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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祖传吃字在先,祖宗遗训便是吃!吃出人来才有用,才值钱!对于穿衣则很不介意,只要能蔽体能御寒便可。
祖宗遗训一脉相承代代相传,传到父亲这一辈时,这一祖训被我妈贯彻执行得更坚决更到位。每次因为身着破衣自惭形秽不肯上学而对我妈哭闹时,听到的总是我妈一成不变的训斥:秀才不怕褴衫破,只要肚里有货。你是去念书的 又不是去比美的!
吐出这两句话后,我妈便去干自己的活儿,再不正瞅一眼哭得满脸泪渍的我。哪怕我躺在地上放赖打滚也没有用。
姊妹四个,我排行第二,大穿新二穿旧三穿破衲头是我们各自的宿命,吵不来闹不到放赖打滚都没用。
其实我也穿过新衣裳,领子和前襟缀了窄荷叶的白色的确良短袖套头衫,我记忆里最漂亮的一件衣裳。
这件衣服是我姐姐十岁生日舅家送的一块布料裁制的。给姐姐做了一件长袖衬衫便只剩了半件衣料,巧手的堂嫂子给我裁了件短袖套头圆领衫,用剩布头在脖领,前襟和下摆缝了荷叶边让那件短袖变得与众不同漂亮无比。我妈只在我走亲戚时才舍得让我穿上它。等回到家便立刻将衣服扒下收起来。我一般情况下没机会走亲戚。两年之后那件衣服仍是簇新的。
配白短袖上衣的是一条绿裤子,裤料是我帮婶子看弟弟和妹妹,婶子送的。
穿着这样一身衣服的小女孩挺可爱的,像朵娇嫩的莲花苞。
白衣服不耐脏,下了几次水便灰秃秃的让我从莲花苞变成了灰老鼠。我妈说我不爱干净不要好,不配穿好衣服,拣拣姐姐的旧衣服就不错。
大点儿后懂得要好爱美,看到同学们穿红着绿花蝴蝶一样漂亮,我常哼唧着向我妈要新衣,我妈总用那句秀才不怕褴衫破只要肚里有货的老话来糊弄我,我心虽不甘却无可奈何,懵头懵脑过完了自己的童年。
我做梦都渴望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穿上新衣臭美招摇。现实中我只能拣姐姐穿烂的旧衣服穿。
我在心里谋划想自己搞副业攒钱买新衣。
上学之余干农活间隙我挖空心思想法挣钱。在春天捋桑树叶,夏天采国槐米,寻觅知了壳,秋天挖掘枸杞根,冬天拣拾楝树子......
我四季不闲,边上学边找机会挣钱。起早贪黑,迟到早退甚至逃学去挣得的钱总是少得可怜,买文具之外最多能给自己添双凉鞋袜子啥的,终年劳碌也没挣出件像样的衣服来。
六年级学期过半,有一天老师一再嘱告让我们明天穿好点的衣服上学来拍毕业照。我依旧只能穿姐姐穿了几年褪色起毛补了肘弯和领堂的旧衣上学。
同学们排排坐时,我只能将两条胳膊藏在身后缩着脖子极不自然地和同学老师合了影,合照上的我丑得不像话。
上了中学后,在不抓教学质量的乡村中学里,师生们将女生以颜值和活力编了号,我是末号。长得好会打扮又开朗的女生成了头号,是男生爱慕女生追捧老师重点关注培养的对象。
我意识到我排在末号是在一次上厕所时,我在厕所里躲上午大课间的广播体操。新来的女老师趁这时间上厕所看见倚着厕所内墙站立的我吓得转身掉头冲出厕所确认了厕所外墙上的男女之后,再次试试探探地返回厕所将我再三打量后说:你真是女的呀?看上去和男的一模一样……
对于一个上了中学能分辨丑俊内心极度敏感自卑的女孩来说,这话像是在一个生病受伤的人身上又扎了一刀,伤害性简直致命。我从此再也没有勇气抬头挺胸坦然面对别人的目光。
我穿着姑表哥的旧衣服还理了和男生一样的短发。
自出母胎之后我妈便没给我留过长发扎过辫子。她整日忙个不歇根本腾不出给我打理头发的时间。头发长了难梳难洗还生虮子长虱子,我妈便央隔壁比我大几岁的堂姐给我剪发。堂姐非常乐于拿我练手艺,打小到大地操练手艺已经非常娴熟,给我剪个男娃头要不了五分钟。堂姐说若是有了电推子,两分钟就能理好。
短发男装的我早早开始发育,女性特征前呼后应,十二三岁便长得丰胸肥臀。肉滚滚的身体裹在褪色的旧男装里格外触目。我为自己的丑陋羞愧不已,从不敢大大方方地舒展身体,缩脖含胸的样子常常让别人误会我是个驼子。
除了不得不上厕所之外,我几乎不离开自己的座位。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我觉得特别安心,不给别人观察评论我的机会。
上午大课间广播体操铃响起时,同学们涌向操场,而我则溜进厕所,躲避那屈辱的排队示众。三年初中结束我愣是没学会一套广播体操。
上体育课,我从来不参加。一上体育课我就不方便。我不会主动对体育老师讲我不方便。帮我讲不方便的是我的同桌。
我和同桌的关系一直不错,因为我一直趴在位置上有的是时间,为了消磨时间我经常帮同桌完成课堂作业。同桌不爱学习懒写作业,我助人为乐无私帮助她。
我帮同桌写作业,同桌也会答谢我,带小说书给我看和在体育课上说“她不方便”。一说她不方便,体育老师便心中有数不再要求我上体育课了。
我瑟缩在座位上度过了三年初中,学习之余看看课外书倒也不觉得时光漫长难熬。
让我伤心难过的是我爸的偏心,我一直以为在这个家里我爸对待儿女要比我妈公平多了。他不肯给我们置办新衣是因为他粗心大意不在乎外表。
他去省城办事居然给姐姐买了一件颜色鲜艳款式别致的新袄,这件袄甩我们镇上土裁缝做的布袄十八条街。
新袄的前襟没留钮洞不钉钮扣,而是装了一条拉链,从下向上哧啦一拉密不透风。在拉链上面还压了一条挡风边,上面装了五颗小星星样亮锃锃的按扣,又搪风又时髦还方便扣钮。
这件袄有一个洋气时髦的名字叫滑雪衫。据说下雪时穿上雪花落上去便会滑落地上。雪天里穿是不用打伞或是披化肥口袋也不怕打湿衣服的。
滑雪衫的正面是鲜艳夺目的石榴红反面是明媚耀眼的天空蓝。反面没有缝头没有毛边和正面一样有口袋有按扣。这是一件二面穿的滑雪衫,买了这件滑雪衫等于一下子拥有了两件新袄。我无数次仰天呐喊:老天爷!凭什么我半件新袄没有姐姐却一下子有了两件?
姐姐将新袄宝贝得紧白天穿在身上晚上压在枕下不穿了就锁进柜里,连摸一摸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爸对我说新袄不是他买的,是别人买小了穿不上让给他的。买袄的钱还欠着,准备将来用姐姐的彩礼钱还。
我爸撒谎!他就是偏心!我妈也有份!他们背地里商量好了给姐姐买不给我买。
我妈偏心很正常,可我爸这样大明大白地偏心简直将我的心伤透了。我从此不想和他多讲半句话,不肯叫他爸,不向他要零花钱。
姐姐穿着鲜艳洋气的滑雪衫一团火样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怎么能压伏住心中的羡慕嫉妒恨呢?
我妈见我不高兴随嘴宽慰我说滑雪衫老结实了,估计再穿两年也穿不坏,过两年姐姐穿小就轮着我穿了。
为了这件滑雪衫,我不知搭上了多少眼泪,常在梦里哭醒。醒来之后我无比鄙视梦中的自己,刻意不要好,不穿姐姐穿剩的旧衣。
冬天酷冷,我汗衫上直接套旧袄也不穿姐姐穿小了的卫生衣。
念初三后,所有的女生仿佛都成了破茧而出的蝴蝶,展示各自的美丽,我却还是那只丑陋的毛毛虫,三九天冻得受不了,穿上姑表哥的十岁生日礼服—-藏青色洗得发白的长棉袍。衣长可以盖腚,衣袖却短得肘弯包不住,我双臂交叉将生冻疮的双手插进怀里去取暖,像极了电视里的乞丐。促狭鬼堂哥见到我便打趣:哟,二小妹!是你呀?我还以为是荒年过来要饭的山东小侉子哩…….
我表情木然不去搭理堂哥,一颗心早已伤得千疮百孔。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有勇气面对老师和同学?看在三年同学的情份上她们没有当面取笑我,可那几个贫嘴贱舌的女生背地里不知怎样编排我哩。
初三下学期过半又到了拍毕业照的日子,明媚的阳光照在金灿灿的油菜花田里,初中部所有老师和全体初三同学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挨着油菜花田排好凳子,老师们坐在中间一排凳上;男生们站在老师后面;(矮个子脚下垫砖块。)女生们席地坐在最前排,摄影师蓄势待拍。
毕业照是保存三年师生同学情的永久纪念,大家都很珍惜这次拍照机会。按序坐好微笑望向镜头。
班主任忽然发现我没有参加。他说一个都不能少,安排几个同学分头寻找。
我执意要躲过这次毕业合影,在教室最后排放倒凳子倚墙坐着悄悄翻看一本故事书。
同学们从教室到厕所寻了个遍都没寻到我。班主任慌了神,立即和几位老师分头行动各处去找。
最后寻到我的是给我们上政治课的教导主任。
教导主任是个嘴说手也到的暴脾气,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旁边一把将我扯起来说:死小丫,你出什么洋相?六七十个人干巴巴站那等你拍照,你躲在这里干嘛?
我扭动身子想甩脱教导主任的手。他扬起巴掌杵到我脸上吼:要是我家闺女,我能甩你三大巴掌!十来年书念到狗肚去了!一大片人,谁不配和你拍张照啊?咹!谁不配?你说啊!
教导主任吼了我一脸唾沫星子,看在他常常在大雨天顶风冒雨淌着泥泞上学校将初中三个班级稀稀落落的学生撵羊般吆赶到一起上课的往昔,我低下头,没用冰棱样冷硬的目光去瞪他。
我憋住用手擦脸的欲望,畏怯低下头在心里分辩:不是别人不配和我拍,而是我不配呀!我身上这件绛红色宽松肥大的置袄布褂太丑啦,它从初一陪我到初三从秋初陪我到春末,除了脏得不像话了脱下来洗洗便一直粘在我身上,像张生癣的癞狗皮样扒不下来。有了它的存在,我妈对我的换季衣裳不操半点心。西风乍起我说冷,我妈便让我套上它,冬天更冷将它罩在破袄上,天暖后剥了破袄还穿它……我憎极了它。
别的女生有西装有夹克有蝙蝠衫有运动服各样春秋装……而我只有这件癞狗皮。
我不想我穿着它的样子被照相机定格被同学和老师们永远铭记。
教导主任见我低头不语便拽着胳膊把我拉到了拍照点,全体师生都对我伸颈注目,成为师生们目光的焦点。我无地自容,恨不能遁地而逃。
席地而坐的女同学们将屁股向旁边挪了挪为我腾出点空隙来,教导主任按着我肩膀将我加榫样塞了进去。
三天后人手一张的初三毕业照上那个被罩褂卡得没了脖还留着男女不分发型的丑胖子实实在在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的丑褂子其实不算焦点,成为焦点的是我垂了眼皮鼓了腮噘着嘴像在和别人赌气的神情。
女生们仰起桃花面笑盈盈望向前方,只有我垂头丧气盯着地瞧,嘴角眉梢全部下垂,仿佛地球引力全部作用在我这张猪肚子脸上了。我羞惭得真想一张张抠下每一张照片上的自己。实力所限我只能将自己的毕业照夹进一本不用的旧书里,让它从此不现我的眼。
去别的学校参加中考,自我感觉又丢人现眼了一次。
在我收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时侯,家里砍肉买酒庆贺了一回,父亲说只要考上了就念,砸锅卖铁也给我凑学费。
贫穷的农家供一个高中生实在不易。在凑齐了高中学费后还要交书本费,住校费,每月一交的生活费,脸盆饭盒被褥各样费。
开学那天我早早起床,高兴地穿上为庆贺我上学赶置的白底红樱桃的确良上衣和蓝色涤纶布裤。
拿了镜子浑身照着,满心欢喜从眼睛里溢出来。
姐姐从我旁边走过嫌我挡了她的路一把将我搡到旁边说:屎克螂戴花,臭美!照来照去也就是只花蛾子!
姐姐两年前初中没念完便辍学,见我念高中心情很不爽。
姐姐的奚落剪了我毛毛虫化蝶的翅膀,让我清醒过来夹起了尾巴,只求自己泯然从众不令人恻目就行。
我爸没有因为送我上学而换一身衣服,依旧穿着当志愿兵的叔叔送他的旧军装,看上去像个退伍兵。
我爸确实是个退伍兵。他的旧军服在我们小时候就破旧褴褛被我妈撕了当尿片或是纳鞋底了。
有个当退伍兵的爸我觉得挺有面儿的。
我爸对着镜子刮了脸剃了胡子看上去年轻了点儿。
上学校的路有点远,用自行车驮我之后便驮不了我的行李了,我爸叫我妈赶紧向邻居家借辆自行车给我驮行李。
我妈匆忙忙割回筐喂猪的红薯蔓便被我爸催着出发。
等我发现我妈穿着一身破衣烂衫后我们已经来到了学校的大门口。我妈居然来不及脱下身上沾满草浆菜汁的百衲宝衣就来了。这是她平时挎割草蒌推手推车背打药桶一直穿着的工作服。衣服被野地荆棘剐蹭得全是破口,我妈见机行事里托外盖,把件早该淘汰的的确良补得硬邦邦重沉沉看着密不透风。衣服的两肩和后背是重灾区,被草蒌绳和小车襻日复一日地磨蹭,磨破后便补缀一块补丁上去。那上面补过手帕补过毛巾还补过小弟弟的围涎一遍遍磨破一次次补缀,补得衣服肩背处厚墩墩的,衬得瘦削的肩都肥厚了许多,乍一看去以为我妈脖子里搭了一块脏污的毛巾准备随时擦汗用的。
我妈兴致高昂地推了自行车和我爸并排向前,她边走边问我爸:我们是先上办公室交钱报名还是先把被窝送上宿舍去呢?
我赶紧跑上前挡住我妈车头说:拖着被窝行李上办公室多累又绕路,你就呆这儿等我们,等我爸交了钱我们再过来拿铺盖进宿舍。
我爸说:也行,你和你妈先到宿舍等我。我缴了费就过来找你们。我爸安排好任务便骑了自行车先去找办公室交钱了。
我妈推了自行车和我站在门口张望打量,不知去宿舍是该直行还是拐弯。
我实在不想和衣衫褴褛的妈一块儿去找宿舍。便只管推脱起来:东南西北分不清,还让我们去找宿舍,我看你还是在门口等,我先找我爸去。我想撵我爸背影追过去,把我妈撇在校门口,等我爸交了钱再让他接了我妈的行李送我上宿舍。
我妈推了自行车自顾向前走着口中大声说:嘴就是路,摸不着不会问啊!进了学校大门了还怕找不到宿舍么?都上高中了还这么畏畏缩缩的怕出头,指望大人跟你一辈子吗?……
我怕我妈出丑吓得不敢搭理她,慢慢走在后面和她拉开一段距离。我妈却丝毫不为自己一身乞丐服而觉得难为情,昂首阔步走得脚下生风,随手拦住迎面走来的三个衣着时髦的美女问:小姑娘啊,小姑娘啊,请问女学生宿舍在哪边啊?
时光像停滞了一样,三双惊讶的眼睛盯住我妈端详打量。时至今日,穿得这样破旧的人还是挺少见的。
我听到其中一个美女用标准的普通话说:我们也是刚来的,也不知道宿舍在哪儿,你问后面那位同学。美女扬起手臂向我指过来。
我妈大声说:她是我闺女,今年刚考上高中,今天来报到,东南西北还分不清。
我妈话锋一转一脸谄媚说:小姑娘啊,你们是大城市来的吧,人长得漂亮,衣服穿得也漂亮,像仙女下凡似的……我再问别人去。这学校地方还真大,盖那么些房子得住上几千口人吧。
我今天才知道我妈是个厚脸皮的话痨逮住陌生人也能说个不休。
美女们微笑着和我妈挥手告别迎面向我走来。
我妈向前走几步顿住脚转过身大声催我:你就不能走快点儿啊,跟没吃早饭似的。
美女们步态优雅地走向我,一样的粉面红唇,眉眼俊俏。其中那个直发披肩的美女穿着束腰凸胸的紧身上衣配上曳地长裙真像仙女似的;短发美女将白衬衫束进黑色的西装裤腰里显得英姿勃勃像个帅小伙,还有一个穿着西装套裙的卷发美女简直像电影明星。
我羞怯胆小,根本不敢大大方方直视她们只用眼角余光偷瞥。
当她们对我看过来时我便低了头贴着路牙子走得扭扭捏捏,我妈不合时宜的催促让我觉得很难堪。
美女们和我擦身而过时,我闻见一股醉人的香气溢出来,像是蔷薇花散发出的气味。我想这世上居然有这样美好的女子,模样儿好看穿衣好看还有如此芬芳馥郁的气息,简直像花精投胎转世?
等到她们走远后,我才敢转过身子退步走边走边肆无忌惮地打量她们的背影,想着我若有钱了一定也要学她们那样穿衣打扮,变成别人眼中的天上仙女人间花精。
我妈的大嗓门又响起来:小姑娘啊,你晓得女生宿舍在哪呀?
尖脆的女生说:真巧,我们同路哩。我也去宿舍。
我转过身,从对美丽背影的仰视和遐想中回过魂儿来,看到一个面庞黑瘦穿件阔长的酒红涤丝上衣的女孩推着自行车从路右边的匝道拐过来。她的自行车上驮着被窝行李。穿着的红上衣我似曾相识,和我上初中时一年三季穿着的盖袄罩衣像一块布料裁出的。
红涤丝推车到我妈旁边停下来用手绢抹一下额门问:你们是初中还是高中的呀?初中宿舍在东边,高中宿舍在东南角上,跟我走就行了。她走在前面带路。
我走到我妈旁边了,我妈将我向前一推说:你看看人家,看人家多能干!看着也不比你大多少,就敢单枪匹马自己闯上学校了。你要跟人好好学习!
我被我妈说得脸红脖粗心里直窝火。在心里怼她:还有脸说我,也不拿镜子照一照你自己,瞧这一身破烂行头,恐怕整个学校也找不出第二个了。越是头秃越喜欢向灯亮地钻,害怕别人不晓得咱家穷似的。
一会怕我弄丢了学费一会怕我摸不到学校前怕狼后怕虎非要送我上学校来。来就是为了丢我的脸……
我在心里将我妈怼得张口结舌哑口无言。看在她为我做新衣制行李的份上,我不能当人面造她的反,把她气病了不但耽误干活还要花钱看病。我爸又护短,惹我妈生气不管多占理都得收拾我。
红涤丝瞅我一眼扬起嘴角对我妈傲娇一笑脆声说:这有什么难呀?我上初中时就自已一个人报名的,现在更不在话下了。
人比人气死人,那会儿她还吃饭不晓饥饿饱睡觉不晓头高低,跟个傻子一样哩。也不晓得这样儿怎么也能考上高中的……我妈点我脑门对红涤丝说。
我的娘啊,你这是来干嘛的?半点体面不给我留!你咋就那么自来熟哩?少说几句不行吗?
我不敢制止我妈的胡言乱语却不由得对红涤丝反感起来。
自以为是的家伙,报个名上个学有啥了不得的!你能你咋不考个中专或是县里高中哩?我转念一想莫非她没爸没妈是个孤儿。瞧她身上那丑怪的红上衣,既不好看也不合身。父母利索家境殷实人家的孩子总该穿体面点,我妈这样不在穿衣上顶真的人还在开学前给我赶置了套新衣服哩。
我妈旁敲侧击问出了我的疑惑:你爸妈忙什么呀?开学也腾不出空送你!
红涤丝抿嘴一笑:我爸没空儿,他出车去了,从我们镇上开上海的大客车。我妈得送弟上学去,我弟考县中了。城里车多我妈不放心他……
她话真多,嘴巴一张一合不停,听得我头脑嗡嗡的。句句都是在炫富。有个开大汽车的爸却养得这么瘦还穿这么丑的衣服,她可真不要好。
我妈夸起人来一套是一套:你爸真厉害,会开大汽车哩。老话都说女儿随爸,一点不错。你小小年纪做事就这样稳重老练,将来本事不可估量……
说着话不知不觉便来到了一堵院墙前,墙上开了扇月洞门。红涤丝在前带路说:女生宿舍到了,初中在左边,高中在右边。她率先向右边走去。
到了宿舍大门边,自行车上不了台阶了。
我妈支好自行车去解绑车上行李。自行车载重不匀向旁边侧歪倒去,差点砸在我妈脚上。我妈焦躁起来凶我:不能伸手过来扶一把,一点眼力劲没有。
我连忙伸手去扶住车子,看我妈吃力地抠绳结解行李。
红涤丝却将自行车倚在院墙上,三把两下又扯又拽将绑绳解开拿了凉席进屋去。
宿舍里共有十几张上下单人床,下铺都已铺了席放了被子。我见靠门的单人床还空着,我妈将我被窝放上去说:你就住这儿,就着门,出来进去方便。
红涤丝却选了最里面的上铺放上自己的席子被褥。我妈叫她:住那上面悬股浪行的多危险,爬高上低的也不便当,你也上这边来,两人好作个伴儿。
红涤丝仍是抿嘴一笑说:和她做伴儿,我不高兴。
我和我妈都从她的话里品咂出了轻视和小瞧。底下我们便不再有交流。
我爸交了学费,过来将我妈带回家了。我成了这所学校的高一新生,被分在了高一三班。
红涤丝被分在了一班,我暗暗庆幸没有和她同班,免得她向同学说起我妈的破衣烂衫,和我妈对我一次次恨铁不成钢的数落训斥。
红涤丝那由内而外散发的强大自信也让我畏惧,和她相比,我感觉自己弱爆了。
我的床铺选在了靠门边是一个致命的错误。我们那个住了二十多人的大宿舍白天是不锁门的,方便同学们随时进宿舍拿东西换衣服。这不上锁的后果导致我的脸盆脚盆肥皂牙膏一个星期丢一次。丢了之后我只能受憋不用,等星期天回去要了钱之后买来再用,再丢再买。
三个星期后我父亲请村里木匠给我制作了一个大大的木头箱子,如果刷上红漆与我妈陪嫁来的箱子简直像双胞胎。
笨重的木头箱子无处安放,只能放在我自己床上,大刺刺地占据了单人床的半壁江山。
这只箱子成为舍友们的笑料,总会有人笑着惊呼:呀,这谁的箱子?这么大!装的什么呀?跟个棺材似的。
后来高三班的一个复读生也住进了我们宿舍,她住在我隔壁的上床,她不受管制不用按时上下课,我的木头箱子便成了她的饭桌和书桌。
等到晚自学下课之后,同学们开始进宿舍,出来进去进去又出来的风吹得我整个夏天都在上流鼻涕下蹿稀。
夜里刚刚闭眼又有同学出去上厕所,吱呀开门响起来,几分钟之后轰嗵的关门声又响,门连着墙墙靠着床,整张床都在跟着门的节奏而颤抖呻吟着。如此这般,夜里哪儿还有什么觉睡,夜里睡不好觉只能白天到课堂上去补。
开学报道时偶遇的三位美女中的套裙美女作了我的班主任,看到长得精致衣着考究的班主任我便心虚胆怯自卑羞惭。我以为班主任看到我的影子便会想起开学报道那天早上我妈的破烂衣服和她用大嗓门数落我的一幕幕。
在新的环境里我感觉自己像被困在荆棘丛中的孤兽,人缩成一团,心揪成一团,辗转反侧皆是芒刺。
每天上午两节课之后的课间操又成为了我的刑场,逃不脱躲不掉。班级里五十四个同学在班级门口整理队形,固定排成六列。差了一个,负责任的班长都会到处寻找,叫女同学帮忙寻找,查遍厕所掘地三尺把你找到为止。总不能天天对着和自己同龄的帅班长说自己来了那个不方便吧。
因为个矮只能排在队列的最前面,长得丑穿得孬已经不是我的硬伤,笨才是。
高中生的课间操毫无新意,依旧是初中的那套把式。同学们都会跟着操令甩胳膊踢腿,只有我是个白痴,脸向前方没有参照没有榜样,扭脖子转头努力跟着左边或右边的同学学习,往往只能学个顺拐,人间抬左腿我便抬右腿,人家向左转,我便向右转。
有错则改我毫不犹豫收回出错的胳膊腿再伸出正确的那部分。操令已经喊到了下下节,而我还在手忙脚乱地纠错,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真是太痛苦了。
做不好操出丑只出那十几分钟,可课堂上打瞌睡却实在无法让我原谅自己。在上每一节课之前我都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认真听讲,一定要努力学习。
当我由于极度认真想努力抓住老师的每一句话时,我的脑袋瓜子却像淘气小猴掰玉米,小猴掰一个扔一个,糟践的是棒子,而我记一句忘一句,浪费的是老师的金玉良言。
一堂课上完,紧张得脑门上和手心里全沁出汗珠子来,累得浑身瘫软,脑子里却啥也没灌进去,连课堂作业都无法自主完成,天天要借了同学的本子抄。
我们的数学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男性中年人习惯用方言讲课并且中气不足,声音较小,这真是催眠的好声音。我夜里所缺的觉大多是在数学课上补足的。
我们的第一堂物理课是在开学快一个月后才上。戴金丝眼镜童花头的女老师穿着瘦瘦的黑色超短夹克米色高腰阔腿裤,耀眼得让我们不敢直视。更让人不敢直视的是她那冰寒雪冷的淡漠神情,像极了正在上演的电视剧《金粉世家》里的冷清秋。
当物理老师在课堂上四号,四号,四号地由温和到愠怒地彻换着声音时我还置如罔闻不晓得她这是在叫我的学号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
物理老师优雅地摊开双手说:真是无语,让我来教这样的学生,完全是对牛弹琴嘛。
当我明白物理老师刚才的恼怒是因我而发时,我深愧自己的痴愚,将全班同学以牛的形象镌刻在老师的心坎上。
我的思绪总是比别人慢了半拍,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物理老师不叫我们的名字而要叫我们的学号,叫号是可以节省时间还是我们的名字太难听,看名叫名会让老师心情不爽,眼睛受累抑或是耳口受虐?忽略名字而叫号头我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监狱里的犯人都是编了号的,狱警从来不叫犯人名字而是呼喝编号数字。
所幸物理老师没有揪住四号不放,而是叫了五十四号,也就是最后一号。五十四号开学三天后才来报到坐在教室的右边第二排贴墙,而我的位置是第二排左边贴墙,我们像极了座标轴上的正负两点。
我看见五十四号站起来之后像秋天的禾穗那样垂着脑袋弯下腰双手撑在课桌上对老师的提问不发一言。虽然物理老师加了语言提示和手势点拨,她还是不发一言。
物理老师将手指插进她的前留海里拍着脑门抓狂起来:天啊,怎么会这样子?接着她走到五十四号旁边咄咄责问:难道你直不起腰来吗?听不懂我说的话吗?你如果回答不出来不会说一句“对不起我不会吗?”难道你是哑巴吗?
看到五十四号那被乌黑的麻花辫映得十分红润的耳朵我推测她的白脸蛋定然已经成了红布。
物理老师的目光在班级里巡游,凉如秋水。她用清冷的声音说:五十多位同学竟无一人举手,这个问题真的很难吗?真不知道你要怎么应付三年高中?物理老师的目光又落在五十四号身上。
我想也许是同性相斥的物理属性让物理老师特别反感五十四号。
五十四号长得好看,杏核眼樱桃嘴嵌在白嫩的瓜子脸上,看着就讨人喜欢,细高挑的身个儿更令人悦目,梳着一条长长麻花独辫像极了影视剧上的民国美女。
老师,请让我来回答。那是班长的声音,磁性悦耳的成年男子的声音令全班女生倾倒。物理老师听了禁不住精神为之一振,放过了五十四号。
班长看不下去物理老师死掐五十四号,救场子来了。他条分缕析地回答了物理老师的问题,及时扑灭了物理老师的无名邪火,让课程继续下去。
物理老师的普通话很标准,声音也很动听,可是表情很冷峻,看我们的眼神隔着厚厚的玻璃镜片呆滞漠然毫无光彩,像冻僵的鱼眼一样。这眼神让物理老师的美丽打了不小的折扣。
在课间,我经常趴在课桌上佯装打盹,实则在偷听同学们聊天。他们常聊的话题是课任老师的家世情史,逸闻糗事。
在偷听中我知道了数学老师怕老婆,脸上的记号都是和老婆打架被挠的。
班主任正在和语文老师谈恋爱,他们说女追男隔层纱。
化学老师很变态,三十岁了不结婚,可能是个同性恋....
上午第三节多数是物理课,按理说经过第二堂数学课补觉之后我应该精神抖擞全神贯注的。我却没法让自己专注起来,数学课堂作业还没完成,得趁这堂课补上。我还得竖起耳朵以防物理老师叫号时我反应不过来,惹老师生气。
有同学小道消息传物理老师可能呆不长。县教育局把南师大的高材生流放到了这穷乡僻壤的破高中里做物理老师可真是拿了牛刀宰小鸡大材小用了。物理老师接到调令后气得生病住了半个多月医院,迟了个把月才来学校上班才进教室给我们上课。
终于理解了物理老师眼中的寒冰之气从何而来。是因为我们的存在拖腿才让物理老师十几载寒窗苦读无法学以致用,不能走上自己心仪的工作岗位,流放到这偏远乡镇的破高中里来受刑。提起每一个学生的名字都惹老师心烦,看见每一张面孔都让老师更心烦,如果再连简单的问题都不会回答怎能不让老师烦得要死。用没有情感没有色彩的阿拉伯数字来指代学生像监牢里叫犯人一样叫号,或许能让物理老师的心烦减少些许。
物理老师在黑板上画图,一只箱子在斜坡上不下不上,上下左右全在使力,一支支没羽箭从箱子里射出来,射向四面八方,物理老师画的是个藏机关装暗器的箱子。
我想起了我那被同学们称作棺材的大木箱子,拿它装装刀枪剑戟暗器机关倒挺实用的。
我虽然有了箱子挂了锁却仍是丢东拉西的。半个学期不到丢了四个饭盒了。每个饭盒五块钱,两个多月的生活费被我弄丢了。
我觉得丢饭盒真不怨我。饭盒不是星期天锁在木箱弄丢的,是在食堂蒸饭被别人拿走的。
因为我总不由自主在课堂上补觉,导致课堂不足只能课后补。每天课余时间我都铆足了劲想把课堂不足补起来。每天中午放学后我都因为抓紧时间完成课堂作业而忘记了时间流逝。看到值日生用大桶抬了白菜粉条汤进教室我才匆忙丢下笔飞奔去食堂拿饭盒。
那时候住校生大多自己带米蒸饭。大家都摩肩接踵挤在食堂蒸箱边拿饭盒。我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和别人挤,总是等别人都拿了之后我再拿。有两次我都拿了个空,蒸屉上一个饭盒也没有了。
还有一次我寻不到自己的饭盒便随手拿了个别人的饭盒,可在第二天我再淘好米去食堂将饭盒向蒸屉上摆时被丢饭盒的同学逮个正着,我拿的居然是隔壁班的红涤丝的饭盒。
我只能连连陪不是说自己拿错了。红涤丝撇着嘴笑得意味深长。她还打开饭盒将饭盒盖翻过来指着上面的姓名大声说:我的饭盒盖上面有我爸的名字,里面还有我自个的名字。不是你的东西你就不应该拿……
我嗫嚅着说:我,我没注意,没看清楚……
红涤丝勾唇哂笑:你眼睛不好咋不买个眼镜戴戴?这么大字看不见你咋看的黑板?……
红涤丝还要往深里教育我。我满腹委屈一腔怨愤化作两包眼泪在眠眶里转,脸色红红白白一句话也辩不出来,双手捂脸挤开人丛跌跌撞撞跑去厕所哭出声来。
我从此不敢打别人饭盒的主意。在那之后我又连丢了两个饭盒,每一次回家要钱买饭盒又是一顿煎熬。我妈说你倒有什么死用,咋不连人也丢了呢?
姐姐冷着脸停下编芦席的动作用手揉着膝盖说:谁知道是真丢还是假丢?一张芦席六角钱,一个饭盒等于八张芦席,我一天到晚起五更熬半夜才编两张席,累死累活挣钱让她去败消,一只饭盒够我忙好几天的……芦席也是见天掉价,已经从一块掉到了六毛。
我妈对我爸说:你抽空上学校看看去,难不成这学校是个贼窝,三天两头丢这丢那的。
我爸说:你别小题大作,小孩子没大魂错拿乱拿的能咋办?
我妈说:有什么咋办?找她们班主任!让他帮查查。班主任不管用就去找校长!你怕难为情那就我去…….
我头脑一嗡,天啊,我妈若去了就不是丢东西的事儿了,我得丢多大的人啊,我本身就够丢人的了,哪儿还禁得起她可劲儿往天上去丢。
我的脑海出现我妈穿得破破烂烂堵着懵头懵脑的班主任或是校长的模样,她大声疾呼控诉他们的失责,要求他们整顿校风校纪彻查小偷毛贼……班主任和校长肯定得被我妈给惊吓得不轻。待她们知道那是我妈那我可就出名了。那样的话我真没脸见人了,没脸见人我只有背了书包跟我妈回家,回家将有干不完的活,让我像姐姐那样干活我就不活了。
再次弄丢饭盒我便不回家向父母要饭盒了,我和五十四号成了好朋友,她的大饭盒蒸满一盒饭后,我们两个人都吃不完。她每次蒸饭都带我份儿,这让我非常不好意思,现状不由自主我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发誓,等长大之后有能力了,我一定要好好报答她。
我和五十四号成为好朋友纯属偶然。原本像她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理应成为班级的焦点,成为男生喜欢爱慕女生羡慕嫉妒的对象。
五十四号从未意识到自己长得体面好看,整天埋头苦学,不是在写作业就是在背单词,从来不关注旁边人窗外事。
每天晚上九点晚自修下课后各班教室里统一熄灯进宿舍。勤奋的好学生们总是点上蜡烛继续埋头苦学。我自知自己天生愚笨课堂缺漏全期翼能在秉烛夜读中补起来。每天熄灯后的晚自习我总是最后第二离开,第一是负责锁门的班长,第三是女同学五十四号。
如果不是班长催促女生宿舍十点四十锁门,我恨不得每晚学到十二点之后再进宿舍,不用饱喝同学们进出宿舍关开门扬起的迎脸风。
五十四号学习很吃力,她后来和我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时说她念初二的时候生了场大病,高烧不退好几天缺了半个月的课,从那之后脑子就变笨了,学习跟不上班了,可能是发烧烧坏了脑子所以才没考上高中。
她的父母望女成凤心切,托了人花了钱才让她念了高中。没想到高中课程这样难,自己拼尽全力学,还是学不会。
五十四号说别看我天天趴桌上看书,其实都是装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啥也没装进去。
五十四号说的全是我的心里话,我们是对同病相怜的学困生。每天晚自习下课后我们都还在绞尽脑汁地冥思苦想,有口无心地死记硬背。十点半钟之后才在班长的催促中意犹未尽地合上书端着蜡烛回宿舍。
咱班所有女生都觉得班长是整个高中部长得最帅的男生,身材高挑,身姿挺拔剑眉星目鼻直口方,笑起来白牙耀眼,比电视上做牙膏广告的男明星还好看。
长得这样出挑拨尖的班长. 还长了颗舍己为人的菩萨心肠。
班长就坐在我前排的位置上。他个儿高原本是排在后面的。前排左侧的第一个位置和我宿舍靠门的位置同样不受人待见,有三个同学调在这位置上都说看不清黑板而要求调座。班长主动要求和别人换座,便固定到这个位子上了。
我坐在班长的后面,那位子也是个十分差劲的地儿,看黑板同样不太分明。我根本也不介意看不看得清黑板。即使看得清我也看不懂,左有墙壁可以给我依靠,前面右面后面都有同学给我遮挡,坐在那儿我觉得十分安心所以我很适应这个位置。
自从班长坐到我前面后我更觉得我的位子独一无二全班绝佳。
可惜我自身条件差到极点,这让我从不敢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非份之想。我甚至从不敢大大方方地看班长一眼,更不曾主动大大咧咧地和他打声招呼。做不上的数习题憋在心里,憋得脑细胞枯竭憋出内伤也不好意思向班长请教,更没有勇气去借了班长的本子抄题。
我深谙自己貌陋衣丑不入人眼,只有故作矜持,自觉矜贵和男生们划清界限才不会在男生面前自讨没趣自取其辱,也才不会令女生们反感讥笑,拿我开涮。
晚自学下课后在黯沉的烛光下我正埋头对付一道几何题。手中的铅笔头长不盈寸,画图时烛光被握笔头的手挡住看不清楚,一使劲折断了笔尖把纸也划破了,我长叹一口气嚓地撕下那张纸,使劲揉成团掼在地上,重新再来。-条辅助线画了擦擦了画怎么也画不对位置。我急得火星暴躁真想连书带本子撕它个粉碎。
我使劲地咬住下唇攥住左拳,捺住心里的疯兽,不让它咬伤自己吓到班长,喘口粗气像要翻越万仞高山那样捏起笔头重新再画。
什么东西轻轻地碰了碰我的左手,我略微抬了抬头便被惊到了,班长以身体为轴悄无声息地做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旋转运动,现在正迎面望着我微笑。一支笔头尖尖带橡皮的长铅笔就放在我的右手边,可以嗅到新刨木头的清新气息。
我和班长中间隔着一张四十五公分宽的课桌面,比近在咫尺还要亲密的距离,可以看清班长星辰般明亮的眼眸里的淡淡笑意和莓红嘴唇边淡青的胡茬。
从未如此近距离和一个同龄男性这样对视过。看着班长明朗的笑脸我窘得手足无措满脸涨红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班长轻轻地指着我画的图说:不要急,慢慢来,把这两点连起来看看……..
班长的手指点作业时却遮住了烛光。蜡烛快要烧到头了,烛火矮矮地趴在桌上,只照到一小片地方。
他飞快扭头旋身从自己的课桌肚里拿出一支焟烛又旋身过来就着烛火点上,按在残烛上。明亮的烛光映红了班长的脸,让他看上去有点羞涩有点憨厚。我花痴一样盯住班长的脸傻看。
班长见我眼光发直,伸出右手张开五指在我面前晃了晃说:你没事吧?瞧这样儿,被我感动坏了吧!
我如梦初醒,故意不以为然小声嘟囔:哪个要你锦上添花来的,我有铅笔也有蜡烛……
我低头在桌肚里翻寻,翻来翻去啥也没翻着,这才想起来我的铅笔蜡烛都锁在宿舍箱子里哩。
我用眼角余光去偷瞥班长,他正抿了嘴忍俊不禁看我的窘态。平时方正敦厚的嘴巴像弯月一样撇上去。我连忙垂下目光拈了长铅笔来继续未完的辅助线。
我可没有胆子和班长对视,对视下去要么劈里啪啦擦出火花,要么他使促狭给我来场冷雨,前者我没有资格后者我伤不起。
我低头握笔在本子上描画,心中却在七弯八叉跑起了野马:他是不是喜欢我啊?我是不是并非一无是处也有讨喜的地方啊?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王子喜欢灰姑凉的童话不是瞎编的呀,才貌双全的班长也许就喜欢我这类其貌不扬的矮个子呀……
咦,你画什么呀?!班长伸头凑向我的耳朵小声叫:喂?你铅笔拿倒了吧?
要死了,这么暧昧让别人看见要说闲话的呀。
我赶紧将头向后避了避回过头去观察别人的反应。还好教室里只有埋头写字的五十四号和另外一个借学习之名沉迷干武侠小说的男生。
我一边扫视周围一边将铅笔掉过头来,又觉得自己这样做是承认自己心不在焉神不守舍,又将铅笔掉过头在纸上用力摩擦用动作告诉班长:我没倒拿铅笔,就是在使用橡皮。
班长搔搔头呲牙一笑说:大白纸有啥好擦的,快别磨洋工了,再有十分钟该进宿舍了。
-天的光阴又过去了,我的习题没做完,单词没背会,新课没预习,正事一样没干,我内心充满矛盾和自责,却拴不住心猿意马想入非非悄悄揣测班长为啥要关心我帮助我。是在尽班干部之职还是爱上我这只丑小鸭了。
终究是没有完成那道题,班长已经倚着教室大门将门锁摘下来敲铃一样一下一下敲在门框上。提醒我们该出去了。
五十四号收拾整理好课桌端了蜡烛走过来了,我们出教室都要将蜡烛带进宿舍去,教室里不允许有火烛的,查到将被处罚。
我将桌面物品整理好,捡拾干净自己故意无意掉地的物头。
班长倚门站立,伸头看看屋里再伸头看看屋外,手上的锁还在有节奏地打着节拍。
五十四号手中的烛火在风中摇曳,她抬手挡风护烛走得脚步匆忙,麻花辫像条游蛇蹭着倩巧的腰背轻荡。我端着蜡烛轻轻迈步出教室,走过班长身旁斜睨一眼,他呆望着五十四号的背影,目驰神往。
我心口一塞,想要停步将烛火移近他的脸庞,嘲一声呆雁提醒他的失态。想想还是闭嘴,唐突行动打扰班长实在不智,自己是个男的也会情不自禁喜欢上五十四号这样的女孩儿的。我可没有吃醋的资格。
我加快脚步和五十四号并排行走。想要和五十四号谈谈班长,班长有许多可供谈讲的地方,比如他帅帅的模样,天赋的聪明还有善良的热心肠,有时候对女生莫名其妙的过分热情,比如今晚送我的铅笔和蜡烛……每一个春心荡漾的女孩子大概都会有这种倾诉的欲望。
我说:班长天天受我们的累,最后才走,真不好意思……
五十四号说:啊?那叫他钥匙给我们,让我们自己锁门。
我说:班长真聪明,不看人家写作业,人家回回考第一…….
五十四号说:我天天死学烂学,还是倒数第一…….
五十四号真是个清心寡欲的傻妞儿,我根本无法将话题引到班长身上。我根本不用担心她对班长的关注会有回应。
回到宿舍躺在冰冷坚硬的床上我慢慢地回味咀嚼今天晚上的细节,心里热一阵凉一阵,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忧伤。最后还是忧伤压倒了欢喜,班长对我的帮助只是纯粹的同学感情不掺半点两性元素,我哪怕心里再喜欢他也得把这种喜欢深埋心底不露形迹,最好能消灭在萌芽状态,不能让别人看出半点苗头。我不可以变成那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我的衣服捉襟见肘地缺乏起来。十五年来我妈为我买的唯一一件藏蓝色的涤盖棉春秋外套被我从九月份穿到十月底,穿得胳肢窝绽缝肘弯磨破,虽然补缀起来还能上身,可外套紧㧜在身上里面添不进一件衣服,早早晚晚寒霜冷雨不时降临,冻得我整天瑟瑟发抖上下牙齿咯咯打战恨不能把头缩进肚子把身体蜷成刺猬取暖。
五十四号见我实在冻得可怜,便脱了身上樱桃红的绒线背心给我穿,绒线背心弹性很大,套在外套上紧腾腾暖乎乎,一点儿也不勒。
五十四号有三件背心,一件黑色的布西装背心,一件红色的绒线背心,还有一件绿色厚墩墩的棉花背心。五十四号将她最好看的红背心借给我穿。
在那个年代能够拥有三件完全是为自己量身定制的背心的女孩定然是父母的心肝宝贝掌上明珠。
身上加了件背心暖和多了,我终于熬过了一个星期回家过周末了。
立冬之后白天短得不像话,我越来越害怕回家。放晚学之后太阳已经收敛光芒滚入地平线之下,等我行不及一半天便已黑透,和我同路的同学有的已经到家有的被家人过来接走,和我同村的二奶奶的堂姑又陪我走了二里路被她哥接走了,自行车气不足前面坐不了人,不然就把我捎上了。
我茕茕独立,行走在漫长的土路上,要穿过一片广袤的原野,还要经过几条大大小小的河流,河坡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坟包,河上矗立着年深岁久的石板长桥,没有旅伴的长途白天都不堪忍受,何况是寒风瑟瑟的初冬夜晚,我的心中充满孤单悲凄和恐惧。
坟包上的死婴,荆棘丛中拦路劫道的强盗,枯凋的芦苇丛里的鬼怪都隐匿在黑暗中伺机待动,随时可能冒出来给我致命伤害。我背着书包手拿一根米把长拇指粗的桑树条瞻前顾后大一步小一步急慌慌赶路。心中杂念从生,在脑海演绎各种惊悚画面。
前方的暗影像极了拦路劫道的彪形大盗,荆棘丛中的幽蓝光点是饿狼的眼睛,风吹树枝的声响是隐匿的鬼怪在蠢蠢欲动….. 我自惊自怪自编自导将自己吓得胆颤心惊冷汗涔涔。
十几公里土路到家走出了两脚泡。我放下书包找我妈。看到我妈正坐灶后烧锅就鼓起腮委屈地说:路那么远,也不去接我下,我同学都有人接……我妈满脸嫌我不懂事的神情说:田里活那么紧,大人都快要忙死了,还有工夫接你?多走几步路崴不了脚,念书真把你念飘得了……
我满腹委屈只能咽进腹中,这世上从来没有感同身受. 亲妈也体会不到我黑夜行路的恐惧和疲惫。
天气冷了,我过冬的棉衣没有着落,我憎极了我初中一直穿的姑表哥的破袄和自己的红罩衣,我想要件新棉袄。
班主任上星期就在周末班会上说学校要给我们订制校服,冬夏春秋三季置备齐全。让我们征求家长意见,因为订制校服需要家里出钱得和家长协商。我上个星期忘了协商了,并且把学校征收建校费的单子也忘记带回去了。
这星期学校又发了张通知单,连着上星期的建校费催收通知我带回了两张单子,收建校费的单子上,学校硬性规定必须要缴,班主任已经找我面谈叮嘱这星期务必不能忘记。另一张是订制校服的征询意见书,这笔钱比建校费还要多,因为一年四季单夹棉五套衣服钱要一起交上。
当班主任老师在课堂上宣布这个消息时,我心里是无比雀跃的,有了校服后我可以泯然从众不用为自己穿得难看而难堪了,可以消除同学间的贫富差距了……我多么渴望早日穿上校服呀。
我趁我妈和我姐都吃好晚饭丢碗下桌后我爸小酒喝到半醉时将学校的两张通知单拿给他看。
我爸原本神情怡然,接了单子细瞅后脸色唰地阴沉起来瞪着我说:学校没上几天,回回来家都是要钱,学校盖起来几十年了,现在还要建校费!真是想得出来的想,想不出来的也想!
我爸将单子掷向我,又拿起校服征订单粗粗浏览两眼在桌上拍打:要钱!还是要钱,挖空心思朝老百姓要钱。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又不是劳改队说什么统一服装好管理!穿什么衣服不好念书,还要订做校服,你们校长整天吃饱饭了没事干就在瞎想主意搞学生钱…….
看到一向通情达理的父亲被这两张单子激怒气得铁青了面孔快要失去理智,冲我吹胡子瞪眼睛。我心中的怨气一下子暴发出来了,我后退两步冲我爸叫:学校要钱又不是我要的,你冲我发什么脾气?没见过像你这样当爸的。苦不到钱还天天喝酒…….
我将他掷过来的单子掼回去,赌气冲出屋却见四周一片黑实在没胆向远处跑,只能倚着猪圈墙号啕大哭。哭我辛苦憋屈的高中生活糟糕的学习成绩和所有我无力改变的一切。
我妈过来摇我肩膀阻止我哭:要钱就要钱,也没说不给,你嚎什么呀?像死了人似的,要叫别人过来看笑话吗?
我爸放下酒杯也过来了,他醉醺醺打着酒嗝说:你哭什么哭,哪回要钱没给你,好歹圈里还有两头半大架子猪,明儿叫杀猪匠来逮出去换钱给你。一年到头寅吃卯粮,算盘不打算盘来……
我爸趔趄脚步向屋后晃去,口中嘟嘟囔囔:我喝酒咋了,我喝的都是不花钱的酒,要你们来管……
我妈说:喝醉酒耽误了多少事儿你有数吗?动不动凑一桌喝半天,哪回空口喝了?小菜搭上多少还要搭功夫,你若戒了酒一年得省多少钱…….
我爸喝的酒多数是别人送的,村里邻居有了啥事总喜欢请他帮忙,他也总是像台中央空调般扔下自家活儿去为别人家忙前忙后。
我爸给了我建校费,那张校服订做征询单被揉成团摔在墙角落里,我没有去捡起它。
我没胆向我爸再提订校服的要求,我怕破坏他的好心情。我也没脸向我妈提出天冷了我要添置棉衣的要求。她会说甘蔗没有两头甜交上学校的钱不知够买多少新衣裳的。
吃好午饭我妈在屋后田里拔油菜秧准备下午和姐姐栽油菜去。
我去同村的二奶奶家约比我大两岁还在读初中的堂姑同行。二奶奶正在给堂姑准备上学校带去吃一星期的小菜,将黄酱加了蒜子和葱姜搁油里炒香装在大号罐头瓶里,再向里面加上炒黄豆,不但美味而且扛饿。炒黄酱的味道真香,馋得我暗暗吞口水。
二奶奶说堂姑腿疼不能走,等会儿家里用自行车送她去。
我回家收拾行李,一个星期都吃五十四号的饭盒,我除了多带一点米也要带点儿搭饭小菜。我将剁碎的腌青菜向瓶子里装。
我妈口干了回来喝水,见到我手中的大罐头瓶瞪大眼睛不悦地说:哎哟喂,像你这样子装,再有两次就该让你装完了。
我妈的话脱口而出毫不在意。却像把锋利无比的刀子直刺我心上,我当时僵在那儿了,用一种极度怀疑的眼神盯着我妈的背影,想要确认那不是我亲妈。
我捧着沉重的咸菜瓶郁闷得透不过气来。因为五十四号说过我的腌白菜又脆又嫩的真下饭,我没有赌气将咸菜倒回去。
家里的剁咸菜都是奶奶做的。门口菜园里种着两分地的白菜。拔回来洗干净剁碎了撒点盐装在瓦罐里捂几天就成。
进了高中我逃掉了许多的农活和家务,还回回星期天来家要钱,姐姐在家吃苦受累地干活,见我向爸妈要钱便皱眉毛瞪眼睛掼样子给我看。我们的关系从姐妹变成了敌人。她从姑家得来的旧衣穿小了,用剪子剪成补丁也不给我穿。
我也是有骨气的,总是对姐姐的旧衣服不屑一顾。可有一件衣服却例外,那就是父亲给姐姐买的那件滑雪衫。她一直将滑雪衫视如珍宝,不让别人碰。她干活的时候舍不得穿那件衣服,三年过去了滑雪衫还红蓝分明簇新着哩。
我收拾上学校要带的换洗衣裳,其实我没什么换洗衣裳可带。带上一条长裤两个裤衩子预备特殊情况时换洗救急。
时令进了十月底,清早夜晚冷得渗骨缝,要是没有五十四号的绒背心,我得被冻成冰棍儿。我总不能一直穿着人家的衣服不脱。
班级的女同学们在外套里面衬上颜色鲜艳的高领毛衣,嫌热了就将外套拉链或钮扣解开,把毛衣露出来看上去又漂亮又洒脱。
我什么时侯能拥有一件毛衣就好了。也不至于在这深秋天气里冻得瑟缩成一团,被别人笑话是冻死鬼投胎转世。
我将套了罩衣的旧袄拿起放下放下拿起,磨破后又被我妈细心补纳过的领头和袖口太辣眼睛了,我宁愿冻死也不想把这件衣服带去学校。同舍的女生会像发现宝贝一样评论它,她们对于衣服的要求早已超出了我的认知,衣服的肩部垂一点儿,腰围尺寸大一点儿,裤脚短一点儿,衣服料子皱巴点儿都会让她们嘻嘻哈哈打趣半天。我的旧袄若让她们上了眼,她们得把它当成古董,而我也必将被嘲成出土文物。
我可以对她们的嘲笑置之不理,可前座的班长偶尔转过身来看见我的领口和袄袖子怎么办?即使我们之间啥也不会发生,我也不想让他感知我的极贫极苦而心生怜悯。
姐姐现在已不将滑雪衫珍收密藏而只随便叠放在枕头边。我对着滑雪衫凝视了几秒钟便飞快拿起将它穿在身上。我妈以前早说过姐姐穿两年之后这衣服便轮到我穿了。
我穿上滑雷衫拿了镜子对着自己前照后照。这件滑雪衫的款式比起高中女同学们的服装已经落后过时了,穿在我身上上下一样粗没腰没胯的并不好看。
我惦记了几年的衣服穿不出期待的效果真令人遗憾。我犹不死心,仍在对镜盼顾,顾影自怜。
姐姐不知何时悄悄地站在我身后,像朵云影罩住我。我转过身来看到姐姐双手抱胸倚在门边挑眉撇嘴斜眼瞅我。
我尴尬地涨红脸鼓起勇气小声说:姐,这衣服……借我穿穿……我平时从来不喊姐的。
姐姐翻个白眼冷哼一声打断我的话:谁是你姐?不借,脱下来!
我立刻直背挺胸仰脖横声说:你是不配做我姐,你不是姐你凭啥欺负我,这衣服你护了三年了,凭啥也该让我穿了。
姐姐见我霸道起来直接上前一步近身来扒我的衣服:不要脸!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暗偷不成就明抢?
姐姐长年辛苦干活力气比我大,一把将我双手控住扭到后面。
衣服是带拉链的,我不配合她怎么着也脱不下来。
她扭着我手说:再不脱,我就不客气了!
我才不怕她威胁:你不客气能咋?凭什么这衣服你一直护着?我就不脱…….
姐姐的嘴角浮起坏笑:你不脱?你今天别上学去了!看你有本事和我耗!
姐姐真坏,她想拖延我的时间让我今天上不了学。
我怒极生力抬腿勾脚连环向姐姐腿上踢去。她猝不及防被我踢了几脚。她用脚一勾将我绊倒在地就势骑在我身上。我的双手被压在身底下抬不起来,她立即媷住我的头发逼问我:脱不脱?
我开始还嘴硬说:不脱!就不脱,她媷头发的力气一点点加大起来,揪得我头皮发麻,我是硬不过她的,却仍不想示弱只狠狠瞪住她。
姐姐见我瞪她便扬起巴掌刷我耳光。刷耳光的力道不是很大,却足够我终身铭记的。这是我俩第一次干架,我完败。
我妈这时回来了,我妹气喘吁吁跑在前面,定是我妹去叫她回来的。
我妈声音比脚步先进屋:做嘛啦,好好的又吵起来了?人家大姐小妹你敬我爱的,你俩个上辈子是仇人吗?
姐姐松开手猛地站起来,蹦到一旁双手揣兜肃然默立。她真会装,刚才的动作比兔子还要快。
我妈过来弯腰伸手拉我起来,连说带笑:哎哟喂,到跟哪个学的,快成人了还动不动躺地上打赖,你就不嫌地上脏么?
我惊异于我妈的眼瞎,她竟然看不到我被媷乱的头发和扇红的腮帮子。
我妈惊讶起来:咦,你咋穿她衣服?
姐姐立即接腔:不要脸!偷穿我衣服!让我逮住还不脱下来。
我两眼翻白呲牙冲我妈叫:都是你的错,给她买滑雪衫不给我买!你当年答应我她穿两年后给我穿的,你凭什么说话不算话…..
我妈被我的神情逗乐了,她笑嘻嘻地说:我以为出啥事了,就为这个呀……
她扬脸冲姐姐叫:大丫儿,这衣服你好歹穿几年了,也穿腻了,给你二妹穿去!
未等我妈把话讲完,一向听话的姐姐暴怒起来,默然不语径直就上我身上扒衣服。我没有反抗,任由她将滑雪衫脱去。
我妈看不下去姐姐的霸道,半商半量半小心说:你是大姐,就不能大度点儿,给你小妹穿几天?又不会穿坏!
姐姐尖声叫起来:不能!明儿我上大姨姐家帮忙要穿!
大姨姐家种了十来亩红薯这个季节忙着做红薯粉,姐姐辍学后年年去帮忙。
我妈说:你不是还有皮衣……我妈陡地刹住了话头,她肯定后悔说漏嘴了。
原来姐姐还买了皮衣。我们同学有好几个人都穿着皮衣,有黑色的有酒红的还有墨蓝色的,皮衣不透风还耐脏,穿一年都不用下水洗。
五十四号就有一件短得卡腰的墨蓝色茄克式皮衣,穿在身上衬得她脸蛋白净小腰纤细双腿修长看上去又美又飒让我自惭形秽不敢和她并列行走。
姐姐见妈妈不赞成她的行为,将扒下来的滑雪衫扔给了妹妹挑衅地望着我说:小三儿,你拿去穿!我的衣服我做主。
妹妹喜滋滋地将滑雪衫套在了身上。她长得瘦小,穿上滑雪衫显得宽松肥大像老鼠披荷叶。惯穿旧衣服的妹妹能够拥有一件滑雪衫显得十分开心,兴奋得脸儿通红。
我妈不忍心违逆姐姐妹妹的心意只好转而劝慰我:二丫,你别和她们一般见识,在穿上顶真。你把心思放在书上,来劲念书!将来出息了拿工资,想穿什么衣服自己买不到!秀才不怕褴衫破,只要肚里有货…….
又来了又来了,老拿这句话来糊弄我,当我老是三岁吗?来劲念书能搪天冷风寒吗,天天冻得身体发抖脑细胞萎缩的,还有心思念啥书?
我只在心里反驳我妈的话。可姐姐却已崩溃破防,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甩腿掼脚号啕大哭起来:你偏心!让她念书叫我干活!呜呜……凭啥有钱给她念书没钱让我进厂?你偏心……呜呜…….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姐姐如此情绪激动地冲母亲哭闹。我心中极度震恐,偃旗息鼓乖乖退后。
镇上造纸厂招合同工,挨门逐户下乡动员,交三千块钱押金就能进厂当工人。
姐姐满心想去可家里连三百块钱也拿不出来。姐姐一直怨嗟父母没有给她提供改变命运的机会。
姑表哥交了钱招了工在造纸厂干了大半年苦力灰心透汗说一个班十来个小时举着铁钗子翻稻草,霉味呛人汗如雨下天天像是大忙时脱粒机脱粒堆草垛,再干下去要把命送掉。任凭家里如何劝说也不愿再干下去自动离职押金不退白白赔上三千块钱,让姑父姑妈疼死。这才让姐姐消弥了心中的遗憾。
姐姐号啕起来我妈方寸大乱,赶紧过去将姐姐拉起冲我来火:你上学校怎的还不走?都是你惹出来的!要不是供你念书,也不至于没钱让你大姐进厂。你大姐在家一天苦到晚,你们姐妹不过相差两岁可往后儿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你回家来不晓得体谅她让着她还和她闹,抢这样抢那样的,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听了我妈的数落我已经半点脾气也没有,心中只剩悔恨愧疚,深悔自己今日的莽撞痴愚任性乱来。
我急匆匆逃离家门,连准备好的装有大米咸菜和棉鞋的包袱都忘了拿上。
我走了有两里路下来,我妈骑了脚踏车给我送来了行李包裹。
我妈上一把下一把在身上掏摸口中嘱告我:这儿还有几块钱,你拿去省着花。屎难吃钱难挣……
我平时听我妈这样讲就不耐烦,今天更是心寒心塞心烦只想硬气起来不多花家里一分钱。
我不言不语推开我妈递钱过来的手接过沉甸甸装有咸菜瓶和几斤米的包袱顾自向学校走去。心里是断肠人走天涯的忧戚伤感。
我妈看到我拿了包袱面无表情不言不语地走开可能也有点儿心疼了,她冲着我的背影大声喊:你慢慢走,练练腿劲,等这阵子忙完了,我就有空儿送你了!
俗语说千里不担柴,重沉沉的包袱我背一阵扛一阵抱一阵走了两个多小时走得浑身汗湿终于走到学校。
我其实对学校已经没有半点儿向往之心了。学校的伙食很差,午饭没有菜,自蒸的白饭配上碗看不见油花的白菜汤或是萝卜汤。早晚都是一个刀切馒头和一碗稀得照见眼珠子的玉米面糊汤。半学期不到我已经瘦了好多了。我原本就矮,这样的伙食严重影响我长高。
农历十月之后一天冷过一天,特别是早上浓霜薄冻一点一缀,是伸不开手的酷冷。我没有可以御寒的棉衣。五十四号的绒背心穿在身上也暖不了我的身体。风像锥尖子似的扎得浑身难受。学校早上开始组织晨练跑步。-大片学生排成队列在操场上艰难移动。小小的操场承载不了那么多跑步的队列,所以只能轮流上场跑步,排着队等待的时间里我总觉得自己快要冻僵过去了。我的手上耳朵上腮上全部生了冻疮,又红又肿,体感寒冷时麻木无感,暖和时却又痒又痛,让我受尽折磨,苦恼不已。
除了中午我的身上能暖乎一阵子,别的时间里我都是冰冷的。
五十四号中午吃饭时触到我的手说:呀,你是冷血动物吗,手这样冷。我拿衣服给你穿。她拉了我去宿舍从包里拿出件红底黑格纹的厚上衣来,那衣服看上去板型规正挺括摸上去密实绵软,是件硬货。矮个子的我穿上肥瘦合体长短适中,这件衣服仿佛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五十四号骄傲地说:这是我十岁生日时舅家定制的生日礼服,当年我可以罩在袄上穿的。我舅在县城工作,他在大商场里买的毛尼料,很贵的。又请县城里有名的裁缝铺里的师傅给我量身定做的。做衣服的手工费够买一件布袄了。
我惶恐着不肯去接这件珍贵的衣服。五十四号将衣服塞给我说:我现在长高了,穿这衣服盖不住腚,丑得很。借给你穿刚好派上用场。
我第一次有机会将毛尼布料摸在手里搓捏,感受它的密实和暖。
在十岁生日里可以得到这样一件高级的衣服做礼物,五十四号是个在宠爱中长大的孩子。
我想起了姐姐的十岁生日,舅家的生日礼是一块白色的确良布料。
我和妹妹的生日则从未被重视过,当我妈在生日那天碰巧想起时至多给我们煮只鸡蛋。
有了五十四号的帮助我终于可以体面暖和地过完这个星期。
转眼又是周末可以回家了。同学们都开心地踏上了回家的路。我一点儿也不想回去。我害怕摸黑走那条让我走出两脚泡的长路。我害怕听见父母关于家计烦难的叹息,我害怕听见姐姐对我上学的怨怼,我害怕我的需求给家里增加的负担。
同学们都走了,热闹的校园空寂起来,拥挤的宿舍冷清下来了。我就着洗潄池的水笼头用冷水胡乱洗头,还好我的短发好打理,用毛巾擦擦便不再滴水。
洗了头倚在门前廊柱站着让夕阳照在脸上,感受冬日最后的一丝丝温暖,心境变得无比寒凉。
我周末留校蓄谋已久,上周从家来校的路上就决定好了。可看着完全是临时起意,没有一点规划筹备,身上没有一分零花钱,没有贮备丁点儿吃的。我准备从今晚到明天中午三顿吃空气喝西北风好好体验一下饥饿的滋味。
大食堂和我们一起放假,要到明天晚上才开伙。
学校的小食堂倒是一直有饭菜供应,教师和家境好的学生都是在小食堂掏钱买饭吃。小食堂的伙食也是相当丰盛的,有红烧肉煎鸡蛋羊肉汤早晚还有油条肉包子。那是我们望不可及的地方。
我看着太阳落下,便到床上躺下睡觉,冷水激过的脑袋有些昏晕,我想捂了被子焐焐会好受些。无人的宿舍让我觉得很放松,完全没有害怕的感觉。偶尔有老鼠的吱吱声响起,我便竖起耳朵谛听,瞪大眼睛搜寻想找到它藏身的地方。
五十四号这时从外面进来了,脸蛋红扑扑的,额上还冒着汗气。她看到我躺在床上惊讶地瞪圆了一双杏核眼弯腰来摸我的脑门子:你是不是发烧啦?生病不去看医生自己躺着咋能好呀!我带你去打针去!
我拿开五十四号的手说:你才发烧哩!我好好的。你咋又回来啦?
五十四号吁了一口气说:我都走到车站坐上车了,这才发现英语书忘了带回去了。我只好一路跑着回来拿书。你咋不回家哩?
我羞于向五十四号述说在家里的遭遇和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只能撒谎:我腿疼,不想走。
五十四号说:那去我家吧,等下我们坐三轮车去不用走路。虽然五十四号纯朴善良实心眼儿对待我,可谁知她家里人什么脾气呢?我可不想去碍眼讨人嫌自找不痛快。
我赶紧拒绝:我哪儿也不去,就呆在学校,我好多作业要完成哩。你快回去吧,天快黑了。
五十四号放下揣向包里的英语书,将背包扔在床上说:一个人呆这儿怪疹人的,我不回家了,留下来陪你。
五十四号一片赤诚对我,感激哽在喉咙口,我半个字也说不出,在无法报答的日子里,说什么话都轻飘飘的没有份量。
如果五十四号不曾掺和进来,我将会饿肚子到明天晚上等大食堂开伙多灌些玉米稀汤根本不影响我的身体健康。五十四号留下来陪我了。两个人一起感受饥饿,饥饿的感觉就更强烈了。
天渐渐昏黑,宿舍里已经昏暗得看不清掌纹了。五十四号摸索着在自己的包里衣袋里到处翻找搜寻,竟然搜出了好几个硬币。她立即拿了钱去学校小卖部里买来了四包方便面和我说:连明天的早饭也买回来了。
我秉承大恩不言谢的古训毫不客气接了面撕开袋将作料洒在面饼上干嚼起来。
我们只在中午吃饭时喝了几口白菜汤,现在口干得要命,干嚼了几口面后我的口腔便分泌不出丁点口水来滋润它了。我便去外面水龙头上接了半开水瓶冷水来喝,这天气,一口冷水咽下去,从牙齿到食管一路疼到下腹。我咝咝吸气说:要是有点热水泡面就好了。
五十四号说:要热水自己烧嘛!我以为她说着玩的。为了防止学生用热得快烧水,宿舍里不装插座并且大部分时间都断电。我已经点了蜡烛。
五十四号又拿出几根蜡烛在桌上一致排开点上,将饭盒装满水用手端着放在蜡烛上烧,饭盒烫手她戴上手套用毛巾包起来继续烧。等蜡烛快烧完了,饭盒里的水也发出了滋滋的响声。
我端了冷水在旁边替她悬着心,准备蜡烛的火苗将她手套燎着我立即上去抢救将她的手浸到冷水里。
我们就这样烧了水泡了面。一袋方便面根本吃不饱我们将明天的早饭也提前解决了。
吃饱饭后我们无所事事不想摸书不想拿笔便躺在床上东拉西扯说起各自的心愿。我们都恨不得自己立即长大有时间有自由有能力可以去挣钱。我的愿望是挣钱买衣服,让自己体面地活得像个人样。
五十四号的理想是挣钱给弟弟读书,攒钱买两间门面房让父母开店做生意让他们不用再起早赶晚扯篷子开三轮车出摊遭受日晒风吹雨淋。我觉得惭愧,五十四号的理想比我高尚多了。她被自己的家人深深地爱着,她也时刻将家人放在心上。
无论高尚还是渺小,话里话外我们都厌倦了高中的校园生活,想要逃离这种环境。
晚上睡得早,-夜无梦便到了第二天早上天光大亮。我们都醒了,可却不想动弹,被窝里暖烘烘的,我憋着泡长尿也要睡个懒觉,睡不着闭目养神也是难得的亨受。
五十四号在床上辗转反侧翻腾了一阵子从被窝里伸头问我:诶,你饿不饿呀?
我睁开眼舔舔焦干的嘴唇说:不饿,可是我渴,要是能喝上碗玉米面糊汤就解渴了。
我想起来周末家里常吃的早饭。先要干上一大早活儿,又渴又饿的,玉米面糊汤里掺红薯,口感粉面甜糯,就着咸津津的酱油戳豆腐,我可以吃两大碗。如果不扛饿再来两个两手捂的韭菜盒子……
五十四号说:我也渴,我想喝豆浆,我爸妈起早出摊做生意,等空下来就买了早饭送回家给我们吃,有时候是熏烧肉裹大饼,有时候是百叶卷油条,有时是油条夹烧饼再加一杯豆浆两个五香茶叶蛋。
五十四号说着话,我的肚子叽哩咕噜叫起来,涎水在口腔里泛滥。我说:明明昨儿晚上吃了两包方便面的,咋会这么饿哩?都是你家早饭把我给馋的。我们家在乡下,吃不着那么些好东西……
五十四号说:你快别说吃的了!这么饿着捱到中午得多难受?我去买点东西来吃。
五十四号坐起身,拽过盖在被上的衣服掏出袋中硬币在手里摩弄说:只有两块钱了,一两米饭两毛钱,每人最少也要二两米饭,再买一份豆腐汤,吃了早饭就没钱吃午饭了,咱得省着花,买两烧饼也得五角钱,小食堂没烧饼,得跑外面去买,还是算了!她拉了被子蒙了头。
看五十四号又躺下我心里顿时一空,失落感油然而生,心情变得难过起来,我觉得自己真是个罪人让五十四号无端陪我受罪,我欠她的情分咋能还得起。在我极度自责时饥饿的感觉反而减轻了。
我上星期来学校一分零花钱没带,现在口袋里掏不出一厘钱。我也没本事赊一顿早饭回来吃吃,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依旧要靠五十四号存活。和她共吃饭盒穿她的背心外套。我十分后悔我和我妈赌气,没要她主动递给我的几块钱。
我也拉了被子蒙了头睡觉,睡不着我就在被窝里背书,掏课本出来照着背太麻烦,我就背初中时背会的课文像出师表啊岳阳楼记。背着背着我居然又睡着了。
与其说五十四号把我推醒的不如说与是油条的香味把我熏醒的。我睁开眼睛的时侯,阳光正从宿舍的窗户照进来,五十四号那被大红围脖包着的脸蛋也红喷喷的,她满眼欢喜地说:早饭买回来了。
将袋子提溜在我眼前晃。小小的方便袋里油条露出大半截来。我连忙坐起来接过袋子看:啊,有油条,有烧饼还有豆浆……
五十四号得意地说:我跑了半条街去买的,还和老板讨价还价才买到的。
我眼眶一热鼻子一酸一股热流哽在心窝里。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们相识不过两个月的时间,而我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她对我这样照顾。我只会在心里默念汪国真的诗句:在无法报答的日子里只有默默地记着,春寒时节不说,秋雨时节不说,欲待说时,只见花落不见花开……
食物的香味很快便驱散了我心里的惆怅。饥饿的胃遇上金黄焦香酥脆的烧饼夹油条,那真是缘分的绝配,梗起脖子歪着头撕下一大块食物鼓起腮帮子大嚼起来再灌一大口香醇的甜豆浆,满满的幸福感油然而升,我忘掉了生活里所有的不愉快。
五十四号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小口地咬,慢慢地嚼,像电视里大户人家的小姐。
吃完了早饭我搬了凳子坐在廊檐下边晒太阳边看书。五十四号对着嵌在墙上的小镜子解开大辫子梳发。她搔着头皮说:真难受,头上痒得很,不洗,不会长虱子吧。
我说:生虱子也没事,我给你捉。你这一天到晚照顾我,我无以为报,只有捉虱子这点能耐了。
五十四号吃吃笑:生虱子怪丢人的。别到时侯我把虱子过给你。
这傻妞还怕虱子过给我,我穿她背心穿她外套说不定虱子早已寄居在她衣服里了。即使头上长虱子那肯定也是我过给她的。
我没好意思说我头上长过虱子。上个星期我头痒时,用手抠挠揪住根头发丝从上往下捋,捋下的小虱子蠕蠕而动,白虮子丰满晶亮的,掐起来都咯吧响,我也不敢讲怕别人嫌我脏。我悄悄哄妹妹给我捉虱子,两分钱一只虱子,一分钱一只虮子。我妹帮我捉过好几次,我现在还欠她几块钱。
我在心里纠结该不该对五十四号坦诚相待告诉她我生虱子的事儿。
这时虚掩的宿舍院子大门被猛地撞开了,一辆自行车直冲进来。我警惕地瞪着骑车人看,骑车人是个瘦瘦的少年,看上去似曾相识。他将自行车骑到五十四号面前停下,两脚撑地伸手将车篮里一大包东西取出来递给五十四号。他长得白皙俊俏长脸大眼睛,和五十四号有点像。只听他说:妈叫你把脏衣服给我拿回家洗去。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五十四号的弟弟给姐姐送东西过来了。怪不得看着面熟,原来和五十四号是一个模子里脱下来的。
五十四号说:没有脏衣服要洗,我也不缺东西,谁要你送来的,这天骑车子怪冷的。你看你不戴手套也不戴帽子……
她弟弟不接姐姐的话茬也不支下车歇歇脚,径自扭转车头走了。走到院门边又转头回来,到五十四号身边扔下两张十元钞再扭转车头燕子一样轻盈飞走。真是风一样的少年,自行车飞速冲下院门外的几级台阶飞走了。
五十四号打开袋检视,袋里又有两个袋,一个袋里是件明黄色的毛绒外套。衣服是新的,上面的吊牌还在。五十四号提起衣服抖擞一下根本不感兴趣试也不试又塞回袋里,又打开另一只袋子惊喜地叫了起来:啊!我们有吃的了。她迫不及待用手拈起颗花生米仰起头扔进口中咯吧嚼起来。
我坐在台阶上将书摊在膝上仰头看五十四号检视袋中的物品。五十四号将袋捧到我面前喜滋滋地说:原本指望吃了早饭中午只能饿一顿的,你看,那么多菜!够好几个人吃的。
我伸头瞧了眼袋中橙红碧绿金黄色彩明艳的菜便收回了目光。我那敏感脆弱的小心脏又碎裂了。
五十四号的弟弟送衣服送菜让我很不是滋味。我想起爸妈的漠视和姐姐的怨憎。忍不住悲伤难抑。从小到大好像从未被家人关爱过,尤其上了高中,霸占了家里有限的资源,更不被待见了?周末留校身无分无人过问你冷不冷饿不饿抑或是不是让劫路的弄死沉了塘或是打昏了装上麻袋卖到遥远的大西北给五六十岁的老光棍作老婆。
这样胡思乱想我忍不住喉中哽咽,潸然泪下。若不是五十四号在旁边我真会忍不住号啕大哭。
五十四号用纸包了把花生米给我。她盯着我眼睛说:咦,你咋了?我连忙伸双手搓脸揉眼将眼眶也揉红说:没咋,房上灰吊子落下来,迷了眼了。接过五十四号的花生米,咯嘣咯嘣嚼起来。
五十四号说太阳晒了要发困,躲在宿舍里做试卷。发下来的数理化周练难得很,五十四号喜欢迎难而上,-道题抠半天。我不想去抠,等下午同学们到校后借人家的试卷参考下多省心呀。
上午的时间很好消磨,我不过去了两趟厕所,天便已经过午。五十四号拿了饭盒边跑边说去迟了小食堂该关门了。我说:那么些菜,不要饭也够吃。五十四号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光有菜没有饭吃起来齁人会得咳嗽病。
身上一个铜子也没有,顿顿空口吃白饭,我真是汗颜呀。
五十四号买了一块两毛钱六两米饭回来,我这只寄生虫便又腆起脸有饭有菜地饱餐了一顿。
五十四号家里拿来的是一道凉拌十锦菜。五十四号的爸妈为了让女儿营养均衡全面将鸡丝、蛋皮、腐竹、芹菜、胡萝卜、红椒黄瓜豆芽全部拌和在一起。还撒上花生碎淋上芝麻油,吃起脆爽香鲜口感丰富。这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美味的十锦菜。
往后余生一直沉浸在对十锦菜的执恋中,却再也吃不出那时的美味来。
上午第三节课下课后是最难熬的时光,同学们纷纷去小店里买零食吃,零食的气味直向鼻孔钻馋得我止不住流涎水。五十四号在听我说过一次后总在这时悄悄塞给我一把油炸花生米。我将花生米揣进衣兜,在学习累了歇气的间隙扔两颗到口中慢慢咀嚼这生活里不多的香美。
转眼又是周末,我心里其实不想回家可我的理智没有消失,我必须直面惨淡的人生硬着头皮回家补充给养。大食堂的伙食费要缴纳,来例假的草纸钱是向五十四号借的,要还。
天气越来越冷,早晨的冰冻越来越厚,五十四号的生日礼服虽然是夹棉的毛尼料穿在身上也嫌单薄,我每天拱肩缩背地蜷着身子自我感觉猥琐无比。
五十四号还要借给我一件绒线衣穿,我执意不要。我是个知趣的人,以助人为乐为荣以占人便宜为耻。
我满心悲凉踏上回家的路途,一位女同学骑自行车经过我旁边热情邀我同行,她来例假不方便骑车想让我骑车载她。我欣然接受骑车带她同行,以比平时快多半的时间回了家。
我回家之后才知我妈骑车接我去了。我们路道相转错过了。
晚饭过后我妈才回来,她抱怨我不走平常路让她扑了个空说下次再也不去接我了。
我早已经做好准备接受我妈的抱怨。我不小心打烂一只碗她都要数落半天何况是浪费她两个多小时害她担心了小半天。
我妈说我不懂事不回家也不叫人带话给家里,害得家人担心了一星期。
上个星期和姐姐抢夺滑雪衫定然对我妈触动不小。在我走了之后她便合计着给我们置办棉袄。
我妈买衣服非常磨叽,她赶了两集逛遍镇上的几家服装店还咨询了好几个裁缝店带了姐姐央了堂嫂子和二大妈去长眼还是没能置办下我们的棉袄。
我妈转来转去想在路边摊上给女儿买衣服。姐姐执意不肯要,想在装修讲究的服装店里买。我妈嫌贵,讨价还价到服装店里不再搭理她才罢休。姐姐对我妈这样买衣服的行为反感透顶,气得不肯再陪我妈逛下去自己独自跑回家了。
我妈没敢自作主张.去买自己心仪的路边摊。在堂嫂子和二奶奶的劝说下托了二奶奶的表侄女去市里请在服装批发市场上班的大姑姐按批发价买了两件板正保暖洋气的新棉袄。
因为我和姐姐不和睦我妈一再强调衣服的款式一定要一模一样,免得两人拿到衣服后嫌好说歹眼红别人的衣服吵架。颜色一定要不同样才好区分,免得因为粗心大意穿错别人衣服而闹矛盾。
我回到家之后看到一件果绿的涤丝衬里丝绵内胆棉布面的新袄放在我床上。听妹妹说姐姐已将娇艳的桃红袄挑走了。我当然没资格和姐姐争。还好我不喜欢红色,那种张扬招摇的色彩。我喜欢绿色,新袄粉嫩的果绿色真是一拳头搳进我心窝里去了。
我喜滋滋地立刻将新袄向身上套。问匆匆跑进屋的妹妹:好看不好看?一贯与我亲和的妹妹居然从鼻孔里哼声出来:哼,不好看,丑绝种!
妹妹说完气烘烘地跑出去了。我先是一愣,恼火妹妹说话扫兴。继续对着大衣橱上的镜子左照右照想要知道新袄哪儿显丑,穿上它像个可爱的大苹果,一点也不丑。那年头苹果可是稀罕的宝贝儿,我只在电视上看到过。
添了新袄之后,我以为生活会不一样起来,会是新的开始。
因为一篇作文让语文老师从灰黯破败的外表底下发现我的光彩而对我大加赞扬以至于班主任对我刮目相看想要升任我做语文课代表以便减轻语数外一手揽的全科代表肩上的担子。当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用充满期待的眼神对我委以重任时,我心中只有胆怯和自卑。我胆怯我的学渣成绩和我的寒酸衣着。
像我这样一无所长一无是处的女生哪儿配作什么课代表,独善己身都不能够,哪儿有能力兼济班上。
一副丑样站在同班千娇百媚的女生面前的强烈反差会令我胆怯气短脊梁骨断了一样只想向下溜。人五人六地布置和催缴作业,帮助老师批改作业在同学们面前充大尾巴狼还不得让她们那鄙视的小眼神将我活活杀死。
每天收发作业一次次跑办公室面对办公室里年轻的帅哥美女老师们,自惭形秽早已成了我的习惯。我不能让老师们的目光经常遭受我丑陋背影的凌虐,他们那怜悯的目光将会像烙铁一样将我烫伤。
我低下头盯住自己的脚尖沉默了半分钟说:不,我做不了。
班主任很惊讶:为什么?你都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你做不了?
我嗫嚅着蚊哼:我……我学习很吃力,我,我,时间不够……我的确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花在学习以外的事情上。
班主任想不到我会这样拒绝,用捉摸不定的眼神看着我。
我想要礼貌地对她躹个躬再离开的,可我怕我的旧袄下摆在我弯腰躹躬的时候会暴露在老师们的眼前,我怕她们会对我心生怜悯替我难堪。办公室我一秒也不愿多待。我涨红了脸没有和班主任打一声招呼便脚步匆忙逃也似的跑出了办公室。
出了办公室后我心中吁出一口长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顿觉轻松下来。我这才想起来我穿着刚买的新袄像个可爱的青苹果。
我有了厚实温暖的新袄之后便将五十四号的生日礼服脱了下来。我没好意思将穿脏的礼服还给她,我打算趁星期天将衣服带回家洗干净之后再交给她。我暂时将它锁在我的大箱子里。到了周末忙忙乱乱的居然忘了带回家了。
粉嫩的果绿色一点儿也不耐脏,新袄被我穿了一个星期之后便脏得不像话,衣领前襟和两个衣袖都在课桌上蹭得垢腻灰黑必须要帮它洗洗澡了。
星期天我起了个大早唤妹妹起床打水。压水井打水是妹妹的专职。压满一大缸水够一大家人用一天。妹妹习惯了分给她的差事,揉搓了几下眼晴打着哈欠压井打水。边压边数,数到三百下正好打满盛水的牛腰大缸。
我将新袄泡了热肥皂水,又撒上干皂粉用刷子死劲地涮洗,涮遍后又左一遍右一遍地濯水,用光了一大缸水才灈得棉袄洁净如新不冒肥皂泡泡。忙了一大早上才将新袄洗好晾起来。
我妈既心疼肥皂又嫌我浪费水,对我好一顿数落抱怨说我不当家不晓柴米贵,一件衣裳洗掉一缸水。
布袄沥水后仍然又重又硬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法子将它拧干。当年也没有洗衣机可以甩水。晾上绳之后仍在淋淋漓漓一直滴水,我一颗心全扑在它上面,左一遍右一遍不停地去给它拧水,焦急等它晾干。
冬天的太阳只在中饭前后温乎会儿便遁得无影无踪,寒风一吹,湿袄冻得梆硬像件铠甲。照这样起码要晒几天才能干。我下午上学便又没了衣服穿。我无比焦虑在烧中饭时将妹妹哄开坐在灶膛后边烤衣服边烧火,火烧得断一阵旺一阵惹得姐姐直跳脚将我赶出灶膛边。我发现洗干净的袄上一溜黑一溜灰,又搞得脏兮兮的。我只好用毛巾沾了水仔细揩,忙得午饭都没工夫吃。揩了灰却揩不了浓浓的烟糊味儿,我偷偷翻出我妈收在柜里的花露水向衣服上又是一顿洒,这才稍稍压住了糊味儿。
衣服烤不干,我下午上学还是没衣服穿,这问题比天大,我必须得想办法解决。
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生起火盆烤衣服。
自从弟弟不尿床不用烘尿片后我妈便懒得生火盆了。我们如果嚷冷我妈便使唤我们干活说腊月天冻不死勤溜鬼,一干活便浑身暖和了。
我家冬天生火的泥火盆被搬进保温猪圈里面作了鸡窝让母鸡生蛋用了。
我家的保温猪圈共有两边仓,一边养了两头架子猪,另一边养了十来只鸡。我将火盆从养鸡仓搬出来,放在走道里。猪圈里的走道很宽厰,贴墙边储备了许多的烧火草留待雨雪天烧锅用。
我因地制宜在猪圈里生火烤衣服。先引燃稻草再添上豆秸当火燃旺后再加上玉米芯。
我从五岁开始与火打交道,做饭时烧锅点火在田里烧荒焚草,到了冬天里跟着爷爷围着泥火盆架起大树根烤火。我对自己用火盆烤火的能力还是很自信的。
爷爷说水来土掩,火大水灭的道理我牢记。我打了半大盆冷水放在火盆旁边预备火势猖狂时用到。
我守着火盆焦急地等待玉米芯燃烧过劲,玉米芯烧过劲后便得到一盆红通通的熟炭火。
我将两张板凳分列在火盆两边将棉袄搭在上面烤。自己坐在旁边照管着,过两分钟将衣服翻一下,这种红通通的火炭温度高还没有烟糊味儿,潮湿的衣服被烘得热气腾腾靠近火炭的地方一小会儿就干了。
火盆中的火炭已经烧过了劲儿,我又埋了几个玉米芯在火盆底下,由得它慢慢焦化,焙成红炭。
摸摸衣服大部分都已经烤干了。我焦急的心情放松下来,觉得有点儿尿急便将衣服扒拉着翻了个面让潮湿的胳肢窝垂挂下去靠近了火盆烘。
我紧赶去上了趟厕所,当我从厕所回到猪圈推开圈门时,我看到一只母鸡正伸头缩脖对着豆秸堆嘎嘎叫,它定是乘我出去时从鸡栅里跳出来的。大概是因为我挪出了它的窝让它没地方生蛋了吧。
我闻到猪溲鸡屎味中夹杂着那种棉花被烤糊了的焦味儿,我的新袄从凳上滑落覆盖在火盆上了。
该死的母鸡干的好事儿!我看见浅绿的布面上印着淡淡几朵竹叶纹。
我疾步冲过去抓起新袄,将它抖开细看。新袄从腋下到后背出现了盆底大不规则的糊斑,我用手一摸,烫死了。
我连忙拿了袋里草纸去擦,一擦居然擦破了,像干燥的枯叶碎裂开,我拈起块破碎的布片用手一捻,捻得粉碎成灰。
我愕然地盯着手上的布灰,心疼得碎裂片片,新袄就这样断送在我的手里了,我才穿了几天哪!
我将衣服展开细察,被烘糊的地方竟有三处:一处在肘弯一处在衣领,还有一处在后背。后背上居然还在冒烟突火从里面往外烧。我赶紧将衣服捺进旁边的水盆里灭火。饶是如此,后背上的丝绵都被烧焦了,已经烧出了一个拳大的破洞来。
我抖着手将袄举起端详,根本救不活了,-块块糊迹都在显眼处,全是硬伤。
我悔死了刚才出去撒尿的蠢行,早知如此,憋急尿裤子也不能走开呀。
我不敢告诉我妈衣服被烘坏,她知道了得数落抱怨我三天三夜。我上学了也躲不掉,估计坐教室里也会无时无刻耳朵发热。
我妈不会再给我买新袄了,她只会一边絮叨抱怨一边找了补丁把破袄补缀起来。
我深刻体验过我妈的针线手艺,打死我也不想穿了被她补过的袄上学去,没有比那更羞耻的事了。
我将烧坏的袄藏进豆秸堆里,将火盆里的火浇灭,把火盆挪进鸡圈里,倒了残灰铺上干草,消灭了我生火的痕迹。
忙得没空儿去惩罚那只该死的母鸡,因为它混进鸡群里我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一只了。
我还得承受衣荒,我想再买件袄,在心里百转千回终于没敢开口。我不能得垄望蜀一年买两件,可怜妹妹连半件都没有。
后来我妈问我咋没穿新袄,我扯谎说放学校锁在箱里。新袄脏了不好洗要省着穿。
我认命地穿上破袄红罩衣打扮成我深恶痛绝的样子去学校。套上围脖戴上套袖不让破袄上的伤疤暴露在别人面前。我晚上睡觉不脱衣服也免了我的破袄被曝光的危险。
五十四号对我一如既往地照顾,每天和我分享大饭盒和家里拿来的小菜。我能做的只是从家里多带一点米。我家田多多拿点米我妈不在意。
我和五十四号成绩都不好,废寝忘食地学,考试成绩排名还靠后。五十四号说要不是为了对得起父母煞费苦心让她上高中花的那笔钱,她现在就把书包收拾收拾回家去。见不得书上那些蝌蚪黑字,多看一会儿不但眼花还头晕想吐。
元旦节假期过后五十四号没来上学。她竟然缺了两天课。我心急如焚却没办法联系她。只能在心中默求祷告她平安顺遂不要生病不要受伤早点回校上课。
五十四号不来我天天要送饭盒拿饭盒跑来跑去上食堂。-想起要上食堂我便情绪紧张心跳加快肌肉绷紧极度不适十分痛苦。
我不知道别人忘没忘记那个偷拿别人饭盒的贼。即使别人都已经忘记了我也很介意自己穿着难看的衣服跑来跑去被别人当成异类当成奇葩。
五十四号回学校是在午饭后。她叩击着窗玻璃眼巴巴瞪着我。叩击声响了好几发我才抬起头注意到她。这家伙搞什么名堂咋不进来呢?我兴高采烈放下笔一脚踢开挡路的凳子冲出教室去迎接她。
五十四号穿着大红色削肩窄腰喇叭下摆的大红色棉衣艳光四射地倚墙站着。她通红着脸羞怩地问我:我这样穿,太张扬了吧?我都不敢进教室了。
我擂了她一拳叫:哪儿来的红桃皇后,你想闪瞎别人的眼吗?你咋几天没来上学呀?
五十四号兴奋地说:我退学了,学校叫我今天过来办退学手续的。就便把东西拿回家去。
像是被兜头浇了盆冷水,我浑身瞬间凉透了。没了五十四号的陪伴照顾我该怎么活啊?
我的心里像被压上了块石头般变得好沉重。我知道这个时侯我说什么挽留她的话都是多余的。兴之所限,退学对她来说其实是种解脱。
五十四号说她已经通过了县劳动局的招工考核要去厂里上班了。
我想起了姐姐,她也想进厂上班当工人。我问五十四号:进厂要花不少钱吧?
五十四号说:进厂不用花钱,厂里连路费都报销的。
会有这么好的厂?我姐想进厂要交三千块钱押金的。我心里半信半疑,有点担心她被人骗了。
五十四号见我一脸疑惑的样子说:是真的,我同学初二就不念书了去上班,现在加加班都挣千把块钱一个月了。我身上这衣服就是她元旦节回来送给我的。她非说我穿这衣服比她穿好看。这衣裳我穿上显成熟好进厂。可让人怪难为情的。你看这颜色红通通的像个新娘子。
五十四号嘴上吐槽可神情里全是喜欢和骄傲。像所有男子都喜欢美女一样,所有女子也都抗拒不了漂亮衣服的诱惑,准备退学的五十号意气风发明丽耀目。
五十四号说话的时候眼中亮晶晶的直冒小星星,我在旁边听得㵪慕极了,眼中也冒出了向往的小星星。如果我不读书跟五十四号去打工,是不是每个月也可以挣千把块钱了。
我们边说边走去宿舍收拾整理五十四号的东西。把东西整理好等她爸过来拿。
五十四号把她的大饭盒送了我。我想起来她的生日礼服夹棉毛尼外套还被我锁在箱子里。我赶紧开箱将衣服拿出来。
五十四号看着衣服一拍脑袋说:你不想起来我都忘了。我妈在家叮我几次问这件衣服。说我穿小了要借给小姑家表妹穿。不是我妈要,我就送你穿了。
我拿起衣服便闻到股怪味儿,有点像厕所的尿骚味儿。毛料衣服受潮了应该都有股子怪味儿。我将衣服抖擞开递给五十四号。抖开衣服掉下几颗黑米粒,我心里一慌,那不会是虱子吧。我怎么可能侍养出这么圆滚肥胖的超级大虱子。我低头弯腰捏起颗黑胖虱,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那不过是粒老鼠屎。
我未曾想明白老鼠屎的来历却看见五十四捧着衣服惊异地涨红了脸说: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儿……五十四号居然心疼得流下眼泪。
我仔细看五十四号手上的衣服,我发现五十四号捧着的衣服破了个洞。
我将衣服一把夺过来,仔细检查那个鸡蛋大的破洞。破洞在衣服的口袋上,还是一个贯穿洞。我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掏摸,又摸出了几粒鼠屎。
那一刻我悔恨到怀疑人生。我莫非是中了什么蛊?咋能那么费衣服?烘坏了新袄又弄破了五十四号的毛料礼服。我都将衣服锁在箱子里了还把衣服整破了。
五十四号含泪说:若是别的衣裳坏掉十件也不可惜,这件衣服破了,我可难跟我妈交待了?
五十四号对我那么好,我怎么可以让她为难让她哭?
我无法弥补自己的过错。我即使捧了钱也买不来这件生日礼服。恨我不学女红不会针线没有练就出红楼梦里晴雯的巧手来织补上这两个破洞。
我不敢注视五十四号的泪眼婆娑,心如刀绞又痛又急只能狂燥地拖过大箱子寻找祸害衣服的凶手。
该死的老鼠早已跑得无影无踪,我只在箱底找到几粒鼠屎和两处尿迹,还在箱角上找到个一元硬币大的圆洞。该死的老鼠就是从这个洞钻进钻出偷米吃咬破衣裳的。
若是抓到它我要将它碎尸万段。我在心里赌狠,垂着头不敢看五十四号的眼睛,双手互搓着手上的冻疮一遍遍小声说:对不起,我真的,真的……道歉的话噎在嗓眼吐不出,我把自己急哭了。
五十四号见我哭了,反而觉得过意不去 用手抹了抹眼泪勉强换上了笑脸说:破就破了,反正我也穿不了,就送给你穿了。口袋里不能装东西啊!
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接受五十四号的馈赠。
这时候一个高壮身材黑脸庞宽额头大眼睛的中年妇女走过来了,她一把接过五十四号递给我的衣服说:空话哩,过生日的礼服怎么能送别人哩,不能穿也要收起留着纪念哩…….
中年妇女没有展开衣服细看,我放下了愧疚忐忑的一颗心。
我想她应该是五十四号的妈了。她板着脸问五十四号:东西整没整理好?你爸还在外面等着,你快当些儿!
五十四号的妈妈这才将目光投向我脸上问:你是张凤珍吗?谢谢你带米给红梅吃啊!红梅这丫头不肯念书闹着要去打工了。往后有得苦头她吃的,你好好念书考大学将来叫她后悔,后悔也没地儿买药吃……
五十四号是有名字的,叫郁红梅。
我怔怔地站着听郁红梅妈妈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数落女儿。
当她们迈出门后,郁红梅回过头来笑着和我说:我走啦……祝我发财吧!
她妈推了她一把说:发什么财?我看你是发晕了!不念书往后还有好日子过?你这辈子别想翻身了……
我呆愣愣看着她们越走越远带着哭腔叫:五十四号,记得写信给我啊!我也想跟你去……
五十四号走了之后我度日如年熬到了放寒假。在寒假里我接触到的都是已经出去打工回家过春节的儿时玩伴,听她们讲外面的世界炫身上的新衣,我终于耐不住寂寞熬不下困窘吃不了辛苦跟父母讨了路费跟了伙伴们出去打工了。
打工的体验一点儿也不比在学校好,毛纺厂的飞絮让我咳嗽;织布厂的噪音叫我耳聋;服装厂的平车不受控制,车缝时车住了手指,鞋厂里洗鞋的甲苯水味道刺鼻辣得眼睛睁不开。
在生活的困境里我一次次悔断肠不该弃学去打工,更不该不想打工去嫁人。
有了小孩后在娘家长住,发现我妈五十几岁的人看电视读报纸认字块头头是道,我问她怎么认识那么多字,我妈说她好赖也算是个高小生哩,并且是个优秀的高小生,成绩一直很好,很讨老师喜欢。
我说你成绩一直好,那为啥只念到高小哩,你咋不一直念下去念到大学哩?我心里瞧不起我妈的学历也不相信我妈说读书时成绩很好的话。
我妈的思绪回到了从前,她沉浸在往事中听不出我语气里的揶揄骄傲地说:我念书时老师都喜欢我,夸我聪明,年年都得三好生奖状。
我说肯定是外婆重男轻女,不让你一直读下去。
我妈连忙为外婆辩护:你外婆才不重男轻女,你二舅舅书读得比我还少,只上了小学二年级。
我说:那难道是四人帮上台捣乱学校关门了。
我妈说:那倒也不。是我自己不要读。家里穷,穿得破破烂烂的走不到人面前去。开学了你外婆也不给我做件新衣裳,一直叫我拣你大姨穿旧你二姨穿破的破衣烂衫。我十二岁才上一年级,念四年级时都十六岁了,长得驴驹子似的站老师面前比老师还高。还让我穿得跟个叫化子一样,我有甚么脸上学校!赖在家里想闹套新衣裳,你外婆就不买我的账,说不念书正好,可以帮忙做家务让她一心一计挣工分。
听了我妈的话,我心里很难过,从小到大,我的心情一直被破衣烂裳磨折着,原来在母胎中便已被种了蛊。
我忍不住责问她:你也知道穿不好丢人?你咋不把我打扮得像样点儿?让我能抬头挺胸走到人前去?
我妈双眼一瞪说:你要打扮像什么样?抬头挺胸上人前干嘛?招蜂引蝶去?
我妈自顾说:你小时候不懂这个理,现在你都成家有孩子了难道你还不懂?姑娘家若是爱打扮了,就有男的惦记了,到时闹得你不安生,哪还有心思念书!
我细想想,我妈讲得好像挺有道理的。不知不觉间我也把这道理沿用在自己孩子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