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北京,暴雨之后,仍然有些炎热。早过立秋的时节,看似在与秋天的寒冷做最后的挣扎。
我路过窗边,夕阳的余晖穿过密密匝匝的树叶洒进空空如也的办公室,落下一席斑斓的影子。
我的电脑屏幕上是张爱玲的照片,老旧的黑白照片里,那个身着旗袍,下巴高昂的女子,长得并不算漂亮,却透着一股子高傲与冷艳的气质。
我没有读过太多张爱玲的小说,电视剧也没怎么看过,但关于她笔下那些抒写爱情的,叙忆人生的精致句子,却从小到大听了不少。
也是偶然间在新闻里瞥见,“9月8日,张爱玲逝世22周年祭。”才猛然想起来,这个中国文学史上极负盛名的女子,我却从不曾了解过。
于是翻看张爱玲的故事,我第一次对这个传奇女子有了浅显的了解,也终于有一点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生经历,让她有了“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这样不知作何评述的看似凄冷的感慨。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蚤子。”
——《天才梦》
老照片里,张爱玲双手叉腰,五官精致,抬起下巴,高傲的神情不可一世,这是她表现给世人的孤傲,不入世俗,甚至冷艳的一面。这张照片也作为张爱玲最具代表性的形象,出现在关于她的许多著作封面之上。
这样的张爱玲,不了解她的人或许不会轻易喜欢她。有人会觉得张爱玲倚仗自己的才情行事太过高傲,也有人抨击张爱玲的小说中笔下的人物太世俗,但正是这样的张爱玲,才变成今日的文坛传奇,才写出了众多传奇故事。
1995年9月8日,张爱玲在美国洛杉矶的公寓中孤独终老。她在晚年一直在“躲避”中度过,与她有所联系的,只有一位新认识的友人,林式同,也是后来她的遗嘱执行人。
她在躲避什么呢,说来可能有点诧异,几十年前她写下了这句著名的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几十年后,“蚤子”当真在她的心里潜伏着,无法抹去。
为了躲避蚤子,她从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这三年半时间内,平均每个星期要搬一次家,她流连在各种各样的汽车旅馆中,她觉得这样的住所定期有人打扫,连床也不用铺。
在频繁搬家的过程中,她丢弃了自己的大部分身家,家居摆设都扔了,连《海上花》的英译稿也弄丢了,再后来护照也不知何时被清洁工偷走,连香港也去不了了。
很多人劝她,蚤子用杀虫剂很容易被杀死,不必要搬家,但她始终坚信,有蚤子在威胁她,让她皮肤变得瘙痒,她说:“是南美种的蚤子,非常顽强,小得肉眼看不见,根本就杀不净。”
为了躲避这些肉眼看不见的“蚤子”,爱美的张爱玲甚至把头发也剪了。见人时就在头上包一块方巾。
再后来,张爱玲在一位医生的帮助下,终于摆脱了对蚤子的恐惧,皮肤也不再感到瘙痒,才让林式同物色了固定的居所,稍稍安定下来。
没有了“蚤子”,她仍然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她似乎在“躲避”世人。晚年的她很少出门,一次买很多生活用品,出门只是为了倒垃圾,常年闭门不见客,与朋友也只是偶尔书信联系。
她的身边早已没有任何亲人,尽管有很多关心她的朋友,喜爱她作品的“张迷”都想要帮助她,了解她的近况,但就是这样的张爱玲,宁愿在孤独中老去,也不想暴露在世人的眼里。
她一个人度过了最后的20年,不知道这种孤独对她是折磨,还是一种享受。尽管她连死去都是默默的,死后七天才被人发现,在空无一物的屋子里,她的身上只有一张薄薄的毯子,但她死时却把双手平放在身体两侧,表情非常的安详。
她的一生不算短暂,享年75岁,她的骨灰最后被撒入了太平洋,随海浪散去。
她在去世前4个月,还写信给林式同,说想搬到沙漠去,或许她想离人群更远一点,越远越好。我们无法理解这样的张爱玲,所以有很多学者试图去研究她,更是想尽办法想窥探她晚年的生活,或许她觉得这才是最大的打扰。
“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
——散文《私语》
张爱玲的笔下,一直有很多结局最终走向死亡的人物。她在十六岁时就写了《霸王别姬》,虞姬以爱情为生命,不管项羽成功或失败,决然地自杀在项羽的怀中,“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辉,她成了一个被蚀的明月,阴暗、忧愁、郁结、发狂。”张爱玲写道。
在小说《沉香屑-第二炉香》中,张爱玲写了一个关于大学教授的丑闻,他的新婚之夜,不懂性地新娘被吓得出逃,一夜之间,衣冠楚楚的大学教授被世人诬蔑成了道貌岸然的色情狂,教授在避之不及的人言可畏中,以自杀结束了这一切。
在著名的作品《色戒》中,张爱玲写了一个本该为国献身的女大学生,愿意牺牲自己的贞洁去勾引汉奸易先生,企图将其刺杀,却在最后的关头发现自己爱上了对方而放弃,而就是被她放走的易先生,却反目成仇,下令将她枪毙。
除了结局,张爱玲作品中情节中的死亡更是此起彼伏延延宕宕。《金锁记》中被曹七巧逼死的长白媳妇芝寿、吞食鸦片自杀的娟姑娘;《茉莉花香》中悲郁而死的冯碧落,《秧歌》中金根投水自杀,月香葬生火海,《十八春》中曼璐的死亡。
而这些所有的关于死亡的精心描述或多或少都来自她对死亡的亲身经历。
1920年9月30日,张爱玲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西区一幢没落贵族的府邸。张爱玲本是拥有最显赫的家族背景,祖父是光绪年间的大官,祖母是李鸿章的女儿,生母则是首任长江水师提督的孙女,后母是曾任北洋政府国务总理的女儿。
清末显赫的几大姓氏都与张爱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唯独张爱玲生在战乱年代,家族没落,少年凄惨。
她也见过家族的富有,家中有房有车,有钱有闲,司机,佣人,还有自己的专职保姆;她也见过父母的恩爱,婚时是人人羡慕的金童玉女。然而家里风光的日子没过多久,父亲便开始花天酒地,母亲伤心出走,再次回来时,却是跟父亲一刀两断,留下了张爱玲和弟弟给父亲赡养。
不久,后母进门,她的苦日子到来,她忍受不了沉溺于抽大烟的父亲和后母一天天堕落,家不成家。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17岁的张爱玲提出出国留学,父亲暴怒,张爱玲躲去了母亲家中。再回来遭继母打骂反被诬陷,不分青红皂白的父亲也开始毒打张爱玲,把她关进空屋里,一关就是好几个月,得了严重的痢疾也不去管她,差点死了。
在禁闭中,她每天听着嗡嗡的日军飞机,“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那便是她离死亡最近的日子。一直到1938年的一个深夜,张爱玲终于逃离了这个已不成家的家,奔向了母亲的家。
“我觉得一条长长的路走在了尽头。”
——《小团圆》
张爱玲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更是凄凉的一生,她的一生都在寻求一个家,却从来没有真正的家。
逃离了破败的家族,在母亲那里,张爱玲并没有获得多少慰藉。母亲在精打细算中,张罗着张爱玲读书的费用,从来没做过家事,没搭过公交车的张爱玲,一切都需从头学起。她开始学习怎样过不再有人服侍的生活:包括洗衣服,做饭,买菜,搭公交车,省钱……
第二年,张爱玲以远东区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英国伦敦大学,但日本侵华,炮火阻断了她的行程,她只好转入香港大学。然而至此,母亲却不再支持她,在自己的生活和女儿的前途面前,母亲选择了自己。
张爱玲没有了学费,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她还是门门功课拿第一,有幸得到了一位教授私人奖励给她的800港元奖学金。本是雪中送炭的一笔钱,却让张爱玲耗尽了对母亲最后的希望。
正值母亲到香港看张爱玲的时候,听说了这笔钱,竟不顾张爱玲的学费生活费,全拿去打麻将输光了。因为这件事让张爱玲彻底与母亲断绝关系。张爱玲再次失去了家,那是母亲的家。
这个至情至性的女子,在亲情面前,被伤得遍体鳞伤。几年后,她独自强大,凭着一支笔,一颗冷艳的心,成了上海最负盛名的女作家。
1944年初春的一天,一个中年男人看到一篇小说时,才刚读了个开头,就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细细地读了一遍又一遍。这个男人就是胡兰成,他读的小说就是张爱玲的《封锁》。
胡兰成是谁,与他有关的爱情是张爱玲传奇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与他有关的历史却是世人口中最不堪的言语。胡兰成本身是出生于贫苦家庭,赤手空拳打天下,在社会底层求生的文人。后来被汪精卫组织的伪政府拉拢,他成了民族的罪人,从此被扣上一个汉奸的帽子。
那一年,胡兰成38岁,张爱玲24岁。但他们相恋了。两个文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让他们第一次坐下来便聊了五个小时。这段恋情被称为“倾城之恋”,张爱玲从小没有父爱,她对胡兰成是依恋的,尽管她知道世人眼中的胡兰成是汉奸,是不堪之人;尽管她知道胡兰成已有妻妾儿女,且不可能马上离婚;尽管这个男人年龄大到可以做张爱玲的父亲。
但她不后悔,亦没有任何抱怨和偏见,她在给胡兰成的照片背后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这朵花,是张爱玲的爱情之花,亦是张爱玲文学才华上的绚烂之花。与胡兰成在一起的短短三年,张爱玲著作了大量惊世的作品。
那是她收获爱情如愿以偿的三年,胡兰成在1944年8月抛弃一妻一妾,给了张爱玲一个把爱情升华为婚姻的机会,没有婚礼,没有登记,只用一纸婚书,“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好友为证,张爱玲终于嫁给了胡兰成。
这也是她文学灵感绚烂绽放的三年,她写《倾城之恋》,写范柳原与白流苏的爱情,悄悄在情节里加上“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告白。虽然在小说里,她总是高贵的背后推手,她总是用近乎尖刻的语言揶揄故事中的男女,极尽讥诮讽刺。但在爱情里,她高贵的灵魂也是低到尘埃里。
这段惊世骇俗的爱情,因胡兰成在逃亡途中移情别恋而告终。彼时,日军在中国的形势在没落,作为汪精卫的官员,胡兰成感到危机来临。两人在张爱玲家的阳台上看日落,胡兰成告知她自己恐怕有难,想要隐姓埋名一两年,张爱玲让他只管更换姓名,让他改“张牵,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没想胡兰成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他果然改了姓名姓“张”,但并不叫“张牵,张招”,也不记得张爱玲在牵挂他,召唤他。他又爱上了别的女人,他丝毫不向别的女人隐藏张爱玲的存在,却许诺要给别的女人一个婚姻。
半年以后,张爱玲一路寻到了胡兰成。他们的“倾城之恋”就此走到了尽头。相爱时,她可以卑微到尘埃里,不爱时,她也可以高贵得不低头,1947年6月,胡兰成收到了张爱玲的诀别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长时间考虑的。彼惟时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在胡兰成有劫难时不提分手,不想增加他的困难,这是张爱玲在这段爱情里最后一点恻隐之心。此后,她说到做到,与胡兰成断尽情缘,再无牵连。
这条长长的路走到了尽头,她曾经渴望的胡兰成的家,也不是她的家。
“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
——《花凋》
22年过去了,那个在我出生时就死去的张爱玲,留给我们的,也就是一段琢磨不透的传奇了。还是无法去评价她,想不出任何恰当的语言,高冷,孤傲,凄凉,悲惨,爱而求不得,死生亦淡薄。
一生怕痒的张爱玲,死后应该不会再遇见“蚤子”了。
她的生命虽然被“蚤子”爬过,但袍子的终究是华美的。
文/蓿流一
图/张爱玲
原创第21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