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皆兵

有个朋友问我,为什么对他喜欢的姑娘,当自己发现对方期待自己做什么的时候,自己会偏不按照这个人希望的去做。

我想了想,这牵涉到中国男性一个普遍的创伤,叫做被吞没的创伤。简单的说,就是因为他妈妈对他吐槽太多,男人在小孩子的时候就承担了母亲太多的负面情绪,所以已经不堪重负。当女人对他提出同样要求的时候,即使是正常的情感需求,他都无法满足。

假如一个正常人的的情感需求承受值是50分,这个男生,可能在女性情感需求值30分的时候,这个男人就承受不住了。而中国女性,因为重男轻女的原因,普遍情感需求值要大于正常的50分,可能要到70分。这就造成了重度不匹配。男人只能承受30分,女人却需要70分。这样导致一个局面,女人的情感总是得不到满足,而男人就动不动就对女人不耐烦。所以婚姻质量普遍不高。

婚姻质量普遍不高是一个结果,另一个结果是这个局面世代循环。因为女人70分的需求在丈夫这里得不到满足,她就会向子女、尤其是儿子这里索取。因为儿子小,没有能力逃脱母亲的情感索取,而且孝道文化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意识上儿子即使到成年都无法反抗。

由于儿子从小就承受母亲的感情索取,伤痕累累,草木皆兵。所以儿子长大后也一样只有很少的情感承受能力,每当有情感索取的情况时,他没长好的伤口就重度疼痛。当这个儿子去寻找自己的感情的时候,他一样没有情感承受能力,无法承受别人对他的情感需求。所以这件事情是这么的普遍,女人连环十八call,男人在追在躲,多么可悲的局面。当女人终于放弃对男人的索取的时候,女人开始对儿女索取。这一切又在下一代代代循环。

其实我也有这种害怕情感索取的恐惧。最近觉得自己渴求的创伤似乎有所缓解,但是再往深处看自己,会发现还是有深深惧怕他人的倾向。想起自己这辈子最惨的时候,忍着所有不开心不说,装做一切都好,还要每天接妈妈的电话,听她对我不断的吐槽。而妈妈对我的吐槽,应该是从小就开始了,从她对我说因为我让她吃了多少苦开始,无数遍的重复。

女性的创伤来自何处?如果母亲的创伤是初始创伤,这初始创伤来自何处?我想是来自社会制度。在我国传统社会当中,一个女儿出生的时候,总是伴随着深深的失望,觉得是个赔钱货。因为是为别人养媳妇。所以无论什么资源,都自然而然的不会给女儿。而且会有深深的厌恶。只有生儿子,生很多很多的儿子,才能够扬眉吐气。所以如果生的是女儿,那么母亲是对女儿怀有怨恨的。而这种怨恨,是可以被儿童感受得到的。所以女性无不惊慌失措,深怕自己被母亲抛弃,竭尽全力证明自己,并且无限渴望父母的爱,这样才能生存下去。而死亡恐惧又是如此真实,在任何一个危机面前,女儿的生命总是被第一个放弃的。因为最无力,最没有价值。

不仅是过去,就是我们自己这一代人当中,在很多地区,杀害女婴的情况都是很常见的。就是最近在2015年的南通,一个东部沿海城市,就发生奶奶杀害孙女的案件,对于这种现象,广大亲友和邻居都觉得情有可原,纷纷上书为这个杀人犯求情。可见,杀害女婴是被普遍认同的一件事情。这是不巧在东部沿海城市,成了一个新闻,在某些地方,就在本世纪的某些时候,这都不是新闻,而是一种日常。

女性,在自己的娘家不受待见,承受着被抛弃的风险,必须用尽一切努力,证明自己不是一个被白生的人。所以,一个家庭中,到年老的时候,照顾父母的往往不是儿子,反而是外嫁的女儿,因为终于有机会向父母证明自己了。而女性,为什么这么多女汉子、女强人,因为要用尽一切努力,来证明的存在的合理性。我家亲戚因为我爹生病主要是我出力,就经常夸奖我,说这个女儿没有白生。所以,如果一个女儿没有功利性功能,她对自己父母的家庭就是没有价值的。为什么很多很多女人,都那么强势、脾气大,那是因为一点点否定,就会涉及到对她本身存在的否定。

在这一点上,我深深理解我的母亲。虽然我不能够知道我外公外婆具体是如何对待她的,但是我相信她的创伤一定深重无比。在我妈妈心中,她也不记得她父母是否曾经夸过她。多可悲,她也不曾受过父母的夸奖。她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她的父亲曾经夸过她一次“有用”。唯一一次。而我的母亲,无论我费尽心机,百般诱惑,她都没有说一个字否定她的父母。她对父母的否定情感已经完全闭塞了。然而,在关于她记得的外公外婆的极其微小的事件中,和她不敢对父母有一点点的否定的事实里,正说明了她所受的创伤之重。

这种重度创伤,转化成对身边人的控制,转化为对否定的极度敏感。

而自己家作为赔钱货的女性,在传统社会中,还要来到夫家、婆婆的地盘。在从前的大家族中,一个人来到大家族,要服从婆婆的管教。在婆媳对儿子的争夺战当中,媳妇完全占不了优势,因为在别人的地盘上,很难有优势的。婆婆为什么要争夺儿子呢?因为儿子既是婆婆的价值来源,也是其情感的承受者。因为婆婆的丈夫,也就是公公,作为一个成年人,能逃脱婆婆的情感索取,但是婆婆的儿子是做不到的。对婆婆,儿子太重要了,情感的完全依托。因为女性的自我,在自己的家庭中就毁坏的很厉害,所以总是惊恐万状,寻求依托。而儿子,不能反抗自己的母亲,但是他也实在不愿意承受自己妻子的情感需求,所以就逃离妻子了。媳妇只能向自己的子女索取情感依托。

这世代相传的创伤就这样形成了,婆婆重度受伤,然后向儿子重度索取,儿子因为母亲的这种索取重度受伤后,逃离自己的妻子,妻子本来有伤之后再度被丈夫情感上远离,只能去伤害儿子。

我觉得这是中国家庭系统中的一种创伤共振。女性普遍缺爱,会去索取;而男性又因童年时代,被索取过度,所以根本不愿意承受妻子的索取。所以婚姻质量总是很差。

女性希望找一个抚慰自己创伤的男性。而她可能看到一个温和有礼的男性,觉得可能正是一个可以抚慰她的男性。但是这个男性,确实是很会抚慰女性,那是他从小抚慰他的母亲学来的,但是,内心深处,他非常害怕这种索取。所以,即使是对他喜欢的女子,一旦对方有任何情感需求,他都如惊弓之鸟一样,无法回应。甚至有一种对着干的恶意,这种恶意,来自于对自己母亲的恶意,他早就厌倦母亲的索取了。但是这种厌倦无法直接向母亲表达,而爱情,这个最容易引发潜在创伤的地方,给了他空间,去表达自己内心的厌烦和愤怒。但是他喜欢的女子,往往还是他母亲类型的,因为无论他母亲如何向他索取,他都是渴望母亲的爱的。

这解释了,为什么人时常会寻求和自己父母相似的恋人,这是因为我们天生的就渴望自己父母的爱,即使他们并没有很好的爱我们,潜意识中,我们一样会盲目的寻求跟他们类似的人来爱自己。但是当着相似的人来到我们的生活中的时候,我们未能向自己父母表达的愤怒,会向恋人表达。

一个强势的母亲,可能有一个温和的儿子,这个温和的儿子可能会找一个强势的妻子,但是这个温和的儿子其实会以一种微妙的方式逃避这个强势的妻子。而强势的母亲,时常会有一个强势的女儿,和一个温和的父亲,这个女儿可能会寻求一个像她父亲一样温和的恋人,但是这个温和的恋人,却像她父亲以一种微妙的方式逃避她的母亲一样,逃避她自己。所以深度的感情交流,发生在代际之间,但是却不发生在夫妻之间。

而从前,在封建社会,我们实行的是包办婚姻以及离异女性会有生存问题,可以重度捆绑两个人,所以低质量的婚姻可以继续下去。但是,现在女性的生存状况大有改善,捆绑力量大大减轻,所以离婚率很快就上去了。据说70%的离婚都是女性提出来的,即使婚恋市场上,离异女性面临着更加严峻的形势。

除了儿子面临着情感索取之外,女儿也是一样。这样女儿其实面临着双重创伤,既有要证明自己需要价值否则就没有理由存在的创伤,又有要承受母亲情感索取的创伤。这样造成了女性的两难境地,一方面,对爱情极度渴求,另一方面,未免也是害怕被他人索取。我不知道我自己的典型性如何,但是我感觉自己最近害怕被拒绝这一面略有好转之外,害怕被索取的这一面,越发明显起来。整体而言,男性的情感索取,其实还是比女性要少很多的,但是对于我从小到大受到重度情感索取的人,对他人的接近都隐隐如惊弓之鸟,还含有一种我自己还未能完全明了的愤怒和恐惧。

对我来说,有一种害怕被拒绝的恐惧,又有一种害怕被接近的恐惧。两种恐惧相结合,使我困在中间。

对普遍的中国男性和女性而言,可能都存在着我所说的这种创伤共振的情况,这是一种结构性问题。关于中国男人很烦中国女人这个事情,也许有着很深层次的原因。

另外一点,中国的孝道文化确实也加重了母亲对子女情感索取的正当性,比如说子女一定要为父母的开心负责,为父母的情绪负责,否则就是不孝。不孝可是重罪,所以,无论是在本来的生物学意义上,还是我们文化对父母的情感索取赋予无与伦比的正当性这个意义上,中国人所受的情感索取的创伤都是很重的。

所以我想对现在很多经济独立的单身女性而言,一方面抱怨男性,觉得男性不能满足自己的情感需求,一方面又对男性的接近不耐烦,时常粗暴的拒绝他人,也许是因为有对情感索取这一创伤的潜在反应。这两种现象,可能共同造成了经济独立女性的婚恋困难。

根据某种统计,可能真正高质量的婚姻只有10-20%,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这篇文章的题目为什么叫草木皆兵呢?我想起《血战钢咀岭》的一个细节,男主角多斯冒着被日本人发现的风险,一个人晚上在战场上勇救战友。当他自己最后来到自己阵地的时候,他的战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吓坏了,以为是日本人。让我想起了一个名词:创伤后应激综合症。我国成语当中的草木皆兵就是讲如何人是被虐出心理阴影的。

童年创伤为什么对我们影响这么大,因为一个婴儿面对着比自己强大数十倍的成年人,那种受到否定的恐惧是无与伦比的。我们想一下,如果我们现在面对一个比我们体型大上三五倍的人在我们面前,是不是也心怀恐惧。那么婴儿期的儿童,毫无活动能力和生存能力的儿童,对于唯一的依靠、父母,对于体型大于自己很多倍的父母、对于无法交流、只能用感觉去感受的父母。如果受到伤害,那伤害必须是很重的;如果受到伤害,必须要掩藏自己的愤怒的。

婴儿的感受能力是很强的,就是我们现在的感受能力也是很强的。女婴不受父母和所有人的待见,那是很容易感受到的。而男婴受到母亲吐槽,虽然他不懂,但他本能的就要去消化啊,而且他不想消化的时候,母亲也会用各种大道理来批评他。当然男性听取吐槽的时候会比较晚,毕竟语言交流能力是后期才发展出来的,所以这种创伤比起女婴生来就被嫌弃的创伤还是要小一些的。

心理创伤跟生理创伤一样,你不去处理就只会恶化。所以心理疾病总是童年时期比较好治,年纪越大越困难。所以对于男性和女性的普遍创伤,因为不能治疗,所以普遍带到了成年期。虽然我们使用了各种防御机制,让自己意识不到,但是他还是创伤,以潜意识的方式无处不在的发挥作用,在我们处理每一件事、说每句话的过程中,都有着潜意识的影子,可惜我们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明明一次次因为过去的创伤痛苦不已,却以为是现在的人所导致的。

为什么很多人怀念初恋,因为初恋的时候呢,我们没意识到心理创伤会被引发这件事情,所以特别勇敢,特别能投入。但是一谈起来,这种重度创伤就被引发了,等感情结束了,对下一次恋情就怕了,以为受的是情伤,却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潜藏的东西重度引发。后面的爱情中,终于知道爱情会痛了,所以不敢投入了。其实并不是爱情的痛,而是潜藏创伤的痛重现了。

这种创伤,我觉得很像创伤后应激综合症,就是对正常情形的过度反应。比如别人还没做什么呢,就担心对方索取;或者对方是正常的感情需求,就不耐烦;或者别人还没干嘛呢,就觉得对方在拒绝自己。

我也不是专业人士,所说的话只是自己的个人之见。对于这种过度反应,第一个做法应该是认识到这个事情,跟从前不是一回事。比如说,《血战钢咀岭》中,多斯需要认识到他现在已经不再日本人控制的阵地里,而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了,这里是安全的。过度反应其实是对我们自己的一种保护。我觉得男性往往不善言辞、不善交流和表达,可能正是对母亲索取的一种抵抗;当然也是对母亲压制的一种结果。因为抗议是不被允许的,而进一步抚慰母亲则会导致自己无力承担。所以只能默默承受。男性对女性吐槽的普遍对策,似乎也许是和对待母亲的普遍策略是一致的,就是沉默。只是,作为成年人,男性发现,自己还可以跑路,这一点不像小时候,必须要回到妈妈身边。

对于心理创伤的过度反应,首先我们应该认识到,我们再也不是像童年面对父母的伤害时,那样柔弱无助了。我们无论如何都可以活下去的。所以试着接受他人的情感需求,给自己一段时间去尝试,客观上不会死的。确实艰难无比,对于自己的深层次恐惧,其实每往前走一步都是感觉万丈深渊。只是,我们的幸福,也来自于这种勇敢。如果我们有了往前走的意识,总会可以往前走的。认识到这一点,就已经是最最重要的一步了。虽然后面没有一步是简单的,但是这么艰苦的路,却也是最值得的路。

对于女性的情感需求,我觉得,其实也是意识到就好了很多。当我发现自己对他人的情感需求,正来自对于母爱的渴求的时候,当我对母亲的愤怒可以自由的表达的时候,我觉得愤怒确实少了很多,而应激反应也减轻了许多。但是,所谓的平和,必须是在愤怒被充分表达和承认之后,才可以到来,上来就要求平和,只是压抑,是否认事实的加深问题、就像我们惯常做的一样。

无论我们对父母,还是父母对我们,感情往往都是非常复杂的,既有美好的一面,也有不美好的一面。我们只有允许自己有这种深刻而复杂的真实情感,承认这种情感的深刻复杂性,才能够去解开自己生命中的不解之谜。只有我们允许自己有这种深刻复杂的感情,才能接受父母对我们感情的深刻和复杂性。

当我们认识和接受这种深刻复杂性之后,我们才能意识到眼前的事情和从前的事情的分别。知道我们是在一个不同的、比从前更加安全的情况下面对一切。我们也比从前更加的有能力去承担自己和承担别人。当我们认识到真实的时候,认识到过去的真实和现在的真实的区别的时候,我们才能从过度的应激反应中清醒过来,一点点的冒险去开始新的人生。这过程绝不容易,但是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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