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得你平安愿,我就任得你天边明月照别人圆。” ——《客途秋恨》
文/顾长安
【1】
钟声当当响,山寺钟鸣昼已昏,在庙里的日子一天天地过,漫长到可以亲眼见证水滴石穿。
阿年五岁那年被送至昭明寺,师父赐名为一年,法号慧空。
在寺庙里的生活,几乎与世隔绝,他每天和师兄师父们晨起打坐,禅悟,并不明白他们口中的“佛缘”到底是何物。
年岁渐长,师兄开始带着他上山采茶拾柴,到后院挑山泉水浇菜,甚至每天偷偷带着他以掩人耳目,溜进后厨偷吃寺里给斋客们准备的斋菜。
昭明寺许愿求姻缘保平安很灵,远近闻名,慕名前来的人络绎不绝,从普通百姓到达官显贵,从待字闺中的小姐到烟花繁盛地的娼妓...
所以它的香火一直很旺盛,光是寺里案前供奉的糕点果脯就时换时新。
师兄们有时掌夜,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就会偷偷拿几块垫肚子。
一年因年纪尚小,一直是按时作息。
过午不食,他也馋过供奉的点心,但一直守着师父他老人家的规矩不敢多手。
独独十岁那年,他一早从山里采茶回来,错过了午饭,厨房什么都没给他留,饿得发昏。
实在忍不住了,跑到大殿里躲在帘子后面,伸手拿了案上的一块芙蓉糕,狼吞虎咽地就塞进了肚子。
、
咽了口口水,还是饿,心虚地探出半个脑袋,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又忍不住偷拿了一块绿豆糕。
在他准备拿第四块梨膏时,有人掀开了他藏身的帘子,吓得他一哆嗦急忙把手伸回来。
“抓到你了,偷吃的小和尚!”
一年这才看清楚来人是个胖乎乎的小姑娘,样子和他差不多大,奶声奶气的。
一身鲜衣,绫罗绸缎,想必是富贵人家的掌上明珠,只怕是爹娘捂手心怕热,含口里怕化了。
要不然她不也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在寺里闯来闯去。
一年怕她向师父告状,结结巴巴地才把前因后果给讲清楚。
小姑娘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好笑,“打趣而已,小师傅不必过于紧张,我不同他人说便是了。”
一年这才松了口气,施礼道,“多谢小施主。”
小姑娘连忙摆手,“不要叫我小施主,难听得紧,爹娘给我取名为战灵,你我年龄相仿,叫我一声阿灵就行。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对了,你叫什么呀,小师傅?”
“师父给我取名为一年。”
“那我就叫你阿年。”
“好。”
那是他和她的初时,初识便相知。
【2】
阿灵告诉阿年,她阿爹是大名鼎鼎的战廷战将军,常年在外驻守边防要塞,阿娘日日夜夜心系父亲,夜不能寐便带着她到寺里住上些时日。
在佛前祷告,只为讨个平安,求个心安。
她不懂这些,只觉得阿爹永远是她心目中的大英雄,永远战无不胜。
她生性贪玩,好热闹,这山上能和她说上话的,算来算去也只有阿年小师傅一人。
这不,她天天闷得发慌,便常常围着阿年打转,把他辛辛苦苦扫好的一堆堆落叶全踢开,在他打坐时在一旁拼命逗他笑,跟着他翻山越岭采野果吃...
没有一丝大家闺秀的端庄样,十足的一个野蛮丫头。
他好几次破功,想大笑想大发脾气,苦恼了好几天,就前去寻师父求指点一二,而师父只是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
他挠挠头,没听明白。
可没等他想清楚,阿灵就随着母亲下山了。
......
谁知再见阿灵时,她娉娉袅袅十三余。
年后没几日,昭明寺窸窸窣窣下了一早上的雪,一年就是在寺门前低头扫雪时,等来了阿灵。
听见有人远远地喊了一声“阿年”,他一惊随即抬头张望,只见白雪皑皑里她身着锦衣绣袄,纤纤素手提着裙,正快步向他走来。
待她走近时,一年才惊觉,阿灵一头乌发沾了细细碎碎的雪。
“阿年,新年快乐呀!”
“你一个人来的?”
她笑着摇头,好一阵喘气,“不是,我阿爹阿娘都来了,他们走得慢,我就先上来了。”
“如此着急是何故?”
“饿了,昨日赶路无甚胃口,来的路上倒一直心心念念着昭明寺里的斋饭,阿年你快带我去吃。”
一年苦恼,“莫急,客人的斋饭,厨房是需要时间准备的。”
阿灵倒不怎么在意,“我没那么挑剔,阿年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又不是没吃过你那份。”
一年迷糊了,“什么时候的事?”
阿灵的笑声叮当响,像极了昭明寺山间里的泉水声,“那次害你偷吃糕点的罪魁祸首就是我呀,是我缠着阿娘去厨房讨吃的,才会让你饿肚子的。”
怪不得,师兄明明说厨房给他留了斋饭的,这下终于真相大白了。
......
腊月十五花灯节那天,师父让一年下山历练历练,让他考虑清楚是否真的能舍弃这凡尘烟火与人世间的七情六欲,皈依佛门。
结果他走到山脚,才知道阿灵偷偷跟了他一路,也想去凑凑花灯节的热闹。
“放心,我和阿爹阿娘说了,我就下山玩会儿,绝不会碍着你师父交代给你的事。”
“我不管,反正你现在送我回去也晚了,快走吧,别耽误了要紧事。”
“有什么要紧事?”
“看花灯啊。”
刚入夜,花灯锦绣挂满街头,湖畔边,阿灵提着一只锦鲤花灯,走在一年的前头,蹦蹦跳跳地三步一回头,生怕他没跟上来。
“阿年,花灯节好玩吗?”
一年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说,“确实比山上热闹了一些。”
他不经意瞥了一眼湖上飘着的花灯,指着其中一只,“你看那野鸭子的花灯,可好?”
阿灵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清楚后大笑,“阿年,那是鸳鸯!”
一年羞红了脸,伺机弥补,“那只小麻雀也不错。”
“那是比翼鸟!”
“那…那旁边的肯定是芙蓉花…”
“又错了,那是并蒂莲!阿年你当和尚当傻了吧……”
一年被她笑得满脸通红,直往前走,再不理会她的讥笑。
街市灯如昼,游人如织。
这下终于换成了她在后面追,“阿年,不懂就不懂嘛,我给你好好说还不行?”
“这盘扣叫同心结…你等等我呀,灯谜我还没猜呢!”
【3】
第二天,阿灵又要走了,下山前告诉他,“阿年,我以后不能再来找你玩了。到了明年,阿爹阿娘就会把我送到长安,送进怕是比昭明寺还要闷得慌的宫城里…”
他没由来的悲伤,阿灵是他唯一的朋友,她一走,归日遥遥无期。
但他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听从师父的话,全心全意地提升自己的修为。
心乱,声音嘈杂,他只当自身修为远远不够,断不干净杂念,还是怪自己愚钝。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修身养性,潜心钻研佛学,他成为了师父最得意的弟子。
再到后来,师父圆寂,一年继承衣钵,成为了远近都颇负盛名的住持。
但其实,他一直很心虚,认为自己担不起这个身份,更受不起百姓和弟子们的敬仰。
因为他自知心里并没有做到空无一物,更别说空无一人了。
那次,他新收了两个弟子,抬头望了望天,没有任何预兆地脱口而出,“你们说,是头上的太阳离我们远,还是长安离我们远?”
两个弟子疑惑,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师父,当然是太阳更远啊。”
他摇摇头,转身看向远方,更像是在喃喃自语道,“那为何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希望佛祖能施予你,一切我没有能力给的好东西。
……
记不清是哪一年,她被封贵妃,又喜得皇子,一时荣宠至极。
风光回乡,由阿爹阿娘陪着上昭明寺上香。
抽签时,是他给她解的签,“有何忧心事?”
“怕年老色衰,恐后宫三千争妍斗艳,沦落低贱之辈。”
“人各有其命数,伴君如伴虎,步步留后路,尽人事足矣,阿弥陀佛。”
她们比你漂亮,却远不及你矜贵。
他忽然想抱抱地上的影子,她那样的人,在那杀人不见血的宫城中,只怕早已染得满身污糟。
走之前,她在案薄上留了一句话,“常是问君山南我亭西,各抖襟上雨,自当长相忆。”
“但得你平安愿,我就任得你天边明月照别人圆。”
几十年后,慧空大师圆寂,一切荣誉盛名随风散去。
受过其恩惠的百姓闻此消息,皆涕泪横流,但没有人知道的是,昭明寺一代大师慧空住持一生取得如此成就,仅仅是因为一次心动。
不,应该是一生的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