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一个折角—8

周日的早晨是一周里最忙碌的时间。武志珺每每在这时才深刻地体会到婚姻对于女人的全部意义。至少她是这么认为。她躺在床上,脑子里计划着即将到来的3个小时里自己要完成的事情。眼前仿佛自然生成了一张清单,每项后面都着急的等待着她去划勾。她不情愿的起床,强迫自己开始一场战斗。

时间是侵占性的。做了这件,就无法做那件。她脑子里存放着另一张专属于周日的清单。根据事情优先级来排序的清单。在这张清单里自己的事情绝大部分被清理了出去。譬如:健身,单独阅读,发呆,或者悠悠缓缓的泡壶茶。同一时间,别的事情冲了过来,气势汹汹霸占榜首。譬如:照顾儿子和家务。

她不得不给自己一个必须起身的理由。她需要一点内心的支持。这使她不由地想起那个和父母一起驾车行驶在高度公路上的下午。她记得那天早上冷飕飕的,可一过了中午气温就明显上升起来,是那种典型的初春季节,气温变幻不定。他们一起去探望一位病重的亲人。接近两个小时的路程算不得近,尤其是像武志珺这种甚少出远门的司机。父亲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神情严肃,时不时提醒和武志珺聊天的妻子不要干扰女儿驾驶,并指出在高速公路上驾车时司机和乘客如若必须要交谈的内容和注意事项。随后,他们的话题跳转到在谈论有关艺术活动时应该如何用词的问题,比如他妻子刚刚的话语中某个动词的使用过于俗气和乡土,在搭配古琴弹奏这件事上就有失格调。

武志珺抬眼从后视镜里窥见她母亲不以为然又司空见惯的表情,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当然,父亲这时还在鞭辟入里地论述他的观点,并一再强调自己的理性和客观。这时他们已经处在归途中。天空是一种并不澄澈的蓝,带着这个地区惯有的白灰色调,但也许某处正是晴好天气,这灰蓝之中隐隐可见光亮。一大片的金黄油菜花地不断在视野的边缘出现,消失,又出现。似乎有一些房舍修建在靠近公路的一侧,看不见人影。眼前是或直或弯的公路,一眼望不到尽头,像一卷卫生纸从手中滑落,呼啦啦滚向远方。亲人的病重似乎给车上的三个人都带来了一些伤感,又或许是她母亲想要打破这种低落的情绪。她突然说起给武志珺的堂姐介绍对象的事情,说了一些事情的来由和眉目。

“你看,你和你两个姐姐,刚好是三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她说。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个世界可还不止这三种呢。”武志珺回答。

“你这样到底是最稳妥的。”她说道。武志珺虽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语气中她听出一丝欣慰。

“我只是选择了一条大多数人都走的路,并尽可能走好一点而已。但同时也就抹杀了其他选择的可能性,说不上哪个更好。”

说完这句话,父母都没立刻回应。武志珺觉察出了这段闲聊中的片刻停顿,某种顺畅被突然打破了。她知道自己在回应此类问题时总是带有一丝战斗的姿态,一种急迫和不留余地。她不止一次告诫自己,她讨厌从自己嘴里说出的那些带有自我剖析的话语。她固执的认为这种迫切的自证是一种虚弱的表现。直到她父亲说“注意,好好开车。”


她把目光投向前方,却并没有去看眼前不断延伸的道路、倒退的树木和疾驰而过的车辆。她把自己放置在了一个暂时封闭的空间里,任凭手脚条件反射地做出驾驶的动作,仿佛只是恰到好处的配合着这辆车自主的行驶而已。此刻,她还在思考前几分钟里母亲的那个问题,关于生活方式,或者说一个女人的生活方式。

如果说一个有责任感的人必须要经历的一种磨砺,那无疑就是给予其一个婚姻和孩子。某种意义上,这种体验是任何一项工作所无法替代的。武志珺相信它的独特性。当然,独特并不代表必要。这也是她一再主张的。此时如果有一个女孩愿意向她询问关于结婚和子女的问题,她愿意坦诚地告诉她这一切。人生中也许有一些事情是可以提前做好周密的准备和演练的,但这一定不在其列。武志珺在短短几年的婚后生活中深刻地认识到了这种关系的复杂和深奥。如果能在此前深刻洞悉这种艰难,人大抵是没有什么勇气去尝试的;而那些毅然决然挺进的,又基本上对此不甚了解。有些大众艺术刻意贩卖一些虚假现实;社会文化也会在某个时刻将人推向选择的路口,迫使就范;就连最疼爱我们的父母也难以将他们几十年的婚姻经历与感受言说清楚,所以当一个年轻的女孩在做出重要抉择时她可以依靠的信息实际上是极其匮乏的。当然这并不是说她们是被迫或不情愿地走进了婚姻。当然不是。武志珺只是觉得这是另一种无奈。当她们故作深沉地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生活,并做出了最理智的或足够真诚的选择时,生活才真正开始。

她脑子里盘旋起这些念头的时候,孩子醒了。他先是左右来回翻了几次身,然后一条腿搭在了武志珺的肚子上。有点疼。他模模糊糊地叫妈妈,然后把小脸挣扎着埋向她的胸前。孩子起床前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要跟她玩闹一会,说会话,问天亮了吗?几点了?今天要去哪里?念几句也许是动画片里的台词,然后才由武志珺帮他把衣服一件件穿好,上厕所,喝水,刷牙,洗脸,吃早饭。一切就像排练过无数次样不需要刻意安排,但每一件由都要武志珺或轻声慢语或反复督促或严厉提醒,方可推进。把孩子安顿好,她需要去附近菜市购买接下来一周的食材,备好工作日的晚餐材料。结婚前她很少去菜市,也从不清楚物价,不太会做饭。但现在不同了。每当她在厨房里忙乱时,总是会想起小时候眼中的母亲。好像她生来就是料理厨房的一把好手,做什么都很美味。现在武志珺至少可以有机会换个角度来看待这种念头:母亲只是在有了她以后才慢慢变得善于经营打理家事的。但擅长并不表示热爱。就像她并不是从中年才开始她的人生,这只不过是武志珺关于她母亲记忆的起点罢了。或许那些她历经转换的种种心情在最有诉说愿望的时候武志珺还小,而当她成人成家可以理解时,记忆中太多细节早已丢失在日日忙碌的厨房、客厅或是卧室里,难以被拼凑完整。

从菜市回来后她需要把今天晚饭的材料提前处理妥当,以免晚上赶回来时时间仓促。接着她开始收拾待会外出的东西。包括孩子上课的用具、衣服、加餐的零食、水壶、纸巾等日常用品。她不得不井井有条,事无巨细,不甚遗漏。最后,她才在包里放进了一本自己正在读的书,《伍尔夫读书随想录》。内页里记录着开始阅读的时间是3月5日,快一个月了,她进展缓慢。这一切停当以后,她匆忙地洗了个澡,吹干头发,简单地描了几笔眉毛,把嘴唇涂红。衣服可以随便一点,不用太刻意去想如何搭配,毕竟背着大包小包的她,难以精致。但她也不愿意太过潦草,至少看上去可以多些从容不迫。她把套上的戒指取下,然后又带上。她不得不承认内心有种力量一直在挣扎抵抗。

“你好了没有,要迟到了。”从客厅传来男人的声音。

武志珺没有回应。

随后出门,进电梯,取车,一路上孩子蹦前蹦后,男人钻进驾驶位。武志珺把头靠向座椅。也许路上她可以睡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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