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叫他小李，其实他真的不小了，听他太太说，今年他59岁了，去护理院也快一年了。
我以前在小区里见到他，每次他都是在练习走路，很认真，很执着，拄着一根拐杖，见到我总和我微微一笑。看得出来，年轻时候应该还是蛮帅气的。他九年前中风，一下子不能行动了，好在还年轻，恢复得尚好，没有瘫痪在床。家里有钱，所以没有经济上的担忧。太太一直居家不上班，算是全职照顾先生了。女儿前年考进了大学，就住校，平时很少回家。
小李练习走路是很有毅力的，只要不刮大风下雨，基本上他每天两次都要自己出来走，他走路的速度，说实话，可能都没有乌龟快。每一次看到他，我心里总泛起深深的怜悯，生病的人真的可怜，他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一年的夏天，他慢慢走到了我家院子门口，母亲招呼他，拿把椅子给他坐，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很小的一个茶叶罐，说：“这是我朋友带给我的顶级毛峰，我们泡了一起喝。”于是母亲就让阿姨用电水壶烧开水，拿出家里专门泡茶的茶具，在院子的树荫下，喝茶，聊天。那大概是唯一的一次我见他笑得那么开心。
后来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小李出来走路了，有一天我在小区门口碰到他太太，就问她：先生最近还好吗？她太太哎地叹气，现在越来越不好了，在家里从客厅到厕所，几步路走得都很艰难，更不要说是下楼在小区走路了。她因为知道我母亲的病，所以有时她低低地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家里有人生病真是不容易。”
相比小李，他太太的身材算太小了，因为小李偏胖，那个啤酒肚很明显，虽然走路几乎是小小的挪步，但只要是出门，他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就像是白领的正式上班服装，看得出来，太太是尽心力做事的。
他们家就在我家的对面一幢楼里，以前很少接触，最多是见面点头打个招呼，也因为是小李病越发严重了，他太太就经常来找我，主要就是两件事：第一，问我哪个医院看中风比较好的（属于神经内科），因为她知道我为母亲的病跑医院很频繁，相对会熟悉一点；第二，以前，小区里我们家换保姆或是钟点工也是频繁，周边的家政服务社我也很熟。保姆的介绍算是帮上她了。
有一天晚饭时间，小李的太太突然打我的电话，问我是否在家，我说在的，她恳求我无论如何帮她一个忙，到她家一次，保姆在家告急，因为小李不肯吃药，把保姆端给他的药全部打翻了，还发脾气骂人，保姆招架不住，而她自己还在女儿的学校里处理她女儿的一件急事，一时半会回不了家。
于是我就跑到他家，接近他家门口时，就听到里面小李大叫的声音：“你给我滚出去！滚呀！”我惊了一下，赶紧按门铃，保姆马上开门了。“啊呀，还好你来了，你看怎么办哪？”我看保姆快急哭了。进去一看，真吓一跳，两个枕头都扔在客厅的地板上，其中一个枕芯都弄破了一个大洞，里面的鹅毛都跑了一些出来，像惯常电影里看到争吵激烈的场面。小李的脚边有一个茶杯打翻了，碎了两半，地上还有一滩水。小李坐在摇椅上，眼睛瞪着，发怒的样子有点渗人，看他眼神，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见我过来，用手指着保姆，恨恨地说：“她想害死我。”我虽然害怕，但还是装出很镇定的样子，尽量温和地叫他：“李叔叔，你不要乱想，你太太给我电话了，她很关心你，让我来看看你，药吃了没？”小李傻愣愣地看着我，没有说话。保姆赶紧收了地上的杯子，说药被他打了，我说再拿吧。于是，保姆又拿了药来。小李似乎知道了什么，马上想站起来，可是他的腿根本不听他的使唤，于是他用尽力气扯大了嗓门：“把她，她赶出去。”
我不知道他是对我说还是对保姆说，就让保姆赶紧再给他太太打电话，催她回来。我试着劝慰一下小李：“李叔叔，不吃就不吃吧，晚饭吃了吗？”我没话找话，他呆呆地望着我，没有出声，“我是对面的小陶，以前你来我家喝过茶的。”他很疑惑地看着我，我明白，其实他根本想不起来我是谁了。我只能继续说：“你以前散步总经过我家院子，就是种葡萄的那家，你还跟我爸爸聊天呢！”看着小李的脸色慢慢平缓了一些，我又说：“等你病好些以后，你再到我家，我泡茶给你喝，我家有尚好的乌龙。”他不知可否地看看我，又看看保姆，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哎，我知道这个病，我很小的时候，祖母就得了中风。
正不知再说什么，他突然，啊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有点像嚎，真有点撕心裂肺的，我不知所措，看着保姆，她这时倒镇静了，说有时晚上也这样哭。我让保姆拿了纸巾，他也不理，脸埋在手里哭。就在这时，他太太急匆匆地开门进来了，我长吁一口气。太太赶紧打招呼：“真对不起，让你看到这样的场景，你赶紧回家吧，我来就好，太谢谢你帮忙了。”
没过几天，小李的太太跟我说，先生送去了护理院。后来几次看到小李的太太，她都和我说小李的情况时好时坏，哎，一声叹息，还能恢复吗？我问，他太太有些绝望地摇摇头，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今天下午我去医院看望一位老人，回家刚到小区门口又看到小李的太太，便又打招呼问她，先生好些吗？他太太眼神空洞地说：“不好，大小便完全不知道，不会讲话，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咀嚼功能，看来也是时日不多了。”我突然有些伤感，说了声保重，就回家了。
我想，60岁便走到了人生尽头，而且是这样的痛苦。脑子里不由想起两三年前，他在小区挪步的时候，至少还可以讲话、微笑、喝茶，而现在，哎，我体味到人生的苦。我也是快要50的人了，虽然现在还健康，但真的不知道将来的某一天会怎样，年轻时总想着打拼、赚钱，就像小李，他挣下好好的家业，却没有好的身体去享受了，过去十年他都在受苦，现在更苦了。
就像小李的太太说，回不去从前了。是的，回不去从前了。我想，趁现在还好，我是否应该为将来某一天病魔的来袭做点精神上的准备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