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祥曦
人类思想的发展是从形象开始的,正如孩童理解的世界是一幅幅动态的画面不是抽象的语词,人类早期表达思想的方式是用故事而非说理。对不能理解的自然力,他们用神话;对愚蠢可笑的社会性,他们用寓言。总之,离不开具体的说事。这类故事今天读来,虽觉童蒙初开,未超出孩提心理机械的智慧,但正因如此,反觉鲜活灵动,余韵袅袅,比方说《伊索寓言》。
《伊索寓言》虽被钱钟书先生打趣为见解幼稚不适合做现代儿童的读本,因为怕将我们本来单纯的孩子教得更单纯,长大后若用动物世界的呆板模式套用人类社会,不足以应对真假难辨、诡诈频出的世道人心。但在我看来,对于已被习气严重熏染了的中年,到不失为一本荡涤心灵的启蒙教材。其中好多故事,正因为机心浅出,偏能一语中的。好多成熟的理论家绕来绕去绕不清楚的道理,它就凭几个动物的表演,令我们在捧腹之余,茅塞顿开;在茅塞顿开之余,又所思悠远。读这样的故事,觉得童年智慧即使幼稚也幼稚得可爱,不象我们成熟的聪明反将我们引入歧途,进一步远离事态的真相,再难回归本初的简单。
比喻“狐狸吃葡萄”的故事:狐狸发现一串葡萄,高高地挂在枝上。馋涎欲滴,想要吃它。但努力了几次也没够着,只得放弃。顺便安慰自己说:这葡萄不吃也罢,也许还是酸的呢。然后溜一圈了事。得出的结论是:狐狸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酸。——多么单纯可爱的狐狸!这种欺骗的自慰真是狡猾得老实。说明狐狸毕竟是狐狸,还没进化为人,思维简单,不值一提。如果是人,我们的做派就高明得多。如果我们没吃过葡萄,我们就说:我们曾经吃过的葡萄是如何的好吃,或者是如何的不好吃——好不好吃,要根据情形而定;如果我们没吃上这串葡萄,我们就能证明这串葡萄是如何不值得我们一吃,不管它是酸的还是甜的,决不仅仅是一酸了之;如果我们想吃的葡萄,被别人吃了,我们就有理由瞧不起吃葡萄的人,说明他是如何地不适合吃这串葡萄;甚至我们有理由瞧不起葡萄,笑话别人不够档次,怎么能吃这种下三滥的葡萄。我们从容淡定的姿态说明我们是如何地满不在乎;而我们踌躇满志的雄心又暗中较劲,敦促自己一定要吃上更大更好的葡萄——吃给你们瞧瞧!总之,“葡萄”算什么?吾欲葡萄,斯葡萄致矣。
这便是我们人界的高明。狐狸虽堪称兽中师爷,而与人相比,又何足道哉!说明数以万年的进化,没有白费。狐狸吃葡萄只为了充饥,而我们吃葡萄就不仅仅是为了吃葡萄,意义在我们手中得到延伸,葡萄本身已不成为 问题,问题是吃葡萄这回事。
然而,话虽如此说,葡萄毕竟是没吃上。正因为没吃进嘴里,却反而酸溜溜地种在了心里。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固执如水面的葫芦,摁下去,又浮上来。不象狐狸,溜一圈了事。泰戈尔说:我追求我得不到的,我得到的是我不追求的。人生的欲望大抵如此。正是这种对得不到或还未得到东西的追求,演绎着千奇百怪的世相人生,使我们眼见的世界成为假相,而真实无欺的世界却隐藏在背后骗着我们,哄着我们,逗着我们,引我们满怀希望又不无怅惘地度此一生。
话再说回来,假设当初狐狸吃上了葡萄,又当如何呢?它会津津有味地享受吃葡萄的过程,不管它是酸的还是甜的。一旦吃完,它会随即将吃葡萄这件事忘了。如果吃饱了,它会伸个懒腰,乖乖地睡;如果没吃饱,它就再去找别的食物。它的逻辑是:我追求我没得到的,我得到的也正是我所追求的。说明动物毕竟是动物,它的思维永远停留在第一阶段,不可能进化为人。如果是人,情况就复杂微妙得多:他追求葡萄,就用尽心机、想尽办法得到葡萄。如果路程太远,他就规划好行进的路线,造出运行的工具;如果葡萄太高,他就搭架子、建云梯;如果有人跟他争抢,他们就坐下来谈判,订同盟、签协议,必要时不惜发动战争。总之,一切唯葡萄是务。然而,一旦吃上葡萄,就立即表示不满,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他想要吃的葡萄,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想要吃的葡萄到底什么样子,但至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真个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白白费工夫;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非梦中人。于是,人心的惯性就像旋转的车轮,按原点循环却朝直线前进——梦中的葡萄又在远处向他招手。
那么,无法回避的是:我们真正要吃的葡萄究竟在哪里呢?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几乎等同于回答风轮旋转的方向到底是指向哪个方位一样困难——说它往东,它忽然转向了西;说它向下,它忽然又跑到了上。
思考的结果就像“皇帝的新装”,谁都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愿说穿。而对这一问题的不同理解大致形成思想史上两种截然对立的观点:一派认为既然我们始终无法吃到理想中的葡萄,不如一开始就放弃这个念头。矛盾的是活着不可能完全断绝念头,就只好转移念头,比如佛家觉得人世太苦,想要成佛;道士觉得做人不好,想要成仙。这就好比既然求不着葡萄那就求仙桃一样的荒谬自欺,逃避困惑的结果是陷于更大的困惑。所以这一派不能发扬光大,一半是由它内在的矛盾决定的。另一派却认为无论我们最终是否能吃到心仪的葡萄,都不能放弃追寻它的努力。正如前面所言,葡萄本身已不成为问题,问题是我们用什么态度和方式对待这个问题,有道是:占有不如追求,结果不如过程。“追求”抑或说“过程”本身已成为“意义”的全部内容,而无所谓结果。两种观点所演绎着的截然相左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用现成的术语表达就是:消极的与积极的;出世的与入世的;虚无主义的与现实主义的或现实主义的与理想主义的,诸如此类。两者同源而迥异,水火不容又对立统一,世间五花八门的理论体系说到底都是由这一元素衍生生发开来的,就像一棵大树的根、茎、花、叶一样——这便是一串葡萄惹出的麻烦。
早年读书,曾见这样的一条,说是西洋民间赶驴的人为了驴不至于偷懒,就在驴的头前挂一串葫萝卜,触之欲就,食之不及,驴为了吃上那串胡萝卜,就在不停歇的尝试中不自主地前进着。驴用自己的愿望实现了执鞭者的愿望,转移了矛盾,避免了专制。不料草民驾驭牲口的聪明一点不输于造化驱赶人类的智慧。从某种意义上讲,正如行进中的驴总也吃不上眼前那串胡萝卜一样,我们永远也吃不上理想中的那串葡萄,但我们永远跋涉在想吃葡萄的路上。这不知是因为造化弄人,还是出于人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