来一句:“狗日的某某!”刚才都还神气活现的我,一定马上急急羞走,溜之大吉。特别是有一次,我们家隔壁有个乳名叫贱儿的,被我教训得有些过头,骂某某骂得我狼狈远遁,之后还不解恨,竟然用一把小刀在我们村里那些人来人往的泥路上,把我和某某的名字刻得很大很深,并在我们的名字下面再恶毒地刻上“搞大X”这三个最不堪入目的字眼,当时我们称之为“无聊话”。我得到线报,跑到一些现场去看,被那些赫然在目的“无聊话”吓得差点昏了过去。懵懂片刻,才急中生智,慌忙找些柴草覆盖上去;然后跑回家来,在门前的排水沟里挖了一桶稀泥巴,把那些惨不忍睹的文字一一抹去,忙乎了我一整个下午。贱儿那一招太有杀伤力了,我从此不敢再招惹他,甚至跟他觍颜求和,生怕他故伎重演,再生事端。
如此这般,我在心中最隐秘的地方藏着一个人,时时想起她,但却和她咫尺天涯,最熟悉、最陌生地走过了我们的少年路。直到我高中毕业,回到村里当了民办老师,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来到了我的家里。我猛然看见她来了,依旧下意识地躲起来。她比我姐姐小,比我妹妹大,应该不是找她们玩儿的,而是冲着我来的;加上过去小伙伴们那么闹腾,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好像知道我和她之间有点不同寻常了。因此我姐姐大声喊:“德林你出来啊,来客啦!”我只得出来,情急中拿一本《人民文学》塞给她,记得那一期上有广东作家程国凯的小说《虎皮斑纹贝》。然后我又很没有出息地退避到房间里去了。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起身告辞,姐姐又喊:“德林送客啦!”我又跑出来,送她到我们家旁边的一条小路上,路两边是浓密的插柳编织的篱笆墙。我手足无措,摘那些插柳的叶子以掩饰慌乱。她问我:“明年你要教初中了吧?”那时候我在教小学五年级。我傻傻回答:“不知道啊,我还没有听说啊。”现在回忆起来,我们这一辈子就仿佛只谈了这么两句话,而且我十分发窘,嗓子干涩,说得异常艰难。
她在我心里藏了这么多年,好像已经藏出了很深的感情,我觉得我已经很爱她了,还为她写过很多抒情诗呢。但是直到她定亲出嫁,我始终都没有勇气去表达,去面对。这算不算爱情呢?如果是,怎么会是这么一个局面呢?后来,世事变迁,有很多理由让我思考爱情的真谛,同时也怀疑爱情的存在,我也就一次次想起我少年时代的往事,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捉摸,似是而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