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骂爱情和他一样不死。
——前言
她点了一只烟,厚厚的烟雾包裹着她全身,没有风,她感到了一丝沉重。她并没有着急把烟递进嘴里,她闭着眼睛等烟飘过来,她微张着嘴等它,双唇有了饥渴的血色。她会像吞掉一些谎言一样吞掉它,她擅长这么做。
从鼻尖飘过的烟似乎带着些许颜色,她看见了橘红色的秋天和落叶,看见一只兔子踩过的黄昏突然燥热起来,接着滚起白色的浓烟,只是不见火焰。她觉得浑身燥热,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点燃,她咽了一口唾沫,紧接着呼出一口热气,她的肌肤露出缺水的症状,她知道她的干燥是季节性的。
她感到烟雾拖着长长的尾巴飘进她的嘴里,她用门牙轻轻地噬咬,她仿佛看见了钉满齿痕的肌肤,她似乎有点用力过猛,肌肤在腥红里透出来淡淡的血迹,她收紧双唇,舔了舔舌头,有点咸。
她的舌尖能够很好地区分各种味觉的颜色,她根据这些颜色的强度划分等级,越浑浊的在越下面,蓝色飘在最顶层,像烟。
徐徐而上的烟雾被红色吸引,停留在靠近门齿的嘴唇间,她再次扭动舌尖舔舐,灰暗色的焦黄味立刻在肌肤表面沉浸下来,顺流而下的刺麻感并不十分诱人,她有些狼狈地呛了几口,她的舌头还不擅长把过激的气味全部吸收。但她不肯放弃,她喜欢一些会上瘾的东西,他们会彼此吸引,她信任他们之间的关系。
天是和指尖的肌肤一起黑下来的,那里不小心被烟头的火焰烫了一下。她安静的躺在床上,她从不在夜晚点灯,仅仅是因为喜欢一只黑色的布偶,仅仅是因为布偶上的黑与多年前逃走的某场夜色惊人的相似。她把布偶放在靠近窗台的位置,她隔着半张床的距离看它,她知道它的五官有被掠夺的痕迹,剩下的一只眼睛是傍晚的海蓝色。
她并不指望从这黑色中寻回些什么,她左手的食指指甲断了半截,那里时常有一只猫在抓痒的假象。应该很疼的,她看见血从指尖流了出来,伴随着汩汩的泉涌般的凉意,她的眼睛感到一次又一次的震颤,她不得不惊讶于自己的血竟然是冷的。她再一次翻过身去,想看看布偶的反应,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她仅剩的一只眼睛在三年前也彻底失明了。
她觉得她应该抱怨些什么,她的上帝并没有及时帮她把盒子打开,如今,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再动人的礼物也不能再次撑开她沉睡的眼帘了。她放弃了用刀撬开盒子的想法,她把盒子上精美的锁挂在厨房的墙壁上,她给锁涂上了厚厚的海盐,她像曝晒一条正在风干的鱼一样曝晒它,她想从一只没有合上齿的锁身上嗅到一些沙滩或者海风的蛛丝马迹。她还是一样难以自持的迷恋着海。
三月是回不去了,风从高处的树梢逃逸着,叶子们也没能将它留下。她用力从胸口倾倒出一些她所捕捉到的冷和暖,她的气息有些紊乱,她跟不上这多变的天气,阳光和雨水总是像羽毛一般落下来,她的身体还在持续收缩,她的眼睛越来越装不下过多的颓败了。
日子是翻着跟头前进的,有时她并不能区分是头朝下还是双脚朝下,她的额前长出了一些混沌的皱纹,这让她有些气恼,她始终还是一个爱美的女孩儿。喧嚷声一直从她的门外传来,隔壁似乎住了一户人家,大人们出门的时候,小孩子间的悄悄话会顺着墙壁爬进她的耳朵。有时,她把右耳紧贴在墙壁上,她猜测着小孩子间传递的秘密,她想窥见他们的世界,她的好奇心似乎被日渐敏锐的耳朵拉长了许多。
她知道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的声音有点酥酥的甜,像一枚巧克力蘸着午后的奶油蛋糕。她想男孩应该是哥哥,他会背着小女孩偷偷藏起来许多零食,零食里有小女孩最爱的山楂和薄荷,小女孩凭着天生的敏锐和嗅觉察觉到了这一秘密,她向他控诉,肉嘟嘟的小脸蛋有了些许怒气。男孩在这时候成熟起来,他明显发挥了男人的狡猾的本能,他伸出右手轻轻抚摸小女孩扎着辫子的脑袋,他的掌心来回摩挲着她的后脑勺,她感到了一阵酥酥的麻麻的闪电,她一定会想象自己躺在六月的山顶,而闪电正中靶心。
小女孩似乎变回了一只猫,她本能地拱起肩膀,小小的身子微微倾向男孩的胸膛。她半眯着眼睛,好似长出了一条尾巴,她用毛茸茸的尾尖来回磨蹭着男孩的双腿,她的所有来不及倾倒的怒气瞬间都变成了乞爱的姿态。
男孩以牙疼为由拒绝了小女孩扑闪闪的大眼睛,他像一个胜利者那般露出伪善的笑容。小女孩看不懂这笑容背后的深意,她用双手勾住了男孩的腰,她把脸埋进男孩怀里,反复传送着细细的鼻息,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抱怨的能力,她的尖锐的疑问和想法在这一刻全被粗糙的爱意所迷惑。
她把耳朵从墙壁上收回,她猜测小女孩已完全被一只猫所取代,猫会随时打着盹然后酣酣睡去,接着男孩会用那般难以描述的复杂的眼神审视它。此刻,它既是男孩的宠物,也是他的猎物。
她伸出右手,随意地在覆盖着浅蓝色牛仔外衣的左臂上弹了弹,她似乎有些担心毛茸茸的猫的毛发会延伸到自己身上,她有些厌恶这种毫无压力的物种间的跃迁。她猜测男孩是喜欢小女孩的,他们之间至少应该有一点类似于爱情的东西,那东西可能是一把匕首,他们通过这把匕首交换心意,他们相互亲近却也随时防备着匕首锋利的流血的那一端。
他们中谁会率先拿起匕首呢?他们那彼此冲突的力,谁会捅谁更深一点?小女孩或许会把匕首藏起来,藏在某个男孩发现不了的地方……她陷入了沉思,碎发从额前慢慢垂到了嘴角,总是这样,她喜欢向自己提及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滴滴答答的声音从窗外的晾衣台翻进来,她确信是雨滴滴落在了那块逐渐发焦发暗的破旧木板上,她记得她在上回收衣服的时候把它往窗口的位置挪了一点。
雨水里的日子已跑过去很远,她紧锁着门,突然才想起已有很多天没有撕掉门板上那本有些迟钝的日历了。
自从她看不见东西,时间便变得爱说谎起来,除了强烈的阳光之外,她再也找不出任何属于白昼的证据,她活在黑暗里。
她记得有很多东西都对她说谎,男人也喜欢说谎,这些谎言有时用她最爱的纸张做包装,她只能一味地禁火,她舍不得燃烧这些物像。她像个饥饿的吃饭机器,一声不响地把谎言也咽进肚子,她时常在夜里感到搅腹的难受,她无时无刻不被明辨是非的艰难所困扰着。
她想,她是有些讨厌男人的,虽然她曾难以自拔地爱上了一个男人。男人总是习惯把她当成一只猫,甚至修剪她的爪子,她感到她的安全感被侵犯,她讨厌这样。大概是基于这样的理由,她才一次次拒绝了男人告白的心意吧,她习惯接受这样的解释。
她坚信自己是个悲剧的浪漫主义者。她跟阳光恋爱,跟沙滩、跟海鸥、跟天气恋爱,跟一只无人认领的流浪猫恋爱,她唯独没有跟自己心爱的男人恋爱。风吹过,她的心感到一阵破碎的零乱,每一处被拆开的细节都暴露着晶莹的疼,她的呼吸突然有几下乱了节奏,她剧烈地咳了两下,她似乎忍受不了这种矫情的比喻。
她埋头坐着,她有些困倦。风夹杂着些许凉意扑向她,她感受着来自手臂的一阵阵瘙痒,她的肌肤因摄入过多的海盐而日渐粗糙起来,她想象着一块盐碱地,她的手毛也在这样的环境下日渐稀疏,暴露出缺少养分的焦黄色。她把衣袖挽起来,俯下头顺着左臂轻轻舔动了一下,她的肌肤立刻掀起久违的潮涌般的躁动,她感到每一个毛孔都张大了嘴巴呼吸,她察觉到空气中干燥的颗粒物开始附着于黏稠的肌肤表面,她感到了死亡的威胁,像条缺氧的鱼。
她会跳下去吗,像石沉大海那样?她觉得她应该信任高处的坠落与死亡有着相同的力度,她应该有勇气去经受考验的,可她似乎还是不擅长于从实验里获取真理,她太胆小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也是这么胆小的吧。
她到底在害怕些什么?血溅了出来,和傍晚的浪花一样是紫色,她把生硬的刀柄握在手里,她的双手打颤,腿也在打颤吧,她没有想到一把刀具的冷可以贯穿她的全身,她似乎是动不了的,时间与窗外的屋顶和树木一起形成了一些黏稠的液体,液体顺着她的眼睛流淌,她有些反胃。
太静了。为什么她发不出声音?为什么来往的车辆都貌似屏住了呼吸?在暗处观战吗?所有人都躲在暗处观战吧?
她是善于信任黑暗的,一直以来明明都善于信任黑暗的。为什么要将她曝光,将赤裸的光线打在她身上?她不是个表演者啊,她从来就不具备表演的能力。鱼死了,它在地上用力地打滚,它最后的几下哆嗦似乎是因为冷,她也感受到了,冷风一直从水泥地板窜进她细长的裤管。她的桔红色拖鞋掉了一只。
玻璃杯碎了一地,它倒在尖锐的玻璃碴子里,一条鱼倒在尖锐的玻璃碴子里。她捅了它一刀,她知道她捅了它一刀,血顺着刀柄沾满了她的手,她像梦境里的杀人者,她感觉虚幻,她知道她只有把梦做得更深,才能逃离这种不真实的真实感。她有些信心满满地闭上了眼睛。
鱼是男人从海边带回来的,它被装在高高的玻璃杯里,玻璃杯用少许的泡沫纸做包装,杯底铺了层薄薄的细沙,有一株叫不出名字的水草沿着杯壁生长,它有高出杯口那么一点点。鱼在狭窄的杯子里安静的存活着,她隔着水面和杯面的镜子跟鱼对话,她每天早晚都给鱼投喂食物,她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和鱼对立起来。
那个夜晚,她对一条鱼恨之入骨,她把恨意浇灌在一把刀身上,刀很冷,她用这把冷的刀捅进了鱼的肚子,那条鱼甚至都来不及做出一点反抗。她感觉奇怪,她亲手了解了一只鱼的性命,可她,却并未感到痛苦或者其他什么明显的情绪,她平静得有些超乎自己的想象。
鱼在临死前用那只圆圆的眼睛盯着她,血从它凹陷的眼窝里流出来,她看见了鱼的莫名凄怆的眼神,这样的眼神后来变成了一些刺,她被这些刺戳伤了眼睛,她的仅剩的一只眼睛终于也在这样的创伤里失明了。她知道,那是绝望和憎恨的眼神,她曾用同样的眼神盯着那个男人,死死盯着。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睛会难以逃避这样的眼神里所生长出来的笨拙的刺,她有些难以理解。
她的另一只眼睛是什么时候失明的呢?她好像想起了一次车祸,她失去了她的母亲,她唯一的亲人,她整夜整夜的哭,终于哭瞎了一只眼睛。她想去死,可死亡本身也让她感到痛苦。于是她跑去书本里找起了她的上帝,她虔诚的忏悔,她认定这样的苦难有其深意。
男人在鱼死后彻底失踪了,他大概也像一只鱼一样沉入了大海,她甚至怀疑她冰冷的刀子捅向的不是鱼而是他。他一定躲在某个她看不见的地方嘲笑着她的鲁莽,他让她背负起了罪孽,她用一双失明的眼睛看清了他的阴谋。
男人留下的东西只剩下了那个盒子,他终究是个无趣的家伙,那是他送过她唯一的情人节礼物。她始终没有打开那个用精美的锁扣紧的盒子,她把盒子放在阳光照不见的角落,锁是很早就和盒子分离了的,她假装盒子还上着锁,她看着暗处的阴影在盒子周围缠绕了一圈又一圈。她知道盒子里装着一些死去的东西,她每天都对着盒子嘟囔个不停,她把她所有的抱怨和难过都塞进盒子,她抱着它,她抱着一个不再具有生命力的家伙。
盒子在她的怀里有了岁月的齿痕,她用同样粗糙的手掌抚摸它,她听见盒子里似乎有海风吹来,层层的浪花里飞出来一些贝壳和一个男人的笑,真稀奇,她发现他那张永远阴郁的脸原来也是会笑的。
她的眼睛被一些汹涌的东西鼓动。黑暗里,她看见海浪越堆越高,盒子开始膨胀,有一些海水从盒子里溢出来。她感受到了一股由内而外的深厚的力,盒子在这股力的推动下从她的手掌里弹了出去,稀里哗啦的海水全部倾倒在地板上。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海水漫过来,她显得有些兴奋,这样的画面似乎全在她的意料之中。
海风暴露出摧毁一切的气势,它席卷着白色的浪涛击打着墙壁,墙壁似乎有倒塌的趋势,撞击声越来越大,盖过了海水本身的声音。她开始有些厌烦这种循环而呆板的声音,它毫无美感可言,它让她莫名的烦躁。慢慢的,她听见撞击声渐渐扭曲成一些咿咿呀呀的杂音,她在这样的杂音里猛地睁开眼睛,午睡的闹铃响了。她知道,她又做梦了。
她是坐在六楼的阳台上发着呆的,天气很好,阳光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她背靠着一张朱红色木椅,双腿交叉着抬在另一只椅子上,她从腰间发力蹬直了双腿,从大腿间传回的点点酥麻和烫热让她感到困意,她索性闭上了眼睛,树梢上似乎有鸟鸣推动着层层波浪在耳畔起伏……再有几个月,她就终于可以再去一趟海边了。
阳光晒得人越发慵懒,她交换了一下双腿摆放的姿势,这一动作使得小腹上的手机不小心滑落到了地板上,她看见屏幕上弹出一些消息,她点开微信,男朋友给她发过来一些腻歪的表情包,他总是这么黏她。她盯着聊天界面看了许久,或者她该称呼他为未婚夫,他们在一个星期后将正式举办婚礼。
她有些心不在焉,这种时候,她无论如何也不该想起一个在好友列表里死去已久的男人,更不该滑动指尖的屏幕在一众好友里找出那个依旧熟悉的头像,她有些惊讶于她给他的备注竟然是:他。
她很难不想到他,她甚至不需要回忆,她知道一个死人是无处不在的。她没有像杀死一条鱼一样杀死他,但他,确确实实是已经死了,支离破碎的……像那晚的碎掉的玻璃杯。
为什么她要想到他呢?明明她很幸福的啊,明明她再也不需要他了。她将会有一个完整的属于自己的家庭,丈夫会是个小孩子般阳光的人,她喜欢他的阳光。他和他真是一点也不像啊……
她把腿从椅子上放下来,她不会再信任有人坐在对面轻抚着她小腿的假象,她知道她会一直幸福下去,她已经没有理由再对自己不喜欢的事物感到厌倦了。
她想起她跟他在一起时其实一点都不快乐。他整日整日地拉着一张忧郁的脸,他喜欢抽着大把大把的烟,他把烟雾涂在厚厚的玻璃窗上,他在烟雾形成的水汽上涂鸦,他把她的名字写在上面……他可真是个幼稚鬼,她跟他从来就不能心平气和的聊天,甚至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也是如此的情绪化:我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
太阳一点点偏西,她看着阳光穿透的玻璃,她突然就很想抽一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