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这是谁家的小孩啊!白白胖胖,以后肯定是当官的料啊!”
“小朋友,你多大了啊?上几年级了?——噢,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北京大学!”
“嗬,长这么高了!在学校念书怎么样?得过奖没?——嗯……还要努力,要上重点中学!”
“呵呵,考上哪所大学了?——好好,以后要继续上研究生!”
“嘿嘿,在哪儿工作啦?赚钱不?…….哦,多大年纪了!——哎呀,该结婚了,看你家里为你…….”
“嘻嘻!最近在哪里发财啊!——哎呀呀!恭喜恭喜!有几个孩子了?——对啊啊!以后就看孩子的出息了!”
“呵!瞧你这小孙子,白白胖胖的,将来必是当官的料啊!”
人的一生总是处于无数周围人的此种关心之中。这种关心是周全顺当的,从出生到终老,一一关怀备至。因着这种关心,我们自以为在别人心里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可细细想来,这种关心是可以像公式一样套用在任何一个人身上的,它放之四海皆准。我们顺着这种关心,成为了公式中取之不尽的自变量X,始终被关心给予的参数束缚着,得到一个能够被计算出来的结果,也就是别人眼中放四海皆适的模范人物了。我总认为人生只有充满了变数才可以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因为变化,孕育着生的希望,希望给人饱满的动力,动力像个阳光快乐的小伙让人每天都活得积极向上。可是,当僵化的公式到来时,我似乎望见了一个在昏黄的煤灯下吸着鸦片烟,瘦成一团的老头,结局是注定的,每天的日子也如同死水一般沉寂、腐臭。
记得从小时候起,我就为着争取周围人的关心而分外卖力,每日汲汲之如夸父追日。从歪歪扭扭写着一笔一捺的模范小学生,到苦行僧般死钻数理的模范中学生,再到孤独落寞地枯坐在自习室的模范大学生,我始终心守如一、矢志不渝,从来没怀疑过关心者所告诉我的康庄求学大道。也许有些人不这么看,因为我的读书实在迟缓得像乌龟,呆笨得同老黄牛,根本不配追求周围人的关心。但这只是高阶层的人的轻视,野百合也有追求春天的权利,虽然不会有豪门贵子来此赏睐,但落魄的秀才,失意的举人还是可以过过它的穷酸瘾的。阶层与阶层之间虽然生活的是不同的一群人,但大家做的事却是毫无差别的。就像从古至今,一代一代的人也总是循环往复着,在心理情感上似乎从来没有多少变化:战争、和约,贪婪、虚荣,还有悲欢、离合,人心从来不会不古。所以谁也不能说这不是关心我的人所希望我要成为的样子,我认为有这个就足够了。
回首汲汲于模范的岁月,虽然不断地得到他们的注目和关心,但有时却会很不舒服。因为日夜勤奋苦读得来的只是一句“吓!厉害!不过还要用功,争取考得更好!”。起初,这句话是很鼓舞人心的,我会把它作为勤学苦读的无尽动力源泉。可是,一段时间后我就觉得这泉水不再那么清冽甘甜了,反而引起一种莫名的厌恶和反感。就像一个小孩子因为贪吃了过多的甜食而使胸胃发生强烈的餍足感一样,我虽然嘴里还残留着甜食的诱人的香味,但腹中却已有了反胃作呕之感了。肠胃永远比口舌知道我更需要什么,应当厌恶什么。我终于明白吃下的不是什么营养的食物,于身体并没有什么好处,只会让自己虚胖起来,最后要么就是自高自大,目中无人;要么就是过分地胖,躲在家里不敢见人了。可是,这竟终成了一件事实。
我是怎么胖起来的呢?不是吃了什么甜言,也不是尝了什么蜜语。这种东西还好识别摒弃,可怕的是那些庄严郑重的神色语调,它往往比那些华美的辞藻更有慑服力,更能揪住人心。他们见我考上了镇里的第一名,又告诉我说
“健啊,要继续努力啊!还要争取考上县里的第一名!”。
我好不容易地考上了,觉得自己变胖了一点,后来他们又笑嘻嘻地说
“健啊,要继续努力啊!还要争取考上市里的第一名!”
就这么一句话,只动了一个字,便又把我打发回蜗牛爬行的起点。后来我胖不起来了,可看着自己胖成这样的身体,怕去见人了。成天躲在家里的身影,冷清地思索着。怒气让另一个自己想冲他们发火,你知道,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才能勉强应对你轻松的第一个第一吗?!如果我再胖一步,到时候应该还有市里的第一名,中国的第一名,地球的第一名了。悲极生喜地,我对着镜子里胖得不成样的不认识的自己哈哈大笑起来。我高兴了,幸亏市里的第一名没考上就结束了争名夺第的生涯,否则真不知道会把自己考成什么样的第一,也许是第一“东亚病夫”。因为那时候身体已经开始生病了,不,确切地说,应该是精神。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虽然医生说只要让我去工地上干上一个月活,立马就能生龙活虎。
痛抚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我觉得真诚对待别人的这种关心其实是一件折磨自己的苦差,对关心者却似乎是一件无伤大雅的趣事。想当初,整日学什么三角函数、圆锥曲线,搞得我看见饭碗都心生畏惧,一道道椭圆曲线就在碗身周围鬼画符似地旋转开来,我怔怔的坐在那儿看着,害怕吃下去会把肚皮划破,于是本来虚弱的身体便饿得像个老头了。想吃的不敢吃,不喜欢吃的偏又在你眼前转悠,越不能吃越病重,越病重越不能吃了,世上的神医良药哪那么好找呢?我不禁悲叹起自己的命运来了,天下谁人能识我心呢?
越发病重便越发不爱说话,不想与人接触了。他在痛苦地反思为什么血气方刚的身体会憔悴成这样一具嶙峋枯骨,为什么生机勃勃的生命之树也会化为死寂的寒冬里枯枝败叶。一去不复返的日子啊,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有谁这么忍心能把这么可爱的你残忍地扼杀在摇篮里呢?对!是他,就是他!他不是什么张牙舞爪的魔鬼猛兽,而是时时刻刻地就活在你的身边的人。有时候,毁了你一生的人并不是你日夜提防的对手敌人,而是出现在你周围,似乎还时时给你关心的人。当我幼稚的心不再幼稚,而渴望虚荣的时候,便开始虚胖起来了。他只给我一句“哬!厉害!”瞬时,我就觉得他比养育了我几十年的亲人还亲。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丑一样被这坐在台下的“哬!哈!”夸奖声迷惑戏弄了。他只是舒舒服服地远远地坐着,免费观赏着,可以用很温和老套的话激动起小丑去走铁丝,耍猛狮,但如果小丑从钢丝上跌下来或者一口被狮子吃了,他却不用负任何责任。是的,他从来不对小丑的生命负责,也不对任何事情负责。
他把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用了关心的美名包装起来抛给了感激慌张地接着它的人。嘻嘻呵呵的他喜欢抛出一句要让人负责的话,结果只能是谁把它当真,谁就来负责了。其实,他所谓的关心只不过是把我们的心关在他的笼子里,让我们唱着他喜欢的歌。你如果是个傻瓜或笨牛,当然会扯开喉咙来做他们的“宠儿”,结果就得像荆棘鸟一样唱到吐血而死。末了,他只会漠然地扔下一句"我只不过是说说罢了",便扬长而去。即使因命运之神的眷顾而继续小心活着,你也会惊讶地发现没人真想听你违心屈从的歌声,因为人人具有上帝赐予的奇妙灵性,心与心之间能相互感通。世人讨厌虚伪做作的谄笑媚举,只有发自肺腑的真心,才能扣动心灵的琴弦而引起共鸣,并发出美妙的天籁之音。
人是一种群体性动物,极少能够独自一人,终老此生。即使有,我们也无从得知。在这个参差不齐而又丰富多彩的百草园中,除了不能出声的哑者和冷眼旁观的傲士之外,人人都可出声,因此我们不可避免地接收到来自外界的信息。有时会无法判断信息的真伪,发送信息之人物的居心。因为很多情况下即使是好心,也可能酿成恶果。在这个时候,我们就亟需对自己负责:能够客观地评价外界的信息,真诚地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恰当地对信息进行权衡取舍。我们不能阻止风风雨雨的侵袭,但却能在内心深处竖立一方牢牢的标杆。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当我们能战胜内心的虚荣和贪婪时,哪怕外界的风再大,雨再急,也不会在纷乱复杂之中失了自己的初心。
其实,不但我们受了周围人的影响,就是周围人也受了死去的魂灵的影响。我想,第一批生下的人是有福的,他们为了生存下来,首先把价值纳入万物之中,——他们首先为万物创造了意义,创造了做人的意义!不管他们当时有没有立言的思想,他们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人类繁衍长河中的每一滴水,因为他们是源头。当他们死去时,我们开始活着,却开始崇拜供奉起他们来了。中国的三皇五帝、孔孟之道,西方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我们无时无刻不受到这些人的影响,若果真是好思想,固然好,但人无完人,没有谁能够做一个思想上的圣人,道德上的完人,我们需要突破,需要超越,摆脱死魂灵的影响。这也就是尼采之所以要成为一个超人,要世人成为超人的原因吧!
我想,以后对这种所谓的关心之语只能一笑而过,不能太当真了,让他和说话人的心一样去留自便吧。
其实,我想要听的倒是“为什么12岁可以天高云淡,22岁却有这么难?”,“为什么22岁有这么难,72岁却能一切都看淡?”当提前明白了人生的整个历程之后,我们也许可以更加从容自主地面对,而不是一直处于被动呆滞的被戏弄中。命运之神降临之时,多少书生意气、风华正茂不是化成了彷徨呐喊、绝望堕落呢?
不要担心我们会害怕,因为总是要经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