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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中,有一段情节很耐人寻味。
嵩山之上,岳不群如愿成为五岳剑派掌门人。当晚,令狐冲留在封禅台旁休息养伤,陪在身边的还有任盈盈和众多恒山派女弟子。
这时岳灵珊疾奔上山,来找她的丈夫林平之,林平之却理都没理她就走了。正尴尬时,岳灵珊看到了在一旁围观的令狐冲。
(岳灵珊)当即走到他身前,说道:“大师哥,你……你的伤不碍事罢?”令狐冲先前一听到她的呼声,心中便已怦怦乱跳,这时更加心神激荡,说道:“我……我……我……”岳灵珊低声说道:“那剑脱手,我……我不是有心想伤你的。”令狐冲道:“是,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我……我当然知道。”他向来豁达洒脱,但在这小师妹面前,竟是呆头呆脑,变得如木头人一样,连说了三句“我当然知道”,直是不知所云。岳灵珊道:“你受伤很重,我十分过意不去,但盼你不要见怪。”令狐冲道:“不,不会,我当然不会怪你。”岳灵珊幽幽叹了口气,低下了头,轻声道:“我去啦!”令狐冲道:“你……你要去了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岳灵珊低头慢慢走开,快下峰时,站定脚步,转身说道:“大师哥,恒山派来到华山的两位师姊,爹爹说我们多有失礼,很对不起。我们一回华山,立即向两位师姊赔罪,恭送她们下山。”令狐冲道:“是,很好,很……很好!”
岳灵珊已经下山了,令狐冲还在痴痴望着背影消失的地方,不知过了多久,才猛然惊觉:孟德!盈盈就在旁边看着呢!
以任盈盈的性格,当然不会大吵大闹打翻醋坛子,但她躲在角落里沉默不语,无声胜有声。
换作别的男人,这事恐怕很难收场,但令狐冲毕竟是令狐冲,轻轻松松就找到了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
对付盈盈,他可立刻聪明起来,这时既无话可说,最好便是甚么话都不说,但更好的法子,是将她心思引开,不去想刚才的事,当下慢慢躺倒,忽然轻轻哼了一声,显得触到背上的伤痛。盈盈果然十分关心,过来低声问道:“碰痛了吗?”令狐冲道:“还好。”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盈盈想要甩脱,但令狐冲抓得很紧。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伤口,只得任由他握着。
在任盈盈面前,令狐冲表现得游刃有余,进退自如。
而在岳灵珊面前,他却总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全部身心都被她的一笑一颦所牵动。
两相对比,意味深长。
这是第三十五回,距离全书结束仅剩下最后五回。
2
毫无疑问,任盈盈是《笑傲江湖》一书的女主。但与黄蓉、赵敏等女主相比,她的存在感要弱得多。
提起令狐冲的爱情,首先让人想到的不是他与任盈盈的打情骂俏、琴箫合奏,而是他对小师妹的牵肠挂肚、死去活来。一部《笑傲江湖》,简直就是令狐冲的失恋史。
从一开始,任盈盈就扮演着见证者、救赎者的角色:见证令狐冲对小师妹九死不悔的热恋,救赎他千疮百孔的心灵。
洛阳绿竹巷,午夜心情节目直播间。
当背景音乐《清心普善咒》悠悠响起时,女主播任盈盈接通了热心听众令狐冲的来电。
令狐冲絮絮叨叨地说,自己如何身受重伤,师父师娘如何不信任他,同门师弟如何疏远他,江湖中人如何欺辱他,天地虽大,却无容身之所,也无一人关心他的安危。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只有小师妹的移情别恋才让他感到万念俱灰,生无可恋。
听着听着,任盈盈就入戏了。
她出身白富美,被无数人当作女神来仰视,一般男人她是看不上眼的。而此时的令狐冲,被背叛,被污蔑,痛苦到了极点,落魄到了极点,却毫无怨恨之心,仍然念念不忘别人曾经的好。这种男人,任盈盈从未遇见过。
世上有一种爱情,叫做爱上爱,任盈盈爱上了令狐冲对小师妹的痴情。
于是她走出直播间,走进令狐冲的生活。
令狐冲平生有两个重要贵人,一是风清扬,不但传授他无敌的剑法,还为他加持了不少正能量,缓解了他被岳不群逐出师门的负影响(方生大师就是为了报风清扬昔日之恩,才对令狐冲照顾有加),二就是任盈盈,她使令狐冲这个毫无黑道背景的名门弟子,一跃成为魔教“教宠”,还差点成了BOSS接班人。
任盈盈对令狐冲百般温柔体贴,为了给他治伤连命都可以不要,这样的付出,正常人都抵挡不了,何况令狐冲是个极重恩义的人。
所以他一再表示:“我以后粉身碎骨,也报不了你的大恩。” “(盈盈)待我恩重如山,令狐冲决不负她。”他甚至希望自己断掉一只臂膀,这样便可还了盈盈的恩情。
令狐冲带领一大帮黑道分子,大张旗鼓地前往少林寺救任盈盈,表面上是高调秀恩爱,其实报恩的成分更多。
跟任盈盈在一起,令狐冲总是很感动,很放松,很愉悦,如同春风化雨,使濒死的心得以重生。
书中几次借其他人物之口,指出任盈盈各方面都比岳灵珊优秀得多,令狐冲自己也很清楚:“这姑娘其实比小师妹美貌得多,待我又这样好,可是……可是……我心中怎地还是对小师妹念念不忘?”
这不但是令狐冲的困惑,也是很多性情中人面临的问题。
3
令狐冲第一次见到任盈盈的真容,就肆无忌惮地乱开玩笑,宁愿挨巴掌也要无耻地强吻她。这绝不是一见钟情的表现,倒像是情场老手的套路。
而对于小师妹,就算没有旁人在场,他也不敢用语言调戏,更不敢随便亲她抱她,生怕惹她生气。就连岳夫人也知道,令狐冲“对岳灵珊自来敬爱有加,当她犹似天上神仙一般,决不敢有丝毫得罪,连一句重话也不会对她说”。
任盈盈是大众女神,小师妹则是令狐冲的女神。
若问任盈盈有什么好,令狐冲可以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她漂亮,她聪明,她温柔,她能干,她宽容,她对我情深义重……但如果问他小师妹有什么好,他多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喜欢就是喜欢,哪有那么多道理!
如果你深深爱过一个人,就会明白这其中的微妙差别。
任盈盈是最好的人生伴侣,这是一个理智的判断。小师妹是谁也无法替代的爱人,这却是一份切身的感受。
爱情哪有那么多道理?不过是最初一念之本心。爱情哪有那么多理智?那是因为没有深陷其中。
所以无论岳灵珊伤令狐冲有多深,只要看到她一眼,听到她的声音,令狐冲就会忘掉一切痛苦,胸中只剩下千种怜爱、万般柔情。相比之下,无论任盈盈付出再多、表现再完美,只要岳灵珊一出现,她就立刻变成透明人。
还是嵩山比剑那一段:
他似乎已迷迷惘惘的见到,岳灵珊如何在崖上泪如雨下,如何痛悔嫁错了林平之,如何为了辜负自己的一片深情而伤心不已。一抬头,只见岳灵珊正在弯腰拾剑,泪水滴在青草之上,一根青草因泪水的滴落而弯了下去,令狐冲胸口一阵冲动:“我当然要哄得她破涕为笑!”在他眼中看出来,这嵩山绝顶的封禅台侧,已成为华山的玉女峰,数千名江湖好汉,不过是一棵棵树木,便只一个他刻骨相思、倾心而恋的意中人,为了受到父亲的责打而在哭泣,他一生之中,曾哄过她无数次,今日怎可置之不理?
岳灵珊此时代表华山派,替父亲争夺五岳派掌门人之位,令狐冲则代表恒山派参与角逐。然而这一刻,他却把自身使命忘了个干净,把武林命运扔到一边,把方证大师、冲虚道长以及任盈盈的殷殷嘱咐全部抛诸脑后,甚至忘记小师妹已经嫁为人妇,一心一意只想哄她开心,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旁边观战的任盈盈,则沦为“一棵棵树木”之一。(心疼女主一秒钟)
全书最动人的是岳灵珊临终的段落(我才不会说我看哭了多少次):林平之狠心杀妻,岳灵珊却苦苦哀求令狐冲好好照顾林平之,从没拒绝过小师妹的令狐冲慨然答允。心满意足的岳灵珊唱起当初与林平之定情的福建山歌,在甜蜜回忆中含笑离世。
任盈盈一直陪在旁边,也曾插嘴发表意见,然而冲灵二人都把她当成了空气。
令狐冲仿佛在他与岳灵珊周围布下一个看不见的结界,任何人(包括任盈盈)都不得进入。
岳灵珊去世之后,任盈盈才终于熬出头来,然而这时已接近全书大结局。
对于令狐冲来说,纵然功成名就,与盈盈携手笑傲江湖,可是再想见小师妹一面,于华山瀑布之下切磋几招“冲灵剑法”,其可得乎?
4
岳灵珊很真实,是那种乖巧任性的小家碧玉,优点和缺点都看得见,不必刻意美化。任盈盈则是头戴光环上线的大家闺秀,不但容貌家世智商情商样样满分,更奇的是男盆友当着自己的面向别的女性比心居然毫不吃醋,包容得有些反常,让人感觉失真。
生活中,你很可能被岳灵珊式的女子吸引和伤害,却不太可能被任盈盈式的女子如此对待。
岳灵珊常有,而任盈盈不常有。正如林平之常有,而令狐冲不常有。
令狐冲出场时,已经是二十五岁的有为青年,岳灵珊却还是个小姑娘,比他小了好几岁。两人青梅竹马十几年,于令狐冲而言,这是一段从懵懂到成熟、由浅入深的恋爱过程,而对岳灵珊来说,爱情才刚刚开窍。
这场爱情长跑,是令狐冲拉着岳灵珊的手向前冲,稍不注意一松手,她就跑到了另一条道上。
这也是很多人经历过的初恋——倾力付出,小心呵护,越在意,越失去,越想挽留,越不知所措,耿耿于怀很多年,哪怕遇上另一个可以共度一生的人。
所谓放不下,并不完全因为爱情,也包含对沉没成本的难舍,以及对自己初心的珍视。
人的一生中,往往会爱上不止一个人,在每一段历程中逐渐成长、成熟。但那个说傻话、做蠢事、最纯真的自己,终究是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