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我们说了休谟的怀疑论思想,尤其是休谟针对因果关系的怀疑论思想。休谟并不试图走向彻底的皮浪主义,他认为我们可以根据对于外部的规律的观察而获得一些稳定的心理习惯,由此来替换掉那种严格意义上的因果观念。而这些稳定的心理习惯也足以能够指导我们的生活了。由此休谟哲学未必就会导致一种没有任何的对于未来预期的浮萍式的生活态度。
缺乏对未来想象力的休谟主义者
休谟对于因果关系的这种看法还是会导致一个麻烦,也就是说一个休谟主义者无法根据很少的经验判断来预测未来到底会发生些什么。换言之,一个休谟主义者会缺乏对于未来的想象力,这是为什么?因为很多关于过去的经验,未必能够帮助我们准确的预报到未来到底会发生一些什么。
举个例子来说,如果你在十几年前开了一家租赁DVD的商店,这类似的商店在北美是很多的,通过这样的租赁业赚了不少钱,你就由此就会预测到未来你能靠这件事情继续赚钱吗?恐怕这样的预测会让你倒霉。正如我们大家所看到的,现在很少有人看DVD了,DVD作为一种载体已经过时了。
为什么DVD的租赁业最后走向没落了呢?这恐怕是很难通过对于经验的概括来加以回答的,只能够通过你对于未来的想象力来得到解答。而想象力翅膀的展开又必须要依托于一定的因果解释,否则连胡思乱想也可以被允许了。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因果解释的本质并不是像休谟所说的那样,是对于大量经验的概括,而是某种基于少量案例而得到的理论顿悟。
我们再举一个例子,这个例子可能有点科学性,但是大家不妨听听。苯在被发现以后,它具体的分子结构是不为广大科学家所知的。科学家仅仅非常模糊地知道,苯分子内部的碳的成分似乎相当的高。现在就有一个要解释的现象,苯分子当中的碳的成分很高,但为什么很高?这就需要一种结构性的因果解释。
与此相关的那些科学史方面的知识,我们只需要浅尝辄止了,因为我们不是在讲化学史。我们只是需要知道在1834年的时候,德国科学家米歇尔里希通过蒸馏苯甲酸和石灰的混合物得到了一种液体,这种液体就是苯。以后法国化学家日拉尔又确定了苯的相对分子质量是78,而且大致估测出了它的分子式C6H6,换言之,在苯的分子量当中,碳所作出的贡献是远远超过了氢。
为什么苯分子中的碳的含量是如此之高呢?化学家们一时感到手足无措,要找到的原因实际上就是苯分子的真实的这样的一个结构,这个结构显然能够解释为何苯的碳含量是如此之高。
那么科学家最后是怎么找到解释这种现象的原因的?是像休谟所说的那样,是靠大量的经验归纳吗?不是。它是靠做梦。1958年德国化学家凯库勒提出了碳原子在有机分子中成长链的碳链学说,开创了有机结构理论。但是苯分子中6个碳原子之间的彼此结构还是一个谜。
为了解开这个谜,凯库勒可谓竭尽全力。一天傍晚当他坐下来写一本教科书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思考这个问题,然后他在炉火面前渐渐进入了梦乡,梦中发生了难以置信的奇迹。根据凯库勒汇报,他看见长长的碳链像一条长蛇一般翩翩起舞,突然有一条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构成了一个圆环形。他由此得到启发,悟出了苯分子中的碳链是一个闭合的环。由此凯库勒终于发现了苯环的结构。
这个故事大家可能都听说过,那里面的哲学教训是什么呢?这也就是说科学家要发现外部世界中的那些神秘的原因,就要对那些未知的领域进行全面的探索。既然那些有待我们发现的领域是我们尚且没有涉足的,我们又怎么可能通过对于过往经验的梳理,发现在这些未知领域中所蕴藏的知识宝藏呢。所以从过去的情况推出未来的情况很可能会让我们倒霉。
有人或许会说凯库勒过去毕竟是见过环形结构的,所以他是通过联想,将他以前见过的环形结构投射到了苯可能的分子结构上去了。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休谟的理论还是对的,但是这样的解释还是有这样的问题,为何很多人都见过环,而偏偏是凯库勒能够给出这样的联想,别人不行呢。或者我们也可以问另外一个问题,凯库勒除了见过环以外,还见过很多别的几何形状,为什么他就偏偏联想到了环形?
康德的解释:用人心抛出去的因果关联统摄现象
唯一的解释便是人类的理智的确有这样的能力,他能够用人心中自动发出的因果范畴去统摄现象。既然因果关联是的确存在的,而因果关联又不是从经验中可以被直接找到的。那么因果关联的来源肯定是来自于我们的人心,是我们的人心自己抛出去的,这就是康德的结论。康德的认识论带有一半休谟的色彩,但是另外一半又与休谟不同。他认为要形成知识,我们人类的确要从外部获取大量的经验。然而人类并不是非常被动地接受经验的摆布的。反之,人是能够主动的去塑造经验的。这种主动性在康德看来就在于人类可以通过自身的心智所抛掷出去的因果范畴,对经验进行主动的加工与定型。
说到这里大家会说了,我们今天讲的这个话题好像很像是用的上的哲学,而不是哲学家的十种生活提案。这里面说的话题和人生哲学有关吗?我要指出的是康德对于人的主体性在知识构成的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的强调,是有着非常鲜明的人生哲学面向的,而不仅仅具有知识论或者认识论的含义。从某种意义上说,追寻原因的本质并不仅仅是为了满足科学的好奇心,而是为了寻找人生的根据。有了对于根据的了解,我们才能够找到确定感,否则一个缺乏根据的人生便是炼狱。
我就举个例子我们脑补一下,假设我们穿越到了二战变成了一个集中营里面的犹太人。你正在干活,你突然看到身边一个干活很慢的犹太人,一个难友被残忍的党卫军给射杀了。你就得问了,他为何就死了?旁边另外一个还活着的狱友就告诉你,这小子干活慢了,所以党卫军嫌他干活慢,就一枪射杀他了。咱们得加紧干活,否则也得死。于是你就知道了自己活下去的依据是什么,你如果想多活几天,你也得加紧干活。
但是还有另外一种情况,也就是说某党卫军只是随机射杀干活的犹太人,而不论这个人到底是干活慢还是干活快。如果你发现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话,你又会怎么想呢?很显然这样的一个世界便是一个没有根据的世界,是一个纯粹现象的世界。你在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也不准备服从任何法则,因为这个世界本身就没有提供任何法则。换言之在这种状况下,你可能会陷入纯粹的疯子状态。
休谟对于人生的解释,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这样,我们面对的世界是一种有统计学的细节堆积起来的世界,你无法用理性追问背后的根据是什么,大数据告诉你什么东西是流行的,你就得跟着流行的风翩翩起舞。大数据若告诉你某某小鲜肉是流量明星,某某电影是爆款,那么你就得去看这部电影,你就得符合大数据的预报,做习俗所要求你做的事情。
但康德告诉你的是另外一个故事,康德告诉你,你得问,为什么我要按照大数据的要求去做大家所做的那些事情,为何我不能自己做自己,我就喜欢看这部电影,难道我就不能够基于自己的理由去看一部小众的文艺电影吗?
从康德主义的角度看来,能够追问万物形成的原因是什么是人类理性的尊严的标记,这也使得我们人类能够与深度学习的程序有着本质性的区别。而且也只有对于真正的因果关系来加以把握,我们人类才能够摆脱经验材料的束缚,对可能世界进行设想。
举个例子,比如说你喜欢看李安先生导演的文艺电影,你也知道里面的原因,你欣赏这电影背后的人文情怀。那么这种欣赏与它的电影的市场表现数据是没有什么关系。即使最近在电影市场上所出现的这些电影都不是你碟子里的菜,都不符合你的口味,至少你也可以通过想象力来设想在未来某种可能的场景中你能够看到你所喜欢的那类电影。
同样的道理,假设你自己就是电影行业的创作者,你就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拍这部电影,并且知道这些电影所要传达的价值观是什么。即使你是一个电影创作行业的新手,是第一次拍电影,你也可以在上述想法的指导下,设想你未来的处女作能够向大家展现出怎样的风貌。
甚至我做《哲学家的十种生活提案》这档子节目也是这样,我们这档子节目在市场上的先例并不是很多,也就是说我们这档子节目的特点就是将学院哲学的内容与日常生活的关切相互结合,然后融铸为一体,这样的节目不是很多。但是我至少能够在做节目的时候,设想未来我的节目能够做成什么样子,并且在这样的设想的指导下,慢慢的把一期一期的节目做出来。这就是想象力的作用,这并不是依赖大数据的。
心灵中的因果关系并非因果法则
不过上面的讨论也会引出一个比较麻烦的问题,有人会说了听了半天我听明白了,按照康德的观点,原因与结果的关系被称之为因果范畴,而且康德认为因果范畴是我们的人心的机能的一部分,是我们的心智活动抛射出来的。那么这种观点难道不正是唯心主义的表达吗?那么我们怎么能够保证心灵当中抛出的因果范畴能够符合实际呢?
那么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还要对康德的观点加以一番澄清。康德的观点具体而言是这样,在他看来心灵里面抛射出来的是某种抽象的因果关系,而不是具体的因果法则。大家就要问了啥叫抽象的因果关系?就是这样的一种很抽象的说法。任何事件的发生都有原因在先,而任何事件的发生也都有结果在后,这是个很抽象的讲法。也就是说假设一个人死了,他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死,对不对?或者一个人死了,他也多多少少会对周遭的社会环境造成一些影响。那么什么叫具体的因果法则?
这就拿前面的例子来说了。为什么苯分子里面的碳的比例那么高呢?这是因为在苯的分子结构里面,碳原子彼此咬合构成了环。或者换一个科学问题不是很浓的例子,为何我喜欢看李安先生导的电影?因为李安电影里面的那种融汇东西方价值观的人文关怀深深打动了我。很显然你如果仅仅有抽象的因果范畴,你是推理不出实际的具体的因果法则的。而要得到一个具体的因果的法则,你就需要一定经验的启发。
比如说电影观众对于某类电影的感受,便是这样的启发,或者说凯库勒看到的某个在梦中呈现的环也构成了这样的启发。不过这些作为启发而被输入的经验,在数量上未必需要很多,有时候一点点就够了。
这就好比恋爱因果范畴,就其抽象意义而言,就像一个少年或者少女对于爱情的某种抽象的憧憬,少男少女会按照这样的憧憬去寻找他的另一半。不否认这样的憧憬的迸发本身是得到某些经验的机缘的刺激的。
比如说在少年少女时代,我们看的爱情电影就会使得我们思考这样的问题,爱情是什么?但是此类的经验的刺激的数量不是很大,有时候一部爱情电影就足够点醒你了。而且一旦心中的因果范畴被点醒,在寻找具体的因果配对的时候,我们人类的智慧就可以帮助我们一眼看出哪里是出现了真原因,而哪个所谓的原因很可能一看就知道是个假的原因。类似于在恋爱的语境中,一对恋人即使彼此相识的时间非常短,也可以迅速判断出对方的确是处在自己的理想恋人的心里憧憬范围之内。
而且注意的是,从康德主义者看来,即使我们在具体的因果配对的过程中发生了匹配错误,我们也可以在事后的检验中发现错误进行修正。这也就是说虽然抽象的因果范畴是从心里面发出来的,但是具体的因果法则的建立,仍然需要我们与外部的世界发生密切的关联。那种认为康德是一个非常不顾现实的抽象的唯心主义的观点,基本上是站不住脚的。
不过如果有人特别杠精的话,有可能还会来反问康德,说康德你还是有两个问题没有回答清楚。第一,人类为什么就有这种寻找因果的能力?这种能力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一条毛毛虫就没有这样的能力?第二,为什么有些优秀的科学家或者是政治家或者是人文学者,他们寻找因果的能力就要比一般人强一点。
那么站在康德主义者看来,第一个问题很可能是一个科学问题,哲学可以不回答,我们大可把这个问题留给演化论专家去回答。那么对于第二个,对于第二个问题的回答是这样的,不同的人类个体寻找因果的能力虽然有高低不同。但是只要你智商没问题,至少你都能够理解对方的因果判断的结果,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那些并非是科学天才的人,至少也可以通过刻苦的学习,理解科学天才所给出的科学成果的意义。
在这里我们要看到康德哲学的一个思维特点,康德哲学的思维特点就是它并不是特别关心某些特别的天才成才的原因,他比较关心的是普罗大众,都具有的某些一般能力所具有的一个哲学基础。
我们也不妨把今天所讲的内容与前面所讲的先验论证的内容相互关联,为什么呢?康德推出有因果范畴的论证本身就是个先验论证。我们再把论证理一理,比如论证的第一步是我们可以从很少的经验出发,不经历大数据分析,而得出对于原因的定位。那么这就会反推出,原因并不在经验当中,既然原因不在经验之中,那么原因只能在人类的理性这一端。换言之因果范畴是在我们人类的心里面。这样的思路就是先验论证,从一个基本的现象出发,反推出使得这个现象得以成立的前提,而论证本身基本上也可以在书桌上完成,并不需要我们去做切实的经验调查。
这里我还是要稍微补充一下,康德对于人类心智的结构的来源的态度,与别的同时期的欧洲哲学家有些不一样。比如像莱布尼茨这样的欧陆哲学家认为,我们人类的心智之所以有先天的把握知识的能力,乃是天赋观念的结果。换言之是上帝把这种能力放到了我们心里。同时至少在基督教影响的范围之内,上帝这个观念也构成了西方道德哲学的根源,对于西方的人生哲学也产生了重大意义。
既然知识与道德都需要上帝,作为启蒙运动是总结者的康德,又该如何看待上帝呢?这就是我们下一回的内容。我们下回见。我是徐英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