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端起酒杯,微微仰头就喝光了杯中酒,咽下酒的那一刻,眉头紧皱,嘴巴龇开,狠狠吸了一口气,很痛苦的模样。
父亲63岁,做了43年教师。不知道在体制眼中他是不是一位优秀的教师,在我眼中,他是的。在很多很多家长眼中,他是的。学生呢?我不清楚,我唯一清楚的是,他在退休那一年,依然有工整而详细的备课笔记;他几乎对历届班里每一位学生的个性、成绩都了如指掌;他暑假的时候常常去乡里大大小小的池塘转悠;他也常常去一些学生的家里,做并不讨喜的学校领导完全不知晓的家访。
年轻时候的父亲英俊挺拔,高中成绩在年级中一直遥遥领先,同时是校篮球队控球后卫,他是校乐队的二胡乐手,偶尔客串吹一下笛子,他的乒乓球水平也有目共睹,甚至在二十五六岁时,做了省运动会的乒乓球裁判。
所以父亲,是极优秀的,除了根正苗红的家贫,简直没有缺点。
高中毕业那年,高考这样一件举国关注的大事件处于冰封期。父亲的老师说,你回家挣工分,不如留在学校帮刻试卷,代代课,学校给你报酬。
学校离家大约十八里。父亲欢天喜地答应了。
父亲个头中等,但眼睛近视,刻印试卷的时候他趴在桌上,手下用力,一笔一划,工整的小楷一行行如白色的精灵,自铁的针状笔尖飘落于黄色蜡纸上。那是功夫活,也是细致活,一份卷子刻好,可能需要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夜。
多年前,父亲偶尔酒后会说起这些,那时我太年少,看不清他眼底的内容。是感慨太累?是对风华岁月的纪念?亦或其它?我竟从未试图去了解。
父亲的脸瘦削。岁月这把刀对父亲毫不留情。始终记得十三岁那年,打碎的镜框里散落的照片,年轻的父亲嘴角带一抹浅笑,眉眼间英姿勃发。
许多年来,我都后悔没有及时藏起那一张照片。后来的后来,再也不曾见过一张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我只能空口无凭地告诉异母妹妹说,父亲年轻时,是英俊的。
妹妹澄清明亮的眸子望向正端着酒杯,与酒席上其他人掰扯酒经的父亲,他面色苍黄中泛着一些隐约的红,眼睛深陷,发枯乱,脸瘦削而布满褶子。这样一个端起酒杯就仿佛变了个人的老头子,实在很难与“英俊”扯上关系。
恢复高考那年,父亲已经做了我的父亲,未能得到参加高考的机会。他因为婚姻止步于“民师”这样一个身份,苦恼地看着当年成绩远不如他的同学,笑吟吟进了不同大学,开始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从此爱上杯中物。而其实酒从来不是解脱。
那么口口声声说深爱母亲的父亲,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无意识地把自己的“被谪”归罪于他的妻呢?直至母亲负痛离去?
父亲聪慧而敏锐,父亲勤劳而吃苦,父亲偏执而多疑。父亲老了,像个孩子。
“爸,我敬您。”我端起酒杯。
父亲招牌地微微一笑,双眼一眯,“别,别敬我,我就一农民,你可是大学生,比我学历高比我见识广……”
可是他杯中的酒,却已经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