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的孩子啊!、、、、、、”
在一片欢腾的笑语和连续不断的“咚咚”跳水声中,潜入水中的我隐隐约约听见一个妇人惊慌的叫喊声。与此同时,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马上钻出了水面。当我甩着湿淋淋的小脑袋,寻声望向不远处的堤岸时,我呆住了。
原来,一个胖墩墩的中年妇人手里提着我五岁的小妹,就像拎着一只小小的落汤鸡。全身湿淋淋的小妹面如白纸,呆若木鸡。妇人一面把我小妹安置在堤岸边的草地上坐下,一面大声朝所有忙于在水沟里跳水嬉闹而不亦乐乎的孩子们寻问着,看看她手上的小孩子是谁家的妹妹。
我没有吭声,像一个在逃的嫌疑犯一样小心翼翼地躲在水沟边的草丛边上静待着那个妇人离开。所有的人似乎也都没有搭理那个妇人,我的小妹妹估计已经吓傻了,她什么也回答不上来。妇人只得叮嘱我小妹几句便扬长而去了。
“不是叫你不要到水边来的吗?、、、、、、在这给我老实呆着啊!、、、、、、”我没好脸色地大声吼着小妹。
瞪着大眼睛的小妹姣姣惊魂未定,木木地望着我。她没敢哭,只是一脸的水珠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说完便又自顾自地跳入了我的“天堂”————那一汪绿翡翠似的水沟里。那里是人间六月天最清凉的乐园,那里有一个孩子无尽的快乐与自由!
我是一只快活的水鸟从高处飞扑而下,潜入水里的瞬间又变成了一条自由自在的小鱼儿。我在水里游来游去,任清凉的水轻吻着我,轻灵的身躯随意翻转跳跃,花样百出。那是何等简简单单而无拘无束,天马行空而肆无忌惮快活啊!
“姐!、、、、、、姐!!、、、、、、”
正当我在水里尽情享受着如鱼得水般的快乐时,大弟惊恐万状的呼唤声闪电般地传进了我的耳膜里,响亮而尖锐。
八岁的大弟正在准备跳入水里时,无意摸到了一个小孩白皙的屁股。他一把捞起这个落水的小人儿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两岁的小弟林林。他慌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向我求救呢。
十一岁的我似乎也没怎么发慌,只是再次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便立刻上了岸。我不再贪恋“天堂”里的快乐,走到他们面前给小弟做了简单的急救措施。小弟除了哇哇地大哭似乎也没什么大问题,估计是被吓坏了。这一次,我没有训斥小弟。只是默默地带着他们三个人火速回家了。
“你们三个永远都不许跟爹爹说今天在水沟发生的事情啊!谁要是说了,小心仔细着以后我怎么收拾你们、、、、、“
我对弟妹三个是连哄带吓,正儿八经摆出了老大的姿态和威风来。也正是从那一刻起,我才在冥冥之中意识到了自己身上承担着某种无形的责任。至于这个责任的具体内容是什么,我却说不上来。
那是1990年暑假的事情了。
那一天,爹爹刚好出门去了。他去几百里远的地方看望病重的大伯。
没有大人的家里,我们四姐弟妹获得了绝对的自由。而我也瞬间变成了一个小大人。我将领着我的弟妹们一起生活和学习,我得照顾他们的起居饮食及管理家里一切的家务三事,做饭扫地洗衣,担水养马,割草砍柴,监督大弟做暑假作业等等、、、、、、
这些事情也许对我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因为母亲早就手把手教会我了。更重要的是爹爹不在家的日子里,我们得面对黑夜给我们带来的某种说不上来的恐惧与不安。
我们只是一些无忧无虑的孩子,正如普天下一心向前看的孩子们一样,我们空白如纸的心灵上原本写满了无所畏惧的勇猛。我从小就在母亲精彩绝伦而美妙惊悚的神话鬼怪故事里长大:善良的田螺姑娘、充满灵气而恩怨分明的小矮人、修炼成精而吃人的石头妖怪、死而复活夜夜寻找爱情的女僵尸鬼、、、、、、
那些故事编织着一个孩子对于另外一个宇宙世界的奇思妙想和梦幻般的憧憬,它丰富而美好、神奇而惊艳。它们激发了我内心的某种好奇和渴望,让我对自己所看到的这个世界与另一个看不见的世界产生了质疑和探寻。
白云飘过的天空之上还有几重天?在我们所见的世界之外真的有另一个有情世界存在吗?这个世界真的有鬼和神仙吗?人死后的灵魂又将与人类共同存在吗?
我没有来得及从母亲那里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母亲便永远离开了人世,也永远丢下了我们。她走得心不甘情不愿,可谓死不瞑目。而我却是无所畏惧的抱着她冰冷的身体恸哭着,哭得昏天暗地,天旋地转、、、、、
我并不真正懂得死亡的真义,我也不知道什么是阴阳永隔,人世山水不相逢。我只是隐隐约约明白妈妈是再也不会醒来了,她再也不会管我们了。
母亲的死并没有让我感到恐惧,只有悲伤。而这悲伤在一个孩子那里都表现得很肤浅,只是间歇性的,断断续续的对母亲的思念所引发的哭泣罢了。毕竟,每个孩子都是彻头彻尾向前而不回头的现实享乐主义者。人世的苦痛与悲伤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显得无足轻重的。
然而,弟妹溺水的第二天,爹爹请来陪我们睡了一个晚上的一位奶奶却因为害怕而回家去了。于是,各种关于我母亲鬼魂现身的流言便风一样吹进了我们的耳朵里。至此,每个夜晚都像一个蠢蠢欲动的妖怪一样在窥视着我们。每当夜一来临,我们便再也不敢呆在家里。
夏日的夜幕珊珊来迟,裹夹着燥热的空气像一个喘着粗气的老人步履蹒跚地迈向这个世界。归巢的倦鸟抖动着翅儿隐没在草丛和树枝上,小山村此起彼伏的袅袅炊烟也渐渐散尽了。黄泥土路的街头小巷流窜着一两只长毛精瘦的老狗,无精打采地东张西望。偶尔,在哪个转角处也会闪出一个光着脚板,卷着裤腿,光着膀子的农民正牵着一头黄牛匆匆而过。或者不知从哪里远远地传来哪个母亲呼儿唤女的不耐烦的叫唤声、、、、、、、
而那个时候,我正倔强地立在一垛老旧的土墙角处等待着我的五姑姑。我的双手不停地搓揉着衣角,圆圆的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离我不远处的那半开着的院门。院门里面那栋宽敞的木房子里则住着我的一位堂伯伯一家子。
不一会儿,五姑姑从我的堂伯家出来了。
”再去下一家问问吧?“五姑姑走到我身边闷声闷气地对我说。
我扬起打结的眉头望了她一眼,一声不吭,转身便想走。
”这怎么办?、、、、、、你不去,那,那今晚你们姐弟睡哪?、、、、、、“十六岁的五姑姑一把拉住我大声地质 问。
我不知好歹地挣脱了她的手,像一只被激怒的困兽,不顾一切地大踏步向家的方向而去。
”反正我再也不去求谁了!"
我用坚定而绝决的口吻甩下这么一句话给五姑姑,头也不回地疯狂跑了。
十一岁的我心里明白,没有人会愿意来陪我们姐弟睡几个晚上的、、、、、、
等我一口气跑到离家不远的地方,一眼便看见弟妹三个人缩着小小的身子坐在自家门口的晒谷坪上张望着什么,一脸惊恐害怕的样子,我才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和冲动实在是不应该的事情。
“姐!”
“姐!"
在如铅的夜色中,弟妹老远就站起身向我拢来,齐声欢呼着。他们仿佛看到了救星似的眼放金光,无忧无虑的稚气又瞬间在他们天真无邪的脸蛋上活泛开来。
现在,我这个老大就是他们唯一的依靠。
然而,我毕竟也只是一个孩子。对于那个住在我们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有关于母亲鬼魂的阴影,我们不能说出来,我们也害怕说出来。
大白天,我可以表现得很勇敢的样子,带着弟妹在屋子里大吵大闹地做饭,故意把锅碗碰得震天响。然后,我们还与邻居家来玩的小伙伴们跑出跑进,追追打打,热闹非凡。
可是,一吃完饭,我便逃一般地带着他们到五姑姑家去玩。或者纯粹就守在自家大门外与邻居家的小伙伴们玩耍游戏。
于是,我们便在孩子与生俱来从不回头的简单快乐里忘记了尘世生活所有的一切。
母亲、父亲,生离死别。鬼魂、妖怪,恐惧忧愁、、、、、、
此时,邻里街坊,家家户户都亮起灯来了,时不时还传来别人家父母对自己孩子的训斥和责骂声。唯有我家大门敞开着,屋里一片漆黑,空洞洞、冷清清的寂静里迷漫着一种阴森森的气息。
黑夜已经完全吞噬了整个世界。
我们的家啊!曾经给过我们无数温馨与幸福的家啊!那三间宽敞的木房子,如今却让我们四姐弟妹望而生畏了。那里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温暖,没有光明,更没有欢笑、、、、、、
“我再也不去求谁了!"
那个响亮而固执的声音又在黑暗中提醒着我,像一条长长的皮鞭狠狠地抽打着我那颗因为恐惧而走向怯懦的灵魂。
也许,我看穿了自己本族同胞和亲戚逃避我的眼神,我也读懂了他们委婉拒绝我的闪烁不定的言辞与推脱。而我不愿做一个乞丐!我骨子里的高傲在作崇,我敏感的自尊心也不容许我再一家家去哀求他们的援助与同情。
可是,我的固执与桀骜让我付出了代价。
我依然没有勇气带着弟妹走进那个黑漆漆的没有声响的家。弟妹围拢在我的身边,像几只可怜的小鸟一样眼巴巴地望着我。他们没有出声,不吵也不闹,由着姐姐做任何的安排。我只得牵着他们坐在家门口外面的晒谷坪的大石头上,漫无目地的发呆。黑夜卷袭着我们内心的茫然与无助,我们不知何去何从。而从隔壁邻居家透出的那一束鬼火似的光亮刚好洒在我们身上,这多少让我们有了一丝安全感。
然而,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今晚我该如何带着弟妹渡过这漫长的黑夜才能等到明天黎明曙光的到来?、、、、、、
”你挑着担,我牵着马、、、、、、、“
突然,一首激动人心的歌曲像潮水一样从邻居家涌出来,传进了我们的耳朵里。暑假七点半准时热播的大片《西游记》开始了。邻居家的小伙伴们都早已挤在电视机前等待多时了,他们再也不会出来跟我们玩了。若是父亲在家,我们这会儿也一定挤在他们中间津津有味地看起来了吧。
然而,今晚我们四个人似乎都对精彩的电视节目失去了兴趣。我们再也不关心唐僧师徒今晚会走到哪里,他们又会遇到什么样难緾的妖魔鬼怪。我们只是无动于衷地静静依偎着坐在一块。谁也没有吵着要蹭到别人家门口去看电视。因为,电视终究有播完的时候,夜也会越来越深,别人家也总会关门睡觉,到哪时我们又去哪里呢?最小的弟弟似乎有些困了,头伏在我的大腿上。我索性便把他抱在怀里,小妹和大弟则呆呆地望着洒在邻居家屋檐下的那堆柴火上的点点光亮。
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坐拢在一起,与炎炎夏夜为伴,在无尽的黑暗里等待和默守,一束温暖的光、一句熟悉而亲切的呼唤、一个安详而甜美的梦乡、、、、、、
“云啊!”
一个熟悉的老人的呼唤声从晒谷坪对面的黄泥土路上传来。
“舅奶!”大弟一下子蹦起来冲着向我们走来的一个瘦小的身影大声喊道。
是的,来者正是我们尊敬的舅奶。一个六十开外的老妇人,慈眉善目,半白的头发,消瘦的脸,一米五的小个头。她是五姑姑的母亲,也是我妈妈身前最好的朋友。她的丈夫是抗美援朝退役的伤残军人。她不得不常年四季照顾着瘫痪多年的丈夫,带着二个未成年的孩子耕种着几分薄田,靠着丈夫单位里不多的退休工资,还有一点微薄的政府补助救济金勤俭持家过活。他们夫妇都是耿直而善良的人,性情随和朴实,天生都有一副悲天悯人的热心肠。
我知道,五姑姑一定回家把实情告诉舅奶了。
舅奶迈着小碎步,打着手电筒向我们走拢来。我抱着已经睡着的小 弟站起来迎接她,内心一下子便亮了起来,泪水在眼里打转,说不出话来。
她看了我们一眼,伸出手来接过我怀里的小弟,又朝我们没有开灯的黑乎乎的家里望了一眼。
“唉!”
舅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无限温情地对我说:”云啊!去把大门锁了,牵上你家的小马到我家去睡几天吧、、、、、、“
我们喜出望外地欢叫起来,仿佛迷途的羔羊找到了主人一样激动不已,悲喜交加。我们恐惧而流离失所的心像一块悬在半空的石头落了地。小妹拍着手跳起来,直叫着好,乐得什么似的。
夜风抚过我笑开花的脸,湿热热的 。
啊!
我可亲可敬的舅奶啊!她就是我们在无尽黑夜里寻找到的普罗米修斯,她的一句话就让我们的灵魂长了翅膀飞向光明,一直抵达我们梦香的彼岸!那里虽然没有父亲和母亲,但是依然繁花似锦,四季如春,无风无雨,阳光灿烂、、、、、、
那里是光明而美丽的天堂,那里也是珍贵而温暖的人间!
、、、、、、、
“鬼啊!”
我带着弟妹和五姑姑(舅奶的女儿,十五六岁)一进到房间里,只听得后面的小叔(舅奶的小儿子十三岁)便把电灯线拉掉,又故弄玄虚地叫了起来。
“啊!”
我们四五个人尖叫着,吵吵嚷嚷一窝蜂似地又从一团乌黑的房间里跑出来。如此反复,乐此不疲。大家一边大笑着嗔怪小叔多事,一边又津津有味地回忆起刚刚看过的《鬼妹》电视剧来。那三个钱迷心窍的盗墓贼在掀开白天刚入土的棺材时,只听一声巨响,一团白烟升起,棺木直立,一个着装华美而亮丽的女子两眼一睁、、、、、、
”鬼啊!“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居然让我们兴奋快活了好几个晚上。我们不断地谈论着那个死而复活的地主小姐的好运气,我们也着实为那三个居心叵测而多少有点良知的盗墓贼捏了一把汗。结局是三个贼护送小姐回家有功,还得到了地主老爷的奖赏。
我们在舅奶家睡得热闹非凡而乐趣无穷,以至我几乎都忘记了妈妈离开人世的现实和悲伤。
直到有一天下午,大约四点多钟的样子。天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风儿,夏日的炎热让 人透不过气来。我带,我们什么也没有想罢。平日比较活沷好动的小弟那会儿也突然变得很安静,我们只是不声不响地望着家对面的那条空无一人的黄泥土路。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个身材单薄的中年男人背着一个小孩扶着一个中年妇人出现在黄泥土路上。他们仿佛从天而降似地”猛“一下子便闪进了我的视线里。那个女人拖着双腿,一瘸一拐地挪着步子向前,看起来似乎十分艰难费力。
我的目光无意地随着他们慢慢朝我走近的身影而移动着,他们也是无声无响地向前走着他们的路。正如我们姐弟不吵不闹地发着自己的呆一样毫不相干,也无关紧要。
可是,当他们离我越来越近时,我的眼睛便放起不一样的光来。只见那个扎着一把乌黑的短马尾的女人竟然分外地熟悉起来,高高的颧骨,消瘦而苍白的宽脸,薄嘴唇,浓眉大眼。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一边挪着步子,一边也歪着头目不转 睛地望向我们。
在我与她目光对视的瞬间,我惊呆了!她那亲切温柔而意味深长的眼神里似乎包含着一种不舍的眷恋与哀愁,还有无尽热烈的期望和叮嘱。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那是、、、、、
我睁大的双眼,满是哀伤。我的内心在拼命挣扎着看清眼前这个世界呈现给我的真相。我再看向那个背着孩子的中年男人,他身材跟我父亲差不多。但是,我确定这个男人的脸不是我的爹爹的脸。而他背上的小男孩似乎正在熟睡中,我没有看清楚。但大至跟我的小弟年纪差不多大的样子。而这个妇人、、、、、、、这个妇人、、、、、、
我走回倒流的时光中去了吗?还是我正活在两个平行的世界里呢?
过去,现在,离世半个多月的妈妈,还有眼前走过与妈妈一模一样的陌生女人、、、、、、、、
当我下意识地从内心深处的追寻与质疑中醒来时,他们却已经走远,在我家屋后一个下坡处消失不见了。
我飞快地朝他们走远的方向跑去,我站在高坎处那棵上百年的老枫树下四处张望,极力搜寻着他们的身影。然而,我望眼欲穿,只见一望无垠的田野上,空空如也。在所有我目力能及的田埂小径上也都空无一人。
万籁寂静,世界空无一物!无始无终!
”妈!、、、、、妈!、、、、、“
我涰泣起来。
从此,我永别了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