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方言小说:那是一个球莫名堂的下午

张五六和张七八在下午坐席的时候发生了抓扯。

农村的酒席一般都从下午一点过开始。坐席的人并没有在意到这件事,各人顾各人的嘴巴。当时桌子上热气腾腾,蒸肉.烧白.明扣.丸子.炖鸡.炒猪肝.水煮鱼等等吸引着大家,藤藤菜.萝卜汤.壳壳花生.油炸糍粑等等则受到了明显的冷落。等到旁边的人咬烂吞下一大块鸡肉起身劝架时,张五六的右眼和张七八的左脸已经带血。端菜的刘二嫂大吼你们两个在ZHUAZI,又小声说ZHANG多了简直是球莫名堂。办喜的李老头今天八十晋一,端坐在院坝的最中央,接受大人细娃儿们敬酒,鹤发童颜,眯眼微笑,并不管有人争吵。

张五六是张七八的老汉。

多年以前以及多年以后,张氏一家五代单传并且都是男娃儿独苗苗一根,在本乡本县乃至全省都极为罕见。从张一二到张三四到张五六到张七八到张九十。

张三四当年是村上大名鼎鼎的数学老师,这位执着的张老师把他自己.儿子.孙子.曾孙的名字都以自然数命名。张三四的曾孙张九十,去年秋天一向YAO鸭儿的他出人意外地考入了北京大学,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又激动又害怕。班主任老师为此获得一万元奖金之后不知所踪,有人讲他去重庆成都私立学校拿高工资了,也有人说他大醉一场烧毁课本后远赴西北某农场当会计去了。

有天酒后突发奇想,张三四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自己的老汉按序也命名叫张一二,他从来没有公开这样子说过,因为“一二”和“幺儿”同音嘛。院子里老一凯的记得他老汉解放前是民国政府的一名基层干部,1949年12月份被贫下中农打死了,叫什么名字其实都无所谓。

张五六和张七八两爷子打架起因相当严重,事关国际政治局势,并不是因为抢菜吃酒喝多了或者“老汉扒儿媳妇的灰”这些小事。

张五六先动手拍了张七八左脸,因为张七八说“卡扎菲该背实,叙利亚的头头也要遭弄瞥”,老汉怪儿子不懂事乱球说,儿子反驳说“当了几十年该下台该死了”。张五六大声呵斥张七八“你说g个鸭儿”,叫他去看他爷爷张三四屁股上的伤疤,那是美国鬼子五十年代留下的子弹疤疤。张七八喝了酒有点晕,听见“鸭儿”屁股”就心头冒火,觉得无端受了羞辱,左手一抬,无意中打在老汉的右眼上。

劝架的有帮美国人说话的认为“那些当官剥削农民不给工人涨工资的该下课了”,也有同情弱者的理由是“不该以大欺小,把别个婆娘娃尔都整绝了”。还有煽风点火其怕事情搞不大的在一边起哄,自己趁乱多夹几筷子油焖大虾。

张三四住在县城后山“老来乐”养老院里安度晚年,并不知道屋头儿子孙子闹架,更不知道儿子张五六这天下午要进城来。

下午三点,他接到从遥远北京打来的电话,人老耳朵背,他听不清楚那人说了些啥子只是一个劲地答应“好.好.好的”。护工在一边笑,电话是哲学学生张九十打来的,主要内容是向曾爷爷要钱。去年考上北京大学后张三四曾大大方方给了个5000元的红包,张九十据此推断曾爷爷包头还有多少多少存款。

张三四听清楚是曾孙后,语重心长地喊他抽空去看望一下“老人家”。“老人家”的大儿子当年和他同在司令部,张三四负责背19斤重的电台,还同在一个锅儿吃饭。张三四开始叹气。护工搁了电话打开电视看新闻,说“美国又在打别个了”,张三四听不清楚只是点头微笑。护工又问“张老师你现在敢不敢打美国人了”,张三四不答话看着电视画面仍然保持微笑。

还是生产队长站出来改交才平息了争吵。

队长起先并不想管闲事,只是两爷子和旁边的人趁着酒劲闹,越扯越远,陈谷子烂芝麻都翻出来晒。说那年为啥子不开社员大会就把十五头牛卖了说广播站老杨半夜翻王碧玉的院墙没有LANG到着反而被狗把雀儿咬了说去年春节前报到县上的贫困户不合理要去上面举报反映等等。队长BIE起站出来。

说“大家都少说两句,李大爷今天八十大寿,应该高高兴兴祝酒。”又叫张七八向他老汉张五六赔礼道歉。张七八很不情愿地说了句“我错了老汉”。

张五六并不理会儿子道歉,嘟着嘴巴骂骂咧咧离席而去,他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中挨儿子打很不光彩。这天下午,他决定进趟城,到底去干啥他也说不清楚,只是想找个人摆谈摆谈排解一下。

摆谈啥子找哪个摆他自己也不晓得。找哪一个人呢?他边坐车边纠结,最后决定去找去年那位领导人。领导人去年和一大群干部来张五六家贺喜,他被他紧紧握住手不松开,连声感谢他“为地方争光,培养了一名北大学生”,一股暖流顿时涌上心头。临走时领导人交待说“有什么困难随时去找他,不要客气”云云。 

张五六当然不得说儿子动手的事情,他想跟领导人假吧意思汇报孙子在北京大学读书的情况顺便讨教国际国内形势。领导人站得高看的远,肯定有独到的见解。关键是联络联络感情,今后孙子张九十回到本地还要求领导人帮忙安排工作。

但是机关保安说领导人去外地开会了,又问“你是他啥子”,张五六笑而不答转身走了。

张五六想下一步该去哪里呢?忽然肚子发胀,想起两天没解大手了,便问路去往巷子里的公共厕所。

张五六这段时间便秘发作,用力,又用力,再用力。厕所装修漂亮还弥漫着淡淡的清香,这让张五六不敢开口发力,只好一手提裤一手MENG住嘴巴,用力,又用力,再用力。

隔壁有人问“很难受是吧?”,张五六不出声点点头。

隔壁那人又说“你再等等,我会尽快想办法妥善处理的。” 张五六才晓得是有人在打电话,声音有点耳熟。

隔壁那人站起来拴皮带,张五六上斜一眼认出他竞是自已要找的领导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呀。张五六微笑,领导人也微笑面对但是显然认不出他了。领导人去门口洗手,又摸出另外一个手机接电话说“就是就是,你要抓紧啊,注意方法,啊。”

话音刚落,张五六居然一下顺畅了,哗,啊。张五六满心欢喜,对领导人充满感激之情。

张五六解决了大问题,心情愉悦,忘记了儿子动手的事。想找的领导人显然不记得他了况且忙的在公共厕所里都不停地打电话,莫去麻烦别个。他转到农贸市场割了八斤五花肉。本想马上坐车回家又看天色尚早,就提着五花肉去逛滨江路。

滨江路边是一排排各色门市,有药店.文具店.台球室.理发铺子.卖竹席的.打烧馍的.小火锅.成人用品.米花糖.修鞋擦鞋的等等,最多的是麻将桌子整得稀里哗啦响。张五六从东到西转,看得眼发花。正要站下来围观几个人下相棋,有个矮个子女人牵他衣角角,说“大哥,进来休息。”

张五六紧跟着矮个子女人进巷子上到三楼,楼道幽暗,他有些不安,紧紧抱住那八斤五花肉。矮个子女人嘻嘻笑说“不用怕大哥,安全得很”。矮个子女人打开一扇门,有个绿衣女子坐在床头绘十字绣。张五六心想撤退脚却KA了进去,门在背后QIKUANG一声。

张五六问“朗个休息法?”绿衣女子说“大行大市的,不得敲棒棒”。张五六又问“卡扎菲该不该死?”绿衣女子答道“我认球不得是哪个乡的”又反问“犯了撒子法嘛?”,张五六又问“儿子该不该打老汉?”绿衣女子边脱衣服边催他“大哥莫日白快点做正事情”。

一男一女两个人几乎同时一声叹息。

张七八看到老汉离席并不以为然,继续QIEGAGA喝酒。几个年轻人又莽起闹酒,说到哪个哪个该遭,现时而今眼目下全世界都讲“力大汉子粗”,有权有钱有枪就是大哥,该他们吃香喝辣耍女人,比如谁谁谁。说这话的时候,张七八并不知道他老汉张五六也将在城头干一件耍女人的大事情。

二十几桌人闹到四点过才散席,老板又摆上两桌秋牌三桌扑克六桌麻将,喊大家围起打小点,众人一涌而上,根据各人的专长各就各位,又有女人吵老板上瓜子和糖。院坝坝头闹热的很。八十晋一的李老头红光满面,满脸慈祥,一个人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左脚边有黑猫右腿边是那条独眼龙大黄狗。李老头的家人清点留下来打牌娱乐的人数,又忙着准备办夜席。

队长和两个穿西装打领带的躲在屋头“斗地主”。想起张五六两爷子吵嘴群众起哄说的事情,队长有些心不在焉,连到出错牌。他看看窗外又回过头低声说问“报到县里的名单要不要得?莫遭理麻呦”。一个答“怕个卵,出牌出牌”。另一个说“那不得怕,怕的是刘鹏举”。刘鹏举是王碧玉的老公,原是大队小学校的民办教师,后来考录到县检察院,现在是什么科的大科长。

队长说“那些年的事情,水都过了几秋了”又说“今天晚上不喝烧酒喝杂酒了,出牌出牌”,一边摸帕子揩汗水。当年队长也去翻过好多回王碧玉家的院墙,周围团转的人应该都晓得。但是大家都不知道广播站老杨被狗咬了一口的内幕,只有队长本人和王碧玉两个心里有数。

张一二最后出场,我们姑且称他为“张一二”,让张家五代人都献身数学吧。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这样很完整很有意思。

也是这天下午,张一二突然接到最高处的通知,几个锦衣卫模样的大汉直接把他带到那个金碧辉煌云雾飘渺的大殿里。

“你们屋头郎开回事?名字取得怪七怪八的,年龄也是乱糟糟的?”恶狠狠的声音在问。张一二不敢抬头看问话的,战战兢兢地回答说“名字是我那教数学的儿取的,年龄应该莫问题吧?”问话的生气了,大声吼“你赶快下去理麻一下,搞清楚再回来,二天我们把花名册勾错了,莫怪”。

大约在下午五点钟左右,张一二出现在城市的上空,一团漂浮的老棉花状的灵魂混杂在夕阳染红的云朵之中。承蒙最高处开恩,多年以后,他终于回到自己的故乡。多年以前,在群情激奋的口号声中,他来不及向贫下中农悔过就被两锄头打死在渠江边的沙坝坝头。

张一二在城市和农村的上空飘来飘去。

首先他看见了自己的儿子张三四,老人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嘴角流着口水,均匀地打着鼾。张一二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他拨开乌云降低飞行高度,在那个小屋里看见了正在穿裤子的孙子张五六,裤子没穿好就往外跑,忘记了那块八斤重的五花肉,也可能是钱不够用肉抵账。孙子的惊慌失措让他既愤怒又爱怜。张一二飘回家乡的时候曾孙张七八正在专心致志哈麻将,为下个什么叫犹豫不决。张一二打个喷嚏,一颗麻雀屎恰巧落在曾孙面前的七饼上,张七八果断下了个“一四七”赶场叫。天近傍晚,首都的上空干净明亮,但是张一二却找不到玄孙张九十,从学校到街道。于是他再一次飘回家乡的农村和城市,仍然一无所获。

他没有办法理麻几代人混乱的年龄问题,看上去一个二个都很忙很忙。最高处说的,据报,他儿子孙子曾孙玄孙的年龄互相有点乱,有的两代之间居然相差只有十岁,儿子张三四马上快100岁了。张一二离开这个世界太久已经跟不上形势,他不知道年龄问题是由社保医保退休就业入学买房等等造成的。

下午快结束了,夜晚即将来临,张一二要回去了。

他看见张三四正笑眯眯地看新闻联播,张五六哼着小曲坐末班车回家,张七八在老板家光着膀子喝杂酒,张九十坐在宽大明亮的阶梯教室里准备上晚自习。当然,除了自己的后人其他人是看不见的,比如生产队长包了个小车正急急忙忙往城头赶。

张一二必须要回去了,夜晚即将来临。夜晚的天空只属于天使和魔鬼们,张一二只是一张普通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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