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殿门的将士跌跌撞撞冲进来的时候,顺德正为我泡茶,修长的指尖在雾气缭绕中显得格外白皙.
“陛下,丞相大人逼宫,大军已到了宫门口了!”小将士跪在地上,身上的战甲已经被血染红,头发披散,狼狈不堪.
顺德斟茶的手顿在了半空,身子有些颤抖,不知所措的看着我:“陛下,这..”
我抬手揉了揉眉心,隐下了心中翻腾的情绪,承宁与我自小相识,我不相信他会做出逼宫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大手一挥,我从石凳上站起来,冲着地上的小将士淡漠道:“许丞相与朕是同窗,自幼一起长大,朕不相信他会..”
话音未落,那人便在光影交错中走了过来,青衣覆身,玉冠束发,神态三分慵懒,广袖生风,宛若天人.
他站在不远处朝我云淡风轻的笑着,眉眼里满是情意.
身后跟着千军万马,身前是落红铺径.
我有些失神,曳着步子朝他走去,身旁的小将士连忙起身将我护在身后,长剑直指许承宁白皙的脖颈:“陛下您快走!”
“走?你们走得了吗?”许承宁不屑的看了小将士一眼,然后将目光投到我身上,眼神灼热,唇边一派盛然,他说:“我的陛下,你说是不是?”
顺德眼见许承宁这般痞气的模样,以身作翼护在了我身前,冷冷的看着他,咬着牙道:“丞相大人请自重!”
“顺德,退下!”我自小将士身后探出身来,径直绕到了顺德前面,目光的淡漠的盯在许承宁身上.
许承宁脸上的笑意更深,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竟觉得他眼中盛开霞光万丈,似漫天星辰,亘古流长.他蓦地伸手抚上我的面颊细细摩挲,指尖冰冷,温润如玉.
许承宁咽了一口唾沫,薄唇微启:“阿昭,你真好看!”
我怔在了原地,小将士和顺德更是脸色大变,寒光一闪,剑身已没入许承宁的手臂.小将士冷眼看着许承宁,冲着我大喊道:“陛下,您快走啊!”
许承宁浅笑着收回手,有血顺着他的衣袖滴落,滴滴答答响在肃杀的空气里.他的眸光瞬间黯然下去,似有化不开的伤痛,我退后了两步,有些厌恶的擦了擦方才他在脸上留下的气息.
我擦得用力,衣袖几乎将面皮都擦破了,许承宁脸色更苍白了几分,他咬着牙,忽地一把拽住了我的手腕,大吼了一声:“你就那样讨厌我吗?”
我被他吼得一愣,继而回过神来,冷声道:“你处心积虑,到底想要些什么?朕是君王,若是你想要朕的江山,除非朕死了!”
“承宁,你我自幼相识,朕信你,重用你,朕不信你会背叛朕,你到底想做什么?”
日光照在许承宁俊秀的脸上,显得飘忽不定,他的双手攥成了拳,然后释然一笑,一步一步朝我靠近.
他伸手挑起了我的下巴,目光如水,沉淀着不为人知的情意.我别过头,他却一把揽在我的腰上,双唇抵在我的耳畔:“我不要江山,我只要你!”
邪魅温润的气息带着无尽的诱惑,却让我心生厌烦,我猛的推开了他,负手背过身去:“若是如此,朕只愿死了!”
“好!很好,既然如此..”身后传来击掌的声音,良久,我才听到他冷声道:“来人,将云昭关起来,若是伤了他,你们也都别活了!”
有士兵上前来将我扣住,顺德和那小将士皆被押到一边,纵是如此,他们仍是想要护着我.我心有不忍,朝许承宁低声道:“你放了他们,一切冲朕来!”
他转身挑起我的一缕长发,青丝在指尖缠绕,似解不开的心结.许承宁却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声音是满满的疲惫:“你知道,我永不会伤害你,只要你说一句,我什么都可以不要的!”
我看着许承宁略带神伤的面容,只觉得满是讽刺,灭了我的国,亡了我的家,还说不会伤害我?
许承宁自桌上斟了一杯酒递给我,指尖轻微擦过我的掌心,无限眷恋.他柔和一笑,长发随风而扬:“饮了这杯酒,我便放了他们..”
我顿了片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清酒入喉,眼前却越来越模糊.待我发觉许承宁在杯中下药之后,已经晚了.
他伸出手在我晃了晃,长叹一声:“以前只知道你不能饮酒,却不曾想过你醉了是这幅模样.”
“你..”我伸手指向许承宁,指尖却被他握住,眼前一黑,便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人事不省.
头疼得厉害,睁开眼入帘的是一张如画的脸,斜眉入鬓,清隽无双.许承宁正倚在床畔,头靠在我胸前沉沉睡去,长发在被面上晕散开来,如云如雾.
我揉了揉眉心,却没有力气起身,细微的动作传来,下一瞬许承宁已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他自床前站起来,修长的身姿遮住了我,抬头只看见大片大片的阴影,纱幔摇曳,檀香缭绕.
他侧身背对着我,长身玉立,姿态优雅,良久,粲然一笑:“我做梦都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得到你,可是你站得太高太远,无论我多么努力,与你依旧是云泥之别.阿昭,你是不是觉得..”沉默了良久,许承宁转过身,满脸泪痕:“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存有这样的心思,很是恶心龌龊!”
长衫在地上扬起烟尘,迷了我的眼,他依旧说着,眼里寂灭无光.
“十五岁那年,你问我此生最想要什么,我一直不敢告诉你..”他蓦地扑了过来,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唇瓣附在我耳畔,温润柔软:“阿昭,我想要你.我若是不夺了你的天下,这一生,我都不可能接近你,纵使你恨我,有这一刻相拥,我这一生也无憾了!”
听着这一番真挚的告白,我只觉得心下苦闷.厌恶之情更甚,却没有力气推开他,只得任他含住我的耳垂低语.
他说得很对,我的确觉得恶心龌龊,窗外落花凋零,正是炎炎夏日,我的语气却冷如寒冬:“朕不管你对朕存有怎样的心思,那是你的事,朕不在乎.朕如今是阶下囚,你想要做什么朕也无能为力,不过朕告诉你,朕宁愿死,也不会委身于你!”
他猛的抬头,怔怔的看着我,双唇发白,似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踌躇了半晌,许承宁伸手抚上了我的脸,咬着牙:“你说,你不在乎?”
“对,朕不在乎!”
“你说,你宁愿死,也不委身于我?”
“对!朕,宁愿死!”我将那个“死”咬得很重,直至许承宁的面色整个白了下去,他红着眼,显然已痛心到了极致.良久,他起身,却是直直的朝门外的走去,脚步踉跄似是醉了酒.
他的身形堵在门口,萧瑟无比.
“我知道了,我不会逼你!”只留下这样一句话,许承宁的身影便消失在漫天落花间.
我与许承宁自幼一起长大,我生性冷僻,他却是格外安静沉稳.
十四岁那年,我登基为帝,少年天子,自是难堵悠悠众口.待那老丞相在朝堂上咄咄相逼,说我不配为帝时是许承宁提着剑朝我走来.
剑光一闪,老丞相的头应声落地,温热的血溅上大殿边上摇曳的白纱,似三月桃花,灼灼开放.容色清冷的少年斜眄着文武百官,一字一顿的道:“我看谁还敢为难陛下!”
那时候的许承宁,不过十五岁,却冷冽得让人无法靠近.
夜里,我问他:“承宁此生最想要什么?”
他只是目光灼灼的看着我,眉眼里满是笑意,并不开口答话.
后来我娶妻封后,他在宴席上喝得大醉,最后竟伏在案桌上泣不成声,我只当他是太过高兴,并未追问其中关联.
之后许多年,许承宁一直未娶.
今年元宵家宴,我与他都难得宿醉,我执盏微抿,笑问他为何一直不娶妻,他不答话,只是失神的看着杯中的倒影.
我哈哈一笑,拉着他的手在掌心拍了拍:“承宁,皇后有了我的孩子,我很欢喜,承宁,这许多年来,我从没有,这般欢喜!”我喃喃说着,最后靠在桌上睡去,没有看到他逐渐苍白的脸和眼里划过的一丝狠戾.
五月,他领兵逼宫,将我囚在了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江山易姓,兔死狗烹,我如今唯一挂念的,只有我的皇后和那未出世的孩子.
飞花渐渐落尽,眼见便入了秋,许承宁只身一人来看我,腰窝深陷,满是疲惫.他倚在桌前,一杯一杯饮着茶,身形消瘦了不少.
“你的好皇后已率大军到了城外,你就要自由了,高兴吗?”
我惊得站在原地,眼中溢出泪来.看着许承宁,我突然不恨他了,只觉得他很可怜.我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浅淡一笑:“你是在可怜我?我原本便不打算要你的江山,这几个月,能与你如此相近,也无憾了!”
许承宁笑得更加肆意,最后竟落下泪来:“若是你真的可怜我,便与我在一起,浪迹天涯,悠游四海难道不好吗?”
我有些茫然的看着许承宁,他沉痛的容色让人心生悲戚,我从未想过他竟痴恋至此,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后,我说:“承宁,你若是悬崖勒马,朕不会记恨你!”
他不再说话,只兀自喝着茶,模样颓唐,指尖微微颤抖.
再没有见过许承宁,等到秋叶完全凋零的时候,皇后带着一群人找到了我.她站在一片火红的枫叶里朝我颔首,青丝如瀑,白衣胜雪.
她的眼角有泪垂下,似带雨梨花,让人心生怜惜.
“夫君!”我听着那一声轻唤,只觉得时间过了千百年一般漫长.在原地怔立了很久,我才奔过去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动作轻柔得并未伤害到她腹中的孩子.
我问她:“许丞相呢?”
“他自知罪孽深重,已自绝谢罪了,夫君,你可还好?”
眼前发黑,我险些站不稳,只听见那句“自绝谢罪”,有种苦涩的情绪自心底升起.我伸手扶住了皇后,才不至于摔倒,恍惚间有人伸手替我顺了顺气,语气轻柔:“夫君,你怎么了?”
我笑,俯身在她额上印上一吻,淡淡道:“无事,我们回家吧!”
许承宁下葬那天,我去看他,狭小的棺材里,男子眉眼紧闭,脸上犹带泪痕,面色虽然苍白如雪,却难掩他的绝尘气质.
光影交错而过,晃得人睁不开眼.我突然想起了那日他说要我随他浪迹天涯,悠游四海,觉得可笑之余又有些五味杂陈.
相识十几年,我从未察觉到他对我有如此深的情意,竟能生生毁了自己的一生,只是情爱这种东西又如何能任人做主?
他不能,我也不能.
他待我情深似海,我却只能负他山河岁月,无关风月,只是不爱罢了.
我沉默转身,却见那桌上有一张纸,清秀的小楷,一字一字的写道:
江山万里,锦绣繁华,不及君之一笑.此生无憾无悔,唯一不甘,不曾得君半分垂怜.
落款是许承宁.
我握着那信件,只有一瞬间的失神,便又投入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而这一场隐于历史尘埃中无法见光的情爱,不过是惊鸿一瞥,经年过后,再无人提起,也无人知晓.
关于许承宁的一切,也随着那一口薄棺埋葬于地下,唯剩下年轻的君王,妻贤子孝,名垂青史.
偶尔午夜梦回,我仍会记起许多年以前,青衣少年提剑颔首,一字一顿的道:“我看谁还敢为难陛下!”
却也仅是梦中记起,无关情爱.
文/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