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叫我去办公室签字。他说了很多手术的风险,甚至麻药过敏,胆总管误切等。我没怎么听,或许是我太心慌了。老妈把一切交到了我的身上,突然觉得担子重了起来。她把一个切除问题反反复复问了三遍,最后医生叹了口气亲自手画解剖示意图。我在一摞摞通知单上签我的名字,按手印,签名,按手印……
外面淅沥沥下着雨,回病房后,老妈依旧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我在一旁陪着。
沉默。
天黑了下来,我没找到灯在哪也懒得去开。我坐在床边开始记备忘录明天要带薄被子,枕单,换洗衣服等等。
“珠珠,我好害怕啊。”
老妈打破沉寂,边说着泪水就流出来了。我没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些病痛灾难没有降临到我身上,我可能无法感同生受,只是眼前这位我心目中一直天天叽叽喳喳嫌弃我胖,嫌我吃的多,嫌我在家不干活的,甚至生病时还不忘挤兑说我两句的人现在病殃殃躺在床上无力的诉说着。
心空。
她哭了一会又开始唠叨了,“你快回去吧,一会儿晚了外面不安全,我又不放心。”
我坐在床边,沉默。
“外面雨大了,等会到家打个电话。”
我看了看天花板,沉默。
“明天早点来,自己要吃点东西你要是……”
“你别说话,好好躺着。都是要做手术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多话!”我突然没控制住自己对老妈吼了起来。我盯着手机屏幕,等到它暗下去也没有等来消息。
“我不走,我要待在这里! ”我把手机撂倒一旁,一屁股坐在床上。我们会把希望寄托到一个人身上,无论是远在天边还是近在咫尺。
老妈把我劝回。我在车站,等公交车,等雨停,等不知何时才能从远方发回来的虚弱的讯息。
用巨大的力量去喜欢一个人,就要忍受寂静里听到骨头裂开的声音。
新疆人下雨都不打伞,这是我固有的观念,要不淋着,要不躲着。大雨轰轰烈烈的来,轰轰烈烈的走。像爱情一样。
我瘫在床上,外面哗啦啦大雨滂沱。
第二天醒来,雨水淹了门口。
依旧每天进医院被人摸几遍,救护车又抬来新的担架,卖桃子的巴郎子还是吆喝我去买桃子,清洁工坐在二楼楼梯间打电话,我抱着大包小包往老妈病房走。拐进病房,她笑着说了句,“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我一下如释负重。
“活着真好。”
老妈今天手术。
隔床急性阑尾的小姑娘被她爸妈守了一周准备出院了,我记得我来的时候她还只能在床上睁眼流泪,动弹不得。现在都能跳下床撒娇着要求他爸出院给她买酱肘子吃了。
“能吃好吃的,真好。”
手术室的厚铁门“砰”的一声关上,我知道万分之一的概率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可是还是心紧了一下。,
接着是漫长游离状态的两个小时……
期间手术区抱出来两个新生婴儿,皱皱巴巴的红色喜悦。推出来三架病床躺着不同程度身上插满管子的人。我站在铁门外,目光游离在各种挂在的墙上的医院守则。
老妈被推出来的时候,医生说全麻手术后要保持两个小时清醒,不能让病人睡着。我们需要跟她说话,叫她名字。
担架车从走廊拐去病房,我在旁边追赶着喊着妈妈。用尽全力想叫醒一个沉睡的人。这种感觉有点像我经常做的梦,知道是在梦里。拼了命让自己逃脱眼前的景象,想让自己出梦,可是无论怎么撕扯都无法摆脱,它就这么跟着你,无法逃离,如影随形。
医生说,“别让她睡着!”我有点不知所措,突然让我跟老妈正儿八经的聊天却无话可说。以前都是老妈唠唠叨叨的,说这说那。
我妈说,“你还吃!”
我反一句,“你别管。”
我妈说,“你都这么胖了”
我反一句,“我就胖着玩玩。”
我妈说,“被子也不理!”
我反一句,“反正等会还要睡的。”
我妈说,“洗碗去!”
我反一句,“等我补完这集新番就去。”
我总有理由接老妈说出来的任何唠叨,接话的本领大过了我解任何高数题的本事。然而现在却没有了接话的上文。
如果靠听声音能唤醒一个人的话,我希望是你。我希望梦里是你,醒来见你。睁眼闭眼都是你。我希望有清脆鸟鸣的声音,我希望有海潮拍岸的声音,我希望有梨花树树的声音,我希望那是你的声音,在我清醒的每个晨间歌唱,在我睡去的每个夜晚呢喃。我知道那是你。
我唱,“Hey,Jude .Don’t make it bad.”
我唱,“突然好想你,你会在哪里。”
我唱,“在我心上用力的开一枪,让一切归零在着声巨响。”
我唱,“昨天我数到第二十五颗星星,在北京第二十五个秋天的夜里。”
我唱,“我看过沙漠下暴雨,看过大海亲吻鲨鱼,看过黄昏追逐黎明,没看过你。”
……
妈妈没有反应。
后来我知道人们有时候说谎是出于善意。
比如爸爸打电话过来,“今后的碗我全包,全部我洗。你快跟我说句话。”
比如哥哥打电话过来,“年底就结婚。你别睡着啊。”
比如二伯打电话过来,“马上就来看你,你再坚持一会。”
比如舅妈睁着眼说瞎话,“快起来看啊,爸爸妈妈都来看你了,大家都来了。”
我俯身趴在妈妈耳边,说“妈,我有男朋友了!”
原来我也个说谎的孩子。
妈妈居然也没反应。
我开始破口大骂,“你刚才不还说要起来zang我吗?这回咋一动不动的了。”
我的四川普通话是跟我老妈学的。老妈说的是一口标准的四川川普,前几天拍平片的时候医生给了个号码牌让我们下午五点去取片子。从放射科回病房的路上她说了句,“把feifei装好别弄丢了,不然下午取不到片子。”
我一头雾水,“啥玩意?把啥装起来?”
“feifei,纸飞飞,纸条条。”
“哦。中国方言的博大精深!”
要是换做平常我去摇晃老妈身体,撒娇让她给我买东西。烦了的话我妈早就一耳光子抽上来了。可是这次我觉得我都要把她摇散架了,她还是瘫在床上。我想起前几天在她面前吃鲜肉包子,汤汁滴下来,我一口吸住。老妈怔怔的看着我。
“干嘛,反正你吃不到,还不赶快好起来。”
我妈头一扭,“少来诱惑我。”
中午舅妈带来木耳烧肉,我筷子在碗中来回旋着找肉,定睛一看筷子戳下去直入口中。
我妈看着,“你这样吃不长胖才怪!”
我说,“你憋说话。”
我妈说,“也不知道你天天在学校是啷个减肥的。”
我说,“你咋话这么多。”
我妈说,“还去健身房办卡呢。”
我说,“你再说!”
我妈说,“我就要说,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
好了,现在她可没有力气跟我说话了。
我没有说话了后来只是静静的坐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冰冷的。
药效过了一点,却因为伤口的疼痛满床挣扎着,扭曲着。
她在病床上呻吟
我说,“我在。”
她想翻身好让自己好受点。
我说,“我在。”
她皱眉头说渴
我说,“我在。”
陪伴简直是这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安慰方式了。一起经历,一起疼痛,一起欢笑,一起泪水。
我希望遇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会撒娇会闹脾气,会卖萌使小性子。大人的世界里都是不动声色的,不张扬不宣泄,他们在餐桌上推杯换盏酩酊大醉,他们权衡利弊他们默契的互相远离。
我希望遇见你时你还是个喜欢抓蝉的孩子,透着清澈的眸子。会过马路时手牵手,今天高兴只踩白色斑马线,不高兴只踩黑色斑马线。会伸出舌头尝雪,雪花一落开心得满地打转。会喜欢踩秋天从树上掉下来的落叶,窸窸窣窣响的清脆。然后你们一同成长,一起从不懂事变得懂事,从相知变成深知,互相融入对方的生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彼此。
老妈睡着了,我得醒着。万一她想换个姿势睡觉,翻身压倒伤口,输液管缠到脖子,嫌太热踢开被子,痒了想动动鼻子,挠挠头,点滴输完了,口水流下来了等等,都是我坚守的理由。
这么一想,咋这么烦人。
恩,不过我也有烦人的时候,啥时候? 我喜欢你的时候。
老妈在床上睡着了,像个孩子。毕竟老妈也是个大宝宝。
晚安,世界。晚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