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所谓苦难，是上天对生活软弱的人的磨练，你从来是赢家；

所谓生活，是命运对不懂微笑的人的嘲讽，你永远被表扬；

所谓微笑，是处在苦难生活之中的坦然心态，你的嘴角一直保持上扬得幅度。

      哎，你怎么老是能这样永远没心没肺地笑着呢？

        上个月，我打回家的电话，次次都是你接，我很诧异，以前接电话不都是母亲的专利，然后再等到我问起你来，你才装作毫不在乎地接过去对我各项叮嘱，然后说长途电话费太贵，然后挂掉，回回如此。这几天，怎么套路变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闲情逸致了？开始秒接我的电话了？在我的再三追问下，母亲才说，原来你前几天在工地干活，食指不小心被一块大石头砸成裂隙骨折，所以这几天在家休息，你不想让我担心，又怕母亲说漏了嘴，所以包揽了接电话的任务，小心翼翼地瞒着我，但我还是知道了。

    我盯着视频里你上了夹板，裹着雪白绷带的手指不住地心疼。你轻瞥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也就晃了下神，谁知道那石头见到我的手就自己落了下来，放心，这离肠子远着呢，没大事。还有，老板说了，这算工伤，报销医药费，还多给一个星期的工钱呢！我这就是放了个小长假，在家有吃有喝还不用干活！哈哈，多好！”我又好气又无奈，你还笑得出来，你到底知不知道疼啊！好吧，拿你没办法，你老是这样。

      初二那年暑假，大晚上地暴雨倾盆，屋后石头砌成的墙垒，本就岌岌可危，急促奔腾的泥水迅速找到了裂隙，于是滚滚浊浪如同找到了释放的缺口，浩浩汤汤，湍涌直下。松垮的石头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冲刷！大半夜里，只听“轰隆”一声，不出所料地，两米高的石墙垒倒下了。大大小小、棱角嶙峋的石头直抵后屋墙角，滚落下来的泥土堆积在石头上方，那高度眼看着就要突破窗台进入里屋了，活脱脱地塌方事故现场！我和母亲吓得心惊胆战，害怕着磅礴的雨势不停，下一秒倒塌的，将是我们住了十几年的老屋。

      还好第二天风停雨住，我们三人一起去“勘察现场”，母亲不住地叹气，当年好不容易砌上去的墙垒，就这样说倒就倒啦？谁知你却边看边点头，伸出长满老茧的手挠了挠前额，不紧不慢地笑道：“呦呵，还给我弄了个泥石流现场啊！不但想考我的力气，还想要考我的手艺嗦！”接下来的几天，你把我放到外婆家，然后叫上村子里的几个青年帮忙，从早到晚地上工，和泥，砌垒。没几天功夫，一方崭新的墙垒就竣工，鳞次栉比的石头们被安置得规规矩矩，整个墙面也比以前更高、更宽、更结实了。你对自己的劳动成果简直不能更满意了，向我和母亲炫耀：“看看这手艺，以后再大的雨也冲不垮了，保证安全！”遇到这样的事情还能这样乐观的，我想除了你，也不会有别人了。

        有一年冬天遇到了菜市低价，家里种的满园子的蔬菜都囤积着，卖不出去，看着满园青翠的绿叶，母亲愁皱了眉头，你却乐呵呵地说：“家里的好菜年年都卖给别人吃，自己吃剩下的坏叶子，今年终于可以想吃哪种就吃哪种，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了!”

        还有一次你那辆破自行车大晚上被人偷走了，你走了好久的路回家，然后开心地对我们母女俩说：“哈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终于有理由去买自己垂涎了好久的那辆新自行车了。”

      有时我都疑惑，难道是你天生脑回路就与别人不同？否则为什么明明是很悲观的事情，到了你这里，都成了增彩添色的生活小乐曲呢！

      或许是，这些小事，和你从小所受的苦相比，太过相形见绌，还不值得你放在心上。

      你说，你小的时候，日子很苦，兄妹七个，你排老六，最小的弟弟被送了出去，上头还有两个瞎眼的哥哥，家里是贫农，没有耕地没有农具，有什么呢？有一间泥屋，半塌草房，是你父亲的父亲分下来的，当初，你的父亲就是用它，娶回了你的母亲。

        在你七岁之前，家里有父母和哥哥姐姐依靠着，日子过得稍微快活些。七岁那年，你的母亲因为生产最小的弟弟而落下的病根复发，乡里缺医少药，镇上的医生来看了两回也没了下文，因为昂贵的医药费不是你贫瘠的家庭能够负担得起的。人不怕穷，就怕病，更可怕的是又穷又病。于是只能靠着村里老人说的土方，找些草药续命，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母亲的病情一天天加重，身体一天天耗竭，最后撒手人寰。你按照乡里的习俗，跪了三天三夜，哭得撕心裂肺，小小的你只知道，从此以后你就成了没娘的孩子了，没娘的孩子是根草，你怕，你哭。

      之后你开始上小学，大哥在外面成了家，两个姐姐陆续远嫁。家里只剩下了你、父亲以及两个瞎眼的哥哥。你再也无法像其他孩子一样轻快地上学放学，每天早上，你将书包放在硕大空旷的背篓里，晚上背回家的，是满满一背篓猪草。同时还得抢着时间往回赶，称着太阳没下山，还能多帮父亲干点儿地里的活儿。绕是这样，日子也并不好过，肚子里填的多是土豆红薯，十天半月难见荤腥。你说，那个时候最开心的日子是过节，每逢节日，家里会花二角钱，买上一笼别人卖不出去的猪肺，你将它们切成块，合着菜叶炖一大锅猪肺汤，汤面上“滋溜溜”地冒几点油腥儿，多少能慰藉一下一家人清汤寡水的肠子，这，就算是过了节。所以从我有记忆开始，就知道你爱吃肥肉，因为它们油腻，润肠，才有吃肉的感觉。

        最艰难的那一年在你初一，13岁，你的父亲由于常年过度劳累，加上营养不足，终于病倒了，家里的天一下子塌了，两个瞎眼的哥哥生活勉强能够自理，却无法分担家里的农活，所有的担子瞬间都压在了你身上，四张嘴等着吃饭，你成了家里唯一健全的劳动力，尽管你还未成年。你没有办法，只好辍学，然后不到一米五的你开始挑粪种地，喂猪劈柴，维持生计。到今天你还常常打趣自己的身高，说自己之所以矮，都要怪小时候被扁担给压的。最最难熬的那阵儿是在秋天，农忙时节，播种了一个春天，孕育了一个夏季，秋天，田野里金黄色的麦穗含羞低头，等着主人小心翼翼地带它们回家，积攒成一年的口粮。

      家家户户的劳动力都齐刷刷地出动，而唯独你家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又割穗又打谷又晒粮，这三亩田，估计忙到稻子熟的落了穗都收不完。你发愁，去请人家帮忙，可是谁家没有田呢？谁家不是忙得热火朝天呢？所以没有人帮你，有几个不好意思拒绝的，也只是说等忙完了自家的活儿再去帮你搭把手。但田里的穗子不能等了，再不收，明年的口粮就瞎了。

        急中抓瞎，你想到了远嫁的姐姐，血浓于水，这是唯一能够试一试的办法了。两天的山路，你带着干粮，拖着破胶鞋，边走边想，边想边哭，都说黄连苦，可这样的日子比黄连苦上千倍万倍，你撑得好累，累到看不见希望。那一刻，你甚至想过自杀，死了，就再不会辛苦。可是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怎么办？两个瞎眼的哥哥谁来照顾？你抹一把眼泪，继续哭，继续走……

      最后，终于是姐姐姐夫叫着人，帮你解决了农忙危机。

      姐夫走时对你说：“坚持下去，小子，以后一切都会好的，以后日子会一天天变好的！”这句话成了你的希冀，你一直铭记着，相信着，直到今天，还用它来教育遇到一点挫折就觉得步履维艰的我。

      再后来，任你再辛苦的劳作，还是没能挽留住父亲奄奄一息的生命，父亲走了，你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儿。至于两个瞎眼的哥哥，一个在走山路时不小心跌落山崖，当场坠亡；另一个，你找了好多人，凑足钱，将他送进敬老院，受国家照顾，你终于可以一身轻松地离开贫穷的老家，像村子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外出谋生。你找了份在伐木场当搬运工的活计，那几年，尽管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但至少自力自足，不施不惠。你勤劳、踏实、能干，很受老板喜欢，你也很开心，觉得日子真的在一天天变好。你更加没日没夜地工作。上晚班的时候，你太过疲乏，不小心晃了神，本该搅碎木材的齿轮不知怎的就黏在了你的左手中指上，“蹭”的一下，猝不防及，你的左手中指就变得和无名指一样高了。我曾指着你那已被瘢痕掩盖的，扁平宽硕的切面问：当时疼不疼？你又笑：“当时整个手都麻木了，后来到了医院才开始疼，老话不假，十指连心，哎哟，那感觉，撕心裂肺！”可你从头到尾一声没吭啊。

      两个月的休养，切掉的皮肉由瘢痕组织替代修复，那一小块丢了的指甲骨没法长回，留下软软的凹槽。你回去，老板却不肯再要你了，也是，谁愿意要一个出过事故的员工呢？你拿着可怜的遣散费离开。

        这些故事是我和你聊天时你断断续续跟我絮叨的，后来的日子是母亲告诉我和我记忆里的。

      后来，人家见你虽然一穷二百，但是勤劳、踏实、能干，给你和母亲说了媒，你是真穷，结婚的时候，连一床裹身的铺盖卷都没有，两手空空到外婆家做倒插门的女婿。总算是安了家，你又找了份稳当的工作——人力车夫，拉人、送货，什么都干，别人中午下馆子吃饭，你嫌浪费钱，让母亲帮忙送；别人晚上早早收车回家睡觉，你坚持工作到下半夜。你说，你啥都没有，只有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力气无根，没了再生，就靠着这份力气，你也能把我们母女俩养活。到今天，你已经养了20多年了。

      当然，你也有不好的时候，一方面，倒插门的女婿并不好当，另一方面，你性格执拗、脾气暴躁，正好和锱铢必较的岳母方枘圆凿，常起争执，让母亲夹在中间甚是为难。于是打小我的定位就是—一剂协调三辈关系的润滑剂。作为你前世的情人、今生的小棉袄，和外婆的隔辈亲、心头宝。别人怎么劝都僵持不下的两个人，只有我两边哄，慢慢磨，才会放下脸来从归于好。你还迷信、古板，每年恪守敬神祭祖的传统一步不落；不允许没结婚的孩子吃猪脚，不让我靠近刚死了人的房间一步……

      另外，你孝顺并且容易知足，知足常乐，这是你乐观的源泉吧。家和万事兴是你的信条，你不想让我远走，要求我必须回家过年，每个寒假，我妈都打趣说，你看，你再不回来，你爸就要哭了。你在一旁嘿嘿嘿地大笑，说：“快回来！快回来！”

      有时候我都觉得，你能跌跌撞撞活到今天真不容易，我想你只会傻笑着说：“看，日子会好的，日子会一天天变得更好的！”

        如今，我已大学毕业，考上研究生，可是考虑到家里的经济情况开始犹豫，工作还是继续念书？我不知道如何抉择。你还没听完我的打算，就直接把家底给我亮了出来，几十年的勤恳工作，还拿不出你读书那几万块钱来？你给我打气，让我继续读，说：“你个傻姑娘，会不会考虑事情啊，现在年轻不出去长长见识，以后老了，你还能有多少学习的机会，我还不到五十，再干十年也没问题，你现在替我们考虑，太早了些！再说你以后有了学历，出来挣的钱，还愁不能给我们养老！你得坚信，你现在走的这条路，只会让你以后越来越好，得像你爸我一样坚信，日子会好的，日子会一天天变好的。”

      看，舍友每日损我说：“毕业都焦头烂额了，不知道你整天傻乐呵些啥！”她们当然不知道，此刻，我在3000多公里的远方想家，想你那张黝黑的脸上出现的憨厚而又让人踏实的笑容，我的嘴角也跟着不自觉地上扬。

      我记得咱俩的约定，不管在哪里生活，不管念书还是工作，我都要努力，都得像你一样没心没肺地笑着，把艰难的日子开出花来，倦了，有你的庇护，能饱衣足食；累了，有你的支持，困知勉行……

    幼时，你在贫困浇灌的土壤里生根；

    青春，你在艰辛滋养的荆棘中壮大；

    中年，你在重负压身的环境中乐开了花。那笑容，透着美好和希冀，一直朝着太阳上升的天边，而恰好，天边正泛起了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