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父坏了,在我的老家,坏了就是死了。
曾祖父是在我眼皮底下坏的,因为血管破裂,在我七岁的盛夏,他穿着寿衣,平躺在凉椅上,血从嘴边一点点的流出来。他是一个爱闹腾的老头,每天背着我在村里东家转西家晃,这时候安安静静的,像个调皮的小的孩嘴上抹了一层番茄酱,在和大家装怪,我们都希望这个老小孩是在装怪。
那是我到现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刻,我站在门槛上,不时地望望睡着了的曾祖父,我冲他眨眼,他一动不动,我对他笑,他不理我,我轻轻地摸他冰棺,他也不看我。我充满好奇和失落的望着他,不知道望了多久,直到把那张脸印在了我的脑海,如今依然清晰可见。
曾祖父年轻时长相俊秀,又属于小知识分子,在乡内外口碑极好。在村里当一名教员,意气风发,孩子虽然不多,他的责任感却很强,直到他走后还听见一些后辈在念叨他的好。
在事业上很成功的曾祖父,婚姻上却不是那么顺利。在包办婚姻的环境下,他娶了比他大五岁的曾祖母,他们从来就没有什么感情,结婚即是奔着种地种田、传宗接代的目的去的。他们每天做的事情和普通农民夫妇一样,喂猪种菜,两人做事都很顺手,唯一没有的就是感情,饱受最为剧烈的同床异梦之苦。
解放后,因为曾祖父的成份是国民党,被分配到了新疆进行劳动改造,那时爷爷才几岁,曾祖父就一人被迫离开家乡。长达十年的劳改,曾祖父已从一介书生慢慢成长为硬汉,也适应了新疆的生活,那边给他分配了新的工作,他也明白工作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虽然有曾祖母在家乡,但他们始终没有感情,离开爷爷也很久了,在和家乡的通信中,他也了解到爷爷对他没有多少情感,在几经权衡后,他留在了新疆,在那边有了新的生活。
如果没有我的降生,曾祖父应该会终老新疆。在新疆的几十年里,曾祖父一直和家里保持通信,家人也慢慢了解到他在那边有了新的生活对象,一直想劝他回来都没有成功。直到我的出生,终于等到了契机,六祖母给他写了一封信,收到信件后,曾祖父立刻赶了回来。直到曾祖父走了多年以后,妈妈给我讲起信件的内容,她哭了,我也跟着哭了,上面写着:
天聪兄弟去家已逾数十年,悉闻在外经受各种考验,委实不易。常年来信关心家中事务,倍受感动。家妻已生白发,儿孙也已立业,遗憾至今未能相见,不能当面诉衷肠。今日又有一喜事相报,孙媳持家有度,怀胎十月,生下曾孙,取名江雨,为家中添一新丁,盼早日归家,四代儿女,齐聚一堂,享晚年安乐。
曾祖父回来的那天,家里挂起了鞭炮进行欢迎,家乡风俗就是如此,离家多年的人,回来的时候家人都会放上一些鞭炮,在爆炸的喜庆声中庆祝归来。离去太久,家乡发生了一些变化,曾祖父走到村口,有些迷路,正碰见买东西走在路上的爷爷竟然没有认出来,上去问路,两人四目相对,爷爷不答,楞了一会儿,轻轻的叫了声爸爸。我听到这事后心情难过了许久不能平复,一个人是要离家多久才能到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来,却为了曾孙义无反顾的选择回家。
曾祖父在回来前想的非常明白,他知道自己回来意味着什么,他将要失去在外面的美好生活,面对家中妻儿的冷漠,为了一个不懂世事的曾孙,奉献出他的整个晚年。事实也是如此,回来过后,他天天和曾祖母吵架,爷爷也不是很待见他,只要在家里一刻,他的幸福感就降低一些。
长大后我才明白曾祖父在外是真的老了,老人越老也越小,所以他需要我这么一个小孩的陪伴。天天抱着我到外面串门,去见他多年未见的老友们,总是笑嘻嘻的说“这是我的孙儿,和我最亲了”,“有了孙儿好啊,有个伴”。每当我听见外人给我讲这些的时候,我都从不敢抬头,心头的悲伤彻底压制住了我。老小孩,老小孩,曾祖父就是那个陪伴我小时候的老小孩。
有一次曾祖父和曾祖母吵的很厉害,两人在家里摔东西,曾祖父二话没说抱起我又出去玩,一路上一个劲儿的和我说话,周围的人见了都说他疼爱我,不管有多难过,我都是他的止痛药,“一抱起孙儿就笑了”,外人总是这么告诉我关于对我曾祖父的印象。
曾祖父爱喝酒,每次到朋友家,对方总会给曾祖父敬酒,少则一杯,多则喝醉为止。三岁的时候,曾祖父抱着我到了朋友家,朋友给曾祖父倒了一杯酒,是那种老人家自己泡的烈酒,酒量大的人都不敢多喝,更不必说没有酒量的人,一滴下去就要晕头,那时候我误以为那是水,猛地端起就喝了下去,瞬间就开始头晕,没一会儿就醉的睡着了。这下可把曾祖父和他的朋友都吓惨了,曾祖父抱着我在村里跑,年纪大了的他一路跑一路喘,一直喊我的名字,时不时停下来掐我人中。送到医生那里的时候,他已经腿软到发抖,血压一下就上去了。
为此,曾祖父愧疚了好久,以后再没在我眼前喝酒,抱着我出去的时候也宣称自己戒酒了,村里人都知道我醉酒的事,就算曾祖父不谎称自己戒酒大家也都明白。长大了听家人说,曾祖父那时很能忍,我是每逢饭点都在饭桌上,睡再多觉也不能耽误吃饭的时间,吃饭必喝酒的曾祖父硬是熬着滴酒不沾,只有等到我睡觉的时候偷偷喝几口,还不能多喝,不然有味儿会传染我。我晚上爱和曾祖父睡觉,他有时半夜还偷偷摸摸的起来弥补白天没有喝到的酒。
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父母打算把我送去读书,这时曾祖父不答应了,有过教书经历的他坚决要自己教自己的曾孙。大概是他生前最后一次热血沸腾的时刻,他组织起村里几个有知识的人,在村里开办了一所幼儿园,规模不大,地点就直接定在了我家,势必要把我放在他的眼底学习。妈妈说我那时总爱和曾祖父开玩笑,开了幼儿园,以后还要开小学开初中开高中,只要我读书一天,曾祖父就要教我一天。曾祖父满口答应了,还总是说“我的孙儿好,以后要考大学,去大城市”,他爱给我讲他的革命经历,说那时候的同志都是热血的,激进但不偏激,时时刻刻都在与时间赛跑,与命运做斗争。他讲了很多很多,最后我都忘了,但每次在书上或者电视上看见革命者的经历时,我都会联想曾祖父在当时的状态。
上小学的那年,曾祖父食言了,他没有给我办小学,我哭闹着不依不挠,他哄我说“孙儿要上最好的小学,以后才能考最好的大学,学校里的老师都是曾祖父的朋友,他们会替我看着你的”。就是在那一年,曾祖父找了许多人看着我,因为他再也看不见我了。
曾祖父走的很突然,在炎热的下午,曾祖父走在路上就直接倒下去了,匆匆几分钟时间,他就悄无声息的去了,我听到消息的时候,还完全不能理解死亡是什么东西,就是人会走一段时间,然后再回来。我问大人们:“曾祖父是不是回新疆去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大人们对我说:“曾祖父去给孙儿带好吃的好玩的去了,过几天就回来”。头七的时候,全家人都在屋外面吃饭,他们说曾祖父那天会回来的,我们要在外面吃饭,这样曾祖父一回来就可以看见我们,我们也要把屋子腾出来,这样曾祖父才能在家里迈开脚转悠。吃完了,爷爷告诉我曾祖父刚刚回来了,他在门外看我们吃饭,我进去满屋子的找,没有看见曾祖父的影子,那时候,除了那张挂在墙上的黑白照,曾祖父的生前物品都烧掉或者埋掉了,他彻彻底底的消失在我家了。
以后的每年初,我都要去曾祖父的坟前祭奠,父母每次都会对我说,祭奠曾祖父,谁都可以不去,但是我必须去,谁都可以不跪,但是我必须跪。在曾祖父坟前,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倒酒,把曾祖父为我省下的酒倒回来,在坟前,也要告诉曾祖父我今年几岁,读了几年级,学习成绩怎样,考上了大学。等我结婚生子的时候,也要带上爱人孩子到曾祖父的坟前,亲自种上一棵万年青,告诉他们,地下沉睡的是我一生敬重的灵魂。
文/江宇;图/逍遥公子
作者简介:
江宇,四川泸州人,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现为小学英语教师。曾获“首届四川省大学生文学创作大赛优秀奖”,于《今日中学生》发表文章《黄土地的希望》。
点评:
从名字到内容满满的真诚,很平淡的文字却是很感人的故事,很容易就能把人带入到故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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