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姨》

01

珍姨能听见那只黄鼠狼的声音,是从半个世纪前开始的。

八岁的珍姨从不知道什么叫“难受”,直到最近几天。1969年四月的一个傍晚,珍姨正坐在院门口葡萄藤下玩泥巴,忽然感到屁股底下一股急辣辣的湿热,她爬起来就跑,还没到厕所,水样的大便已全部喷到了裤子里。

这是两天来她弄脏的第六条裤子。母亲以为她是吃了脏荸荠闹肚子,喂她吃了一些腹泻颗粒,可是不顶用。从地里干活回来的父亲看着蔫里吧唧的女儿,决定明天一早就带她去诊所输液。对付孩子闹肚子,他还是有些经验的,实在不行输一两瓶水就没事了,珍姨的三个哥哥姐姐不就这样吗?

当天夜里,珍姨发起高烧,她脸色红紫,两只小手抱着头,不停叫喊:“我头痛!我头好痛!”父亲意识到情况不妙,当即去牲口房牵出骡子套了车,抱着女儿火烧火燎地赶往三十里外的镇卫生所。

急诊室只有一个小护士值班,要等八个小时后大夫才会上班。珍姨已经昏迷,浑身开始抽搐。父亲急得火冒三丈,冲着小护士大声嚷嚷赶快救人。小护士取来一只镇定的药剂给珍姨注射,很快止住了抽搐,然后是抗生素,然后挂上吊针,补充维他命、葡萄糖和生理盐水。孩子逐渐平静下来,额头的汗珠也不再大颗往下掉,父亲舒了口气。可是没想到,不幸才刚刚开始。

两天三夜后,他们辗转到了市解放军医院。表情严肃的老大夫一手拿着CT,一手指着黑白交错的图案比划。父亲不敢相信他听到的话。脑膜炎引起小儿麻痹症?并发症和后遗症?什么?

大夫有些激动:“镇里和县二院用的药都不对。他们是怎么搞的!”

父亲一脸懵懂,大夫让自己缓和下来:“尽快住院治疗,这几天过了危险期就是万幸。不过情况没那么乐观,你做好心理准备。”

不到一星期珍姨就出院了。父亲把她从架子车上抱下来时,她已经瞳孔扩散,人事不省。医生宣布不治,让孩子听天由命。母亲乌青着脸给珍姨擦脸、擦手、换裤子,哥哥姐姐们手足无措地哭,又害怕又难过。

谁都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可这家人都觉得,珍姨被死亡咬住了,就像被一只凶狠的狗咬住了一样。

父亲连日不沾家,他把十几个村子的中医找了个遍,一遍遍重复女儿的病情,哀求医生想想办法,任何一个偏方都行。奄奄一息的珍姨被折腾了个够,针灸、推拿、艾灸、磁疗、灌黄汤、贴膏药、洒鸡血、念咒语。最后,奇迹般的,珍姨睁眼了。

珍姨睁眼后的第一句话是:“爹,黄鼠狼呢?”

父亲正激动得抹泪,根本没听见女儿的话。他把珍姨抱在怀里,又是搂又是抱。哎呀,总算是熬过来了,老天爷真是开恩哪!

老天爷牵走了那只咬住珍姨的狗,留下了三个伤口:一只残疾的左手,一只残疾的右脚,持续一生的癫痫。

02

整个童年,珍姨的噩梦只有一个:拉筋。

父亲会把她放在一个像刑具一样的木架上,先把左肩膀和手肘固定好,再把那只像鹰嘴一样内勾的左手慢慢展开,然后用力抻展小臂和手指。那只向内佝偻、跟脚踝呈90度的右脚也是一样的待遇。

珍姨的叫喊像电钻一样往人耳孔里钻,可谁也不理会。四十分钟后,珍姨嗓子沙哑,浑身大汗,不住发抖,这时,父亲才把满脸泪痕、哼哼唧唧的女儿抱下“刑架”。

等到躺在椅子里的珍姨能坐直了,父亲就掏出一包巧克力糖豆,好像要请求她的原谅一样。这时,珍姨白净的脸上马上会露出一个虚弱的笑,用右手接过来,塞进小裤兜。然后抓住父亲的手:“爹,你别再给我拉筋了,好不好?”

“你不想上学了?”

“想。”

“你不想下河摸蝌蚪了?”

“想。”

“你不想跟你哥哥学骑自行车了?”

“想。”

“那你还不叫拉筋?不拉筋,你的脚手咋能好呢?你手脚不好,咋上学?咋出去玩?”

珍姨不说话了,白净的脸变得暗淡。她想起前几天姐姐们把她放在一个洗澡盆里浮在小河里玩,她一个趔趄栽了进去,姐姐们尖叫着把她捞出来。那时她已经喝了几大口水,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心想,要是自己能像姐姐那样会洑水,该多好啊。

“爹,为啥我得了这种病呢?”

父亲叹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看出来一件他无法理解的事:不论哪个村庄集镇,无一例外都有几个不幸的人——瘫子、拐子、疯子、聋子、瞎子,好像老天爷按需分配好的一样。但他从没想过,老天爷给他们村分配的,叫他摊上了。

他摩挲着珍姨汗湿以后半干的刘海:“这是你的命啊……”

“命是啥?”

父亲苦笑:“命就是命。”

他起身拿过来一杯水,递到珍姨嘴边:“喝几口水。明儿早上我带你下地摘西瓜。”

03

“你吃的什么呀?”黄鼠狼问。

“我吃的桑葚。”珍姨嚼着一颗紫嘟嘟的果子,嘴角溢出紫黑色的汁浆。“你也吃吧?”她把身边的小碗递过去。

“我不吃那个。”它立起两只前爪,像小狗一样直起身。

“那你吃桑叶吗?”

“我也不吃桑叶。”

“我哥哥养的蚕宝宝就吃桑叶。我哥哥去撸桑叶,还给我摘了桑葚,可甜啦。”

“我不吃甜的,我也不吃树叶、蚂蚱和草,兔子才吃草。”

“那你吃啥呀?”

“我吃兔子、老鼠,还有鸡。”

“鸡?”珍姨眨眨眼想了一会儿,“二凤家有一个老母鸡,有五个,不是,六个小鸡娃跟着它跑。有一次我逮住一只小鸡娃,老母鸡跑过来叨我。你看我手上还有个疤。”

珍姨把右手食指伸出来,黄鼠狼迅捷地窜到她跟前,围着她的小手转了一圈,湿乎乎的鼻子快速翕动着。

“我一口就能咬断鸡脖子。”它坐到一旁,露出粉红嘴巴里细密的尖牙。珍姨突然有些迟疑。

“你要咬死一只的鸡?”

“今天我很馋。”

“你吃鸡蛋吧?我妈买的鸡蛋在厨房的篮子里。”

“但那是鸡蛋,我今天想吃的,是一只真正的鸡。”

“鸡蛋不是鸡生的吗?”

“那不一样,如果你想吃的是鸡,就不能去吃鸡蛋。鸡跟鸡蛋不是一回事。”

“我家人给我啥,我就吃啥。”

“你没有最喜欢吃的东西吗?”

珍姨想了想:“有。巧克力糖豆。”

珍姨已经13岁,她的手脚没有改观,肌肉一天天萎缩下去,只能扶着椅子一颠一颠地走几圈,或者拄着木头从堂屋踅到葡萄树下。她明显比同龄人反应迟钝,好像脑子也行动困难一样。她不受控制地发作癫痫。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语无伦次地念叨黄鼠狼的事。

“瞎扯。你连黄鼠狼长啥样都不知道!”哥哥对她很不耐烦。

“我知道。嗯,像个老鼠,嘴很尖,眼很黑,一身毛。下颌是白的,还有个大尾巴,跟那一样。”她指指厨台墙上挂着的炊帚。

“它还跟你说话?”

珍姨点点头。

“傻妮子。”哥哥没好气地抠出两片药,“把药吃了,要不你羊羔疯又犯了。”

04

到珍姨二十多岁的时候,全家人昼夜思量的就是她的婚姻问题。珍姨长成了有模有样的大姑娘,身子松软细嫩,像一只吹得恰到好处的白气球,而那只残疾的手和脚,就是气球上没法吹起来的小嘟噜,吊在上面晃荡着。

她嫁给谁呢?谁能娶她呢?嫁给谁放心呢?谁给她喂药,给她擦洗,给她做饭,一天天耐着性子伺候她呢?

夏天,她一星期洗一次澡,冬天,她一个月洗一次。母亲和姐姐把她放到院子的澡盆里,或者背到热烘烘的澡堂子里,拿丝瓜瓤给她搓背。她笑得像一只咩咩乱叫的羊。

姐姐打趣她:“你想不想结婚啊?”

“不想。”珍姨咯咯笑。

她想起邻居凤丫用手指戳着她的胸脯说:“结婚了以后,男的会摸你这儿……还会摸你那儿,”又指指她裆部,“还会趴在你身上咬你。”

“啊?”珍姨有些吃惊和不解,她知道蚊子饿了会叮你,蜜蜂恼了会蜇你,她不知道男人结婚了会咬你。“那是为啥呀?”

但凤丫也说不清楚。她只是白了她一眼,嘴里骂了一句“傻子”就离开了。

“等你结婚,我就把那套大红裙子送给你。”姐姐说,“你不是最喜欢它吗?”

这倒是真的。第一眼看见那条裙子时,珍姨惊讶极了。世上怎么有这么漂亮的东西呢?姐姐穿上它,比庙会戏台上甩水袖的娘子都光彩。要是我也能穿在身上多好啊。珍姨觉得,如果她能穿上这条裙子,她就会像母亲讲的七仙女故事里的仙女一样,飞到天上。

可是她姐姐结婚时却哭得像送殡,另一个姐姐结婚了以后,隔三差五跑回来在母亲跟前抹眼泪,搞得珍姨也一脸愁容。珍姨摇摇头,还是不结婚的好。

“我不结婚。我跟爹妈在一起。”

母亲用毛巾撩一把水淋到她颈上:“胡说。哪有闺女跟爹妈住一辈子的。”

肥皂沫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她的乳房像两只小白瓜,刚从枝子上摘下。她私处的毛不旺盛,只有一竖溜儿,像一道窄小的帘子。

05

毛孩将他的草屋收拾了两间,一间是新房,一间是杂物间。门厅放着一把椅子,上面坐着披着红盖头的珍姨,穿一件大红裙子。

门外不远,小河舞起薄烟,白杨轻唱,炊烟的味道弥漫在整个村庄。

娶亲的筵席散了。看新媳妇的人群也散了。喧嚣声化作了漫天的星。红盖头被夏风吹开,珍姨仿佛一个失足跌进人间的仙女。

1983年,22岁的珍姨嫁给了34岁的毛孩。

新生活开始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强烈的颤栗,珍姨从椅子上重重跌倒在地,眼皮上翻,口吐白沫,四肢不停抽搐。癫痫发作了。

毛孩吓坏了。

“怎么了,怎么了?”他含混叫着,使劲按住她的胳膊,却无法控制震颤。直到他把她的人中掐出了血,震颤才停止。

毛孩抱着满脸是汗的珍姨,为她拭去嘴上的白沫:“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会死!”

“我犯病了,你得给我喂药。”珍姨提醒毛孩,“不然我可能真会死。”

“啊?”毛孩听不清。

“记住给我喂药,不然我会死!”她冲他耳朵大声喊。

从此毛孩记住了这句话。

他挑粪的时候,会想到珍姨;在苞谷地里掰玉米的时候,会想到珍姨;在工地拎水泥的时候,会想到珍姨。他担心珍姨独自在家的时候,突然犯病死去。

他是个孤儿,耳聋,口齿不清,在多年贫困、孤独的生活中备受歧视。如今,他不再羡慕那些有老婆的男人,他也有了一个。他可以和她做爱,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可以和她生孩子,不管她喜欢不喜欢;他找到一个跟他说话的人,不管他听见听不见。她是他的,这一点让他得意。

他给她做一日三餐,给她洗澡,背着她上厕所。离家做工的时候,他会在珍姨的手旁放上一壶水和一张大饼,若是做工地点离家近,他总要抽空回来一趟,背着她去上厕所。

珍姨说不上自己喜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她总是想家。她不习惯离家这么长时间、这么远。她也很久都不习惯毛孩攀在自己身上,像只猴子一样上上下下。她说不上那感觉是好还是坏,感觉像癫痫发作。

她最开心的是毛孩带她回娘家。毛孩蹬着三轮车,珍姨坐在后面,护着一篮子五花肉和柴鸡蛋。从老远望见老家村子她就开始兴奋,眼睛像晨曦下荷叶上的露珠。还没到家门口她就高声喊:“爹,妈,哥哥,我回来啦!”然后就一径笑着,从早到晚。等到毛孩再次抱她上车时,她就满眼噙泪,像个受委屈的小孩,冲门口的父母喊:“过两天来看我呀!”

06

小雨连着下了四天,还没有停止的迹象。珍姨坐在屋檐下,看见黄鼠狼从墙头溜到一棵老槐树低矮的枝丫上,站定了,几朵槐花悄声而落。

“你又想吃鸡啦?”

“你又一个人啦?”

珍姨望着眼前这个圆耳、尖嘴、闪电般的小东西,咧嘴笑了。

“是啊,大红抱到她姥姥家了。”

一年前她生下了大女儿大红,一个肉嘟嘟、胖敦敦的小姑娘,右耳朵有两个小米粒一样的肉瘤。她在珍姨怀里闭着眼睛吃奶,有时会突然皱起眉头和鼻子,仿佛对口味不满意一样。珍姨感到一种奇异的陶醉,这个温暖柔软的小东西跟自己连为一体,她觉得不想家了。

可是,珍姨的母亲没办法一直留在她们身边伺候,孩子刚断奶,母亲就抱回去自己养着了。

“孩子迟早要离开娘的。每个女人都如此。”

珍姨低下头,用右手揉搓纤细、惨白的左手,掰开一个指头,蜷缩起来,又掰开一个指头,又蜷缩起来。“怪心慌的。”她咕哝着。

“你可以再生一个。”

珍姨咯咯笑起来,脸飞红了,仿佛黄鼠狼说了一个叫人难为情的笑话。

但她心动了。她不觉得怀孕和生产是特别辛苦的事。生大红时,她的肚子痛了不到半小时就停止,接着在接生婆的喧嚷和扒拉下,肚子里的东西“秃噜”一下掉落出来,就像毛孩从麻皮袋子里倒出来一只西瓜。

她突然觉得尿急,忍不住朝门外看,毛孩咋还没回来啊?

07

女儿二红出世了。断奶之后,孩子照旧被丈母娘抱走了,五年后才被送回家。

二红一开始不想回家。她也想像大红那样,留在姥姥家上学。事实上,大红在姥姥家一直住到出嫁。小时候,每次送她回家,她就哭闹不停,继而生病,直到再次回到姥姥身边才肯好起来。久而久之,这个孩子根本没法送回去了,一见到父母,她就一副要哭的表情。

二红可不能这样。姥姥姥爷吸取教训,早早就把她送回来了。没想到这个小小的人儿很快适应了。她学会了生火做饭,下地薅菜,去小卖部买粮油酱醋(有时候也捎带一颗棒棒糖),洗床单衣服,伺候妈妈吃饭、喝水、服药、上厕所、洗头、洗脚……看见的人都夸赞:哇呀,多知事的一个小丫头!

女儿陪在身边多么开心啊。二红与珍姨连为一体,成了她的手和脚,她的感官和头脑,她的情感和意志。

毛孩有时去外地打工,一连好几个月不回来。二红一大早把饭做好,和妈妈吃过后,开始安顿妈妈——如果天气暖和,她就把珍姨放在门口房檐下晒太阳;如果寒冷,就把珍姨放在床上,塞进一个橡胶暖水袋,盖上又厚又臭的被子——然后步行去上学。学校并不远,中午她可以回家吃饭,帮妈妈上厕所,有时也把学校的所见所闻讲给妈妈听。

“妈,愣艳的爸爸逃跑了,今天学校来了一大堆警察,问她看见爸爸没有。”

“从哪儿逃跑了?”

“监狱嘛!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她爸爸干了坏事,被抓起来了。”

“哦,我想起来了,她爸爸杀了她奶奶,然后逃跑了……”

“不是不是,那个是长雄的爸爸。愣艳的爸爸在市里干活,喝醉酒欺负了一个女的。”

“那他逮住了吗?”

“没有。愣艳跟警察说她没有看见爸爸,但是我觉得她在说瞎话。她一说瞎话就翻斜眼。”

两人默默吃饭。珍姨慢慢夹起一筷头粗细不匀的土豆丝,送到二红碗里。二红也给妈妈夹了一筷头香椿苗。

“妈,你说男的怎么老爱欺负女的?”二红嘟起嘴,“我们班男生老追着我们说脏话。”

“说啥了?”

“嗯,也没啥。”二红冲着妈妈笑了。

08

二红知道女人下体的味道,是从这天开始的。

这天姨妈来看望她们,顺便给妈妈洗澡。一个小时后,姨妈驮着一丝不挂、浑身热气的妈妈往卧室走,二红在后面手忙脚乱地托着妈妈的屁股。两个女人踉踉跄跄,仿佛扛着一具刚被捕捞上岸的大鱼。

“加把劲儿!”上台阶的时候,姨妈在前面喊。二红用力抬高妈妈的屁股,没想到食指噗嗤一声滑进了她的屁股缝里。

等她们好不容易把珍姨扔到床上时,一股臭鸡蛋的味道飘进二红的鼻孔。

“该死,什么味道?”她在身上左右旋转鼻尖,像一条狗似地追查气味的来源。

当鼻尖挨近食指时,一股强烈的鱼腥味让她屏住了呼吸。

“好难闻啊!”她心里大叫着奔到水池边,用清水一遍遍冲洗。

她给妈妈洗头、洗脚、搓背,从没给她洗过下体。她觉得那是个不可逾越的禁区,而妈妈会自己清洗那里。

“这是妈妈阴道的味道吗?”10岁的二红疑惑不已,她把手伸进自己的内裤,摸了一把又仔细嗅了嗅,为什么她就没有这种味道?

那股味道仿佛粘在了手上,好几天都无法散去。二红觉得这是她闻过的最难闻的味道。

她没想到,自己的身体很快也出现这种味道。

09

雷雨扫荡着黑色的田野。雷像骨头铮铮裂开,雨像子弹扫射。

“啊!啊呀!”田野里一个临时搭建的茅屋中,传来一阵阵女人的喊叫。

“用点——劲啊!”接生婆的喊声被一声响雷劈开。

珍姨躺在麦秸铺的床褥上,像屠宰台上一只流血的牲口。

“用劲!”珍姨右手紧攒着自己的腰,五官扭曲,嘴唇抿得灰白,鼻孔发出低吼。她不受控的两腿像两节假肢,轻轻一碰就会掉。

端热水的女人从茅屋来来往往,哗啦,一盆血水泼到泥土地,然后又一盆。泥地升起的热气被大雨浇得七零八落。

“哇哈!哇哈!”婴儿终于从产道里挤了出来。一个白花花、红岑岑、粘津津的小东西。

珍姨还没看一眼,接生婆就拿出去,放在事先挖好、已经蓄了一半雨水的坑里,埋了。

珍姨累极了。

这是她第五次生产。继二红之后,她又连着生了三个女娃。

第一个女娃送人了,珍姨跟毛孩说:“我不跟你生小孩了。”然后她又怀孕了。

第二个女娃又送了人,珍姨跟毛孩说:“你别让我生小孩了。”然后她又怀孕了。

第三个女娃埋进地里时,珍姨紧紧闭着眼。

她想到小时候拉完筋以后,瘫在木架子上,等着爹抱她起来。

爹啊,你在哪儿呢?谁来抱我下来啊?


接生婆开始缝合撕裂的外阴,珍姨的母亲皱着眉看了一会儿,掀开帘子走到毛孩身边。

“你就不能让她消停会儿吗?大红二红都这么大了。”

毛孩的抬头纹里嵌满汗水。他低下头,不说话,手里的烟头将要燃尽,熏黄的手指微微颤抖。

大红跑到珍姨榻边,看着惨白、凌乱的母亲,眼泪突突冒了出来。

“妈。”她满心恐惧,不确定珍姨是否活着。

“妈妈。”她还从没有这么仔细地注视过自己的母亲。头发一缕缕像细蛇,眼皮肿胀,嘴巴微张,露出黑黄的牙齿,鼻子呼出酸臭的气味。“妈妈。”

“大红。”珍姨睁开眼,随即又闭上了。

黄鼠狼又一次和她相遇。这片麦地一望无垠,地平线勾勒出一个可爱的圆弧。珍姨躺在柔软的麦苗里,羽毛一样的音乐从天际缓缓飘来。她从未听过这样的音乐。她想站起来,她想奔跑。

“你哭了。”黄鼠狼眯起眼,蹲在她脑袋旁边瞧着她。

珍姨不说话。

黄鼠狼站起身,灵敏的小脑袋扫视了一圈,它面对东方支棱起耳朵。

“真好听啊!”

“嗯。”

太阳从云层钻出来,并不刺眼。他们看见全地的麦田燃起金光,金光升腾,天地之间突然被一缕缕金丝线接连在一起。他们看见乌鸦的翅膀拨开金线,飞向极远极远的远方。

“我饿了。”黄鼠狼突然说。

“你还没吃到鸡吗?”

“你呢?吃到巧克力糖豆了吗?”

“吃到了。毛孩买的。”一阵风吹佛,金色之海摇摆起来,“你能扶我站起来走走吗?”

“我很想扶你,可是我没有手,你看,我只是一只黄鼠狼,还没有修成人。”

“你想变成人?”

“当然。五百年。要五百年我们才能修成人的模样。”

“哪怕是个残疾人吗?”

“是的。”

“哪怕你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吗?”

“是的。”

“哪怕你要一遍遍生小孩吗?”

“这个倒不必,我会成为一个男人。”

10

毛孩外出打工,二红被留在老家,珍姨在娘家住了三个月。姥姥让大红陪着妈妈,大红不情愿,但姥姥说,连羊羔都知道孝敬生它的娘,何况你是人。

于是大红哭丧着脸,搬个小板凳,挨着妈妈的椅子边。妈妈渴了,大红给她喝;妈妈饿了,大红给她吃;妈妈要上厕所,大红憋着气扶她去;妈妈头痒了,大红给她篦虱子。可是,妈妈想跟人说说话,大红却不知道该说些啥。

“你跟谁学的呀?”珍姨嬉笑着指指大红手中,两根长银针正带着一团红毛线飞舞。

“冬冬。”

“你织的是个什么呀?”

“围巾。”

“你自己戴?”

大红点点头。

“天热了,戴不了哇。”

大红不搭理她。

“真好看!”珍姨改口道,“你也给我织一个吧?”她孩子气地撒娇。

大红皱起眉头:“你要围巾干啥?你又不见人!”说着她把电视打开,自顾自看电视去了。


珍姨看看大红,隐约想起她在她怀里吃奶时皱眉毛的样子。

珍姨又看看电视,她不知道里面的人在干什么。他们吃的跟她不一样,穿的跟她不一样,说的话也跟她不一样。她渴望有人跟她真正地说说话,哪怕是不好听的话。

比方说前几天她的一个外甥女来了,外甥女穿着白色蓬蓬裙,像个骄傲的小鹅,谁都不放在眼里。她爬上珍姨乘凉的麦垛,嘲笑珍姨的手,说它像老鸹嘴,又翻开她右脚踝脏兮兮的棉套子看那吓人的脚。然后,这只小鹅把左手勾到左胸,一瘸一拐地模仿珍姨走路的样子,嘴里念念有词:“看哪,残废来啦!”但珍姨一点不生气,反而像孩子一样咯咯笑,一脸明媚,笑靥如花。

大红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对这只鹅又生气又畏怯。她也讨厌她装腔作势,到处炫耀,在哪里都像灯泡一样引人注意,而自己则像一只灰暗的蛾子。可她也羡慕她身上的光环,羡慕她有体面的爸爸妈妈,能宠爱她,带她去旅游,给她买各式各样好东西。

于是生气转为伤心。为啥我的爸妈是这样的?为啥我生在这样的家?

11

毛孩带珍姨回到家,递给二红一条水蓝色连衣裙:“穿上试试,看好不好看。”

二红不耐烦。

今天她流血了。姥姥跟她说过,女孩子到了一定时候就会流血,叫她别慌,到时候跟小卖部的婶婶说。大红几年前就流血了,大红也说并不可怕。可是,今天的事叫她十分慌张,她不知道该跟谁说。

第二天,毛孩又要外出半个月,舅妈家的女儿小瞳来了。二红和小瞳最要好,每逢假期两人都要腻歪在一起。

“走啊,下河去。”晚饭后,二红提议去河边。“那里有蝌蚪。我们可以先去洗衣服,然后捉一些回来养在瓶里。”二红收拾起洗好的碗筷,站在板凳上,把碗筷放进柜子里。

“那我姑姑怎么办?”

“她在家没事。”二红有些不耐烦,她把开水装进暖壶,放在珍姨面前的水杯旁,又把电视打开。然后两个姑娘端着一盆脏衣服来到小河边。

河水清细如丝绸,她们嘻笑、玩闹、尖叫,洗衣服的事早忘到九霄云外。

“呼!呼!呼!”对岸来了一群光膀子少年,挤眉弄眼地朝她们吹口哨。一个男孩噗通一声跳进河水深处,一个猛子扎到跟前,扬手甩她们一脸水。

二红把小瞳拉到自己身后。“你干什么!你再这样我告诉你爸!”

“你再这样我告诉你爸!”男孩用滑稽的语调模仿她,扬手又溅她们一身水。

“滚开!”二红捡起一颗石头砸过去,接着又一颗,毫不犹豫。男孩哄笑着游走了,回头吐出一句:“烂白鱼的闺女!”

洗澡时,二红盯着小瞳的胸。

“你为啥盯着我的胸?”

“没啥。”二红把肥皂抹在身上。

穿衣服时,二红盯着小瞳的阴部。

“你为啥盯着我那里?”

“没啥。”二红把T恤拉下来。

两个星期还没到,小瞳就说要回家。珍姨首先哭了:“我不想让你走。”她比二红更加不舍。

12

珍姨不明白二红怎么了。她像蛇一样蜕掉一层壳,完全换了个人。她不像原先那么体贴了,反而动不动就发脾气。她对自己不再上心,饭不按点做了,热水喝不到了,脏衣服堆成小山,大小便只能就地拿个桶解决。

二红常常深夜不归,周末更是见不到人影。有一次夜里,她把脱下来的内裤凑近鼻子闻了闻,然后生气地丢进便桶。

她去哪儿了呢?她咋不管我了?珍姨被锁在家里,屋子里臭极了,她真想到外面呼吸点新鲜空气。

“二红。二红。”珍姨扯着嗓子喊。

她听见院子里砰的一声,接着有脚步声朝门口走来,那人轻轻打开门锁推开门。是隔壁的老李头。

珍姨一脸惊喜:“叔,你过来了!”

老李头环顾了一圈:“我听见你喊二红。家里又没人了?”

“这一段时间她天天不沾家,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前儿晚上我看见她跟几个小青年在田梗上玩。有个小子递给她一根烟,她拿着就吸起来了。”

“她吸烟了?”

老李头点点头。他从厨房锅里舀了一瓢凉开水,倒进珍姨的水杯,珍姨一饮而尽。然后,他把珍姨身旁满溢的便桶拎出去倒进茅厕,用水涮干净了又拎回来。

“你解手吧。”老李头用下巴指指桶,眼神闪烁着,“我回去了。”

珍姨十分感激。

老李头出去了,顺手又挂上锁。他扒在门缝边,直到珍姨方便完,才悄悄蹬着墙边的木材爬回院墙那边。

13

“你确定是这儿吗?”

“是这儿,大红姐带我来过。”

二红和小瞳在野草里穿梭,她们在寻找那个刚生下来就被活埋的小妹妹的“坟墓”。

“快看那里,有个东西。”小瞳指指前面。

“好像是个布娃娃。”

她们走过去,被眼前的东西吓得跳起来。一个干尸样的小婴儿浑身被啃得破烂残缺,鼻子没有了,一颗眼珠没有了,嘴巴大张着,躯干四肢露出一处处细小的骨头,脐带像一截晒干的蚯蚓一样盘在干瘪的肚子上。

她们一口气跑到村口,手脚发抖。

月亮正从东方升起,家家户户飘着烤月饼的香气。今年中秋节,一大家子人正聚在姥姥家里,好不热闹。

两个女孩没有马上回家,反而钻进一片小树林里。两人在一颗树下沉默坐着,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咳。”二红清清嗓子,“暑假在我家,你为啥那么早就走了?”她决定不去想小婴儿的事。

“洗澡时你老盯着我看,我不舒服。”小瞳舒一口气,诚实作答。

二红吸了一口气,“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要先发誓,不对任何人讲。”

“好,我发誓!”俩人拉勾。

二红说,她的小学男老师,放学后把她和几个女同学叫到办公室,说要跟她们做一个游戏。

“什么游戏?”

“他给我们几瓶汽水,让我们扮演病人。”

“所以,是喝了汽水后装作病了吗?”小瞳觉得很有趣。

“不是。”

“那是什么?”

“我们喝了汽水后,就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

“啊?”

“我醒过来,发现下面流血了。”

“啊?”

“我觉得,他在跟我们干那种事。”

小瞳很紧张,她不知道“干那种事”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是很严肃的事。

“你跟姥姥说了吗?”

“没有。”

“为啥?”

“老师说,我们如果告诉家人,他就不让我们上学。萍萍偷偷跟她奶奶说了,她奶奶哭着叫她别吭声。”

两人再一次陷入沉默。

这年年底,二红辍学跟村里几个年轻人去了佛山。姥爷命令舅舅把她抓回来,可她死活不肯回去上学。舅舅只好让她在自己的超市做收银员,可是二红得空又逃了。

14

“睡着了?大红!”

大红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粮仓出口处的传送槽里已经没有麦子了,她抄起铁铲迅速把身下的麦子往出口送。

机器的轰鸣声四面挤压她的头,她压低了身子,一口气把麦子在出口处堆成一座小山。灯泡在头顶散发着迟钝的光,小窗户外一片漆黑,不远处火车拖着一条光带驶过。凌晨两点,她赤着双脚插在麦子里,盯着渐渐缩小的麦子山,眼睛又有些迷离了。

大红高中没毕业,就来到姨妈的小工厂打工。姨妈家在南方小镇开了一家小型面粉厂,雇了五六个工人。大红给工人们做饭洗碗,每天凌晨跟工人们一起磨面粉,白天帮忙招待顾客。顾客排着长队,姨妈嚷得满头大汗,不多久抽屉就收满了钱。姨妈隔三差五去银行存钱,顺便给表妹寄生活费。

姨妈家的女儿,那个小时候叫她又羡慕又嫉妒的小鹅,去了上海上大学。大红看过照片,一张是表妹在黄浦江边,身旁全是高楼大厦;一张是在表妹坐在绿树茵茵的草地上,两个穿运动短裤的白净女孩拿着网球拍正走进球场。每一张表妹都有些心事重重。为啥呢?大红心想,肯定不是因为钱,尽管表妹每个学期要花一万元。

表妹放假回家,她有时会找她聊天。

“这么枯燥的书你还看得这么投入?”大红看了看表妹正正捧着一本书,《欧洲文明史》。

“不枯燥,很有意思的。你不也喜欢看书吗?”

“我看到都是言情小说。”大红笑笑,把烧开的一壶水倒进暖水瓶,见表妹不说话,她继续发问。

“你们在学校谈恋爱吗?”

“嗯。有谈的。”表妹头也没抬。

“那你谈了吗?”大红狡黠地笑。

表妹扶了扶眼镜,翻过一面印着彩色玻璃大教堂的书页,眼睛透过书上方似笑非笑:“不告诉你。”

大红也笑了。肯定谈了。表妹这么漂亮,肯定有不少男孩子追。但学校里能让随便谈吗?影响学习怎么办?嗐,表妹一直是学习状元,没问题的。她以后绝对能找个好工作,嫁个好人家。嗯。

“上海好吗?以后你会在那儿工作吗?”

“还行吧。我还要考研呢。考上研究生再考虑工作的事。不过我肯定要待在大城市。”

昨夜,大红在厨房隔壁小房间里的木床上,很晚睡不着。

五年了。

最初来工厂时的心愿很简单:离开压抑的生活,跳进一片广阔大海,没想到只是跳进了一口狭小局促的井。她成了一只不开心的井底之蛙,尽管姨妈待她像待亲女儿一样。

姨妈带她去医院割掉了耳朵上的肉瘤,这样别人就不会老嘀嘀咕咕地瞟她。姨妈还说要送她学理发,学门手艺以后将来开店,可是姥姥不同意,说理发店的伙计不老实,大红去了会吃亏。于是大红继续留在工厂打工。

厂子很小,镇子也不大,二十分钟两条街就走完了。饭馆、超市、服装店、鞋店、化妆品店、婚纱影楼、发廊、花圈店、家具店、手机店、打印店、家电维修、油坊、水果摊、小吃摊……唯一一家书店卖的都是学生练习册,却总是人来人往;唯一一家咖啡店只有一张两人座的小桌子,却总有小伙子带着小姑娘喝谈天说地。生活对一些人而言总是热烈的,他们大声说话,大口吃喝,大步行进。而她的日子却一潭死水,干的活,见的人,甚至说的话,都是那么枯索乏味。

“吃(早)饭。”“吃(中)饭。”“吃(晚)饭。”

“换面?”“买面?”“要不要麸皮?”

“毛重几斤?”“新麦陈麦?”“找多少钱?”

她受够了。

麻木和不甘心在她里面交战,她觉得自己像一根在大雪中燃烧的柴,一时是火热的,一时是冰冷的。她不由自主常常想起珍姨,每想一次,她觉得就有风刮过来一次,刮得她的火焰几乎熄灭。

窗外天蒙蒙亮起。大红用扫帚把地上稀稀拉拉的麦粒扫到传送槽里,扶着腰舒展一下身子。机器的轰鸣停息了,工人走到水池边洗脸,一边啪啪地拍打身上的粉尘。

几天以后,大红跟姨妈提出辞职。她说,她要回家,找个人嫁了。

15

二红醉了。她从酒吧摇晃着走出来,白色抹胸被酒渍污染,短裙歪斜着,一只凉鞋的跟已经开胶,啪嗒,嗒,啪嗒,嗒,踏在空洞的夜里,像个找不着频率的节拍器。

“别跟着我,我要回家了!”她冲身后的男人喊,他们之前在包厢里面对面吹了一打半啤酒。

她心口疼,胃里一阵阵冒酸水。她看见电线杆下一滩呕吐物,喉咙一阵痉挛,赶紧用手捂口,费力吞下一口唾液。

她想起妈妈有一次癫痫发作。白沫糊满了嘴巴和鼻子,妈妈满脸通红,眼皮上翻,浑身筛筛子一样哆嗦着。二红一面把半个身子压在妈妈身上,一边用纸巾擦干净她的口鼻,好使她呼吸畅通。她还清晰地记得自己的身体跟着妈妈一起哆嗦的感觉,像趴在一个巨型的正在震动的手机上。

她现在怎么样了?有人陪她说话吗?一日三餐吃得上吗?爸爸会按时给她洗头发么?如果超过一个月不洗头,妈妈的头发会生虱子,虱子会跳得满床满屋都是,连鞋子也不能幸免。

二红朝马路摆摆手,对面的出租车假装没看见,开过去了。身后的男人跟上来,提议送她。

“不要你送!我跟你又不熟。”二红很不耐烦。他们不过是说过几次话,喝过几回酒的陌生人而已。你认识我吗?我认识你吗?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男人依旧跟着:“大晚上的不安全。”

湿热的暑气四面环绕她,真想跳进水里,随便哪条河、哪个湖都行,只要是清凉的,只要能让她摆脱这烦闷的、胀得她胸口疼的夜。她想起村里的小河,想起爸爸和她背着妈妈去洗澡。妈妈坐在水中弯着腰,棉T恤贴着她松软的胸,长头发在水里游,像一条黑丝带。她还记得她的笑,孩子一样咯咯的笑。

操他妈的世界。这是什么生活?我在哪儿。我到底怎么了。二红用手用力扯自己的头发。这些年她很不快乐。她不会笑了,对人充满愤怒,不论是车间主任、酒店大堂领班、足浴中心老板娘、吧台服务员,或者地下室的房东。所有人都叫她憎恶。

二红哇一声吐了,差点倒地上。男人握住她的胳膊,扶她站稳了。二红要自己走,男人不放手:“想开点儿,都会过去的。啊?”二红想骂他,叫他滚,可她已经站不稳了。

男人帮她倒了水,脱了鞋,二红倒在床上,疲惫得像个老太婆。谢了。出去的时候把门撞紧。她闭着眼睛说。可是男人没有出门,反而坐到二红床边。

他抚摸她的头发、脸颊、嘴唇,凑上去亲吻她。二红扭头躲开了。干什么呢?男人嬉笑,抓住她的双手,把她压在身下。二红奋力踢腾,可是双腿被他紧紧扣住。大红憋红了脸,骂他死不要脸的东西,大喊着叫他滚。男人把她双手重重摁在脖子上,二红一下子喘不上气了。她惊恐地张大双眼,血液涌向大脑。男人撕下她的裙子和内裤,一只膝盖死死压住她的腹股沟。一条毒蛇钻进她里面了。

二红觉得要昏过去了。她拼命挣扎,喉咙里挤出模糊、沙哑、断断续续的低吼:操你妈!日你八辈子祖宗!我咒你出门叫车撞死!叫你不得好死!断子绝孙!

男人的脸扭曲着,鼻子猛烈翕动,嘴巴喷出酒气。二红猛然看见了四年级的男老师,梦魇一样压在她身上。

16

2006年,大红出嫁了。

媒人给她介绍了一个老实巴交又有几分闯劲的农村小伙。约会的时候,他对她说:我觉得你心里也住着一只小小鸟,不,是天鹅。大红的脸变得跟她的红围巾一个颜色。

“年后我去浙江的电子厂上班,一个月四千,等稳定下来了,家属也能带过去。攒上三五年的钱,咱在市里付个首付,买套三居的房子。再生个孩儿,齐活,人生赢家。”农村小伙咧着嘴说。

大红马上有了三间平房、四亩地、二分菜园和一个好脾气的婆婆。可是,婚后不久,丈夫突然变得暴力,一个小小的事由就能叫他跳起来掴她耳刮子,有时他甚至会无缘无故打她。

“我那是无缘无故吗?”丈夫压低嗓音质问。

“咋不是无缘无故?我着你了吗?我惹你了吗?”

丈夫上去又是一顿暴打。

大红在电话里跟姥姥哭诉,姥姥显得有气无力:“你那倔脾气收收吧,你凡事都顺着他来,他不就不打你了吗?”

大红带着乌青红肿的伤,在婆婆跟前呜呜地哭。好脾气的婆婆只是劝她:“哎呀,忍一忍风平浪静嘛。谁两口子不叮叮咣咣的?”

大红给母亲买了一套过年穿的棉袄,带着几斤水果和鸡蛋,第一次回娘家。

“你再说一遍!”

“我不!”

“啪!”珍姨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

这耳光是毛孩赏的,恰好被推门而入的大红看到。大红顿时腾起一股怒火,她把水果鸡蛋撂到地上,上前一把推开毛孩。

“你干啥!”

毛孩被女儿吓了一跳。

“滚!”大红面红耳赤。

毛孩收住手脚,像个委顿的倭瓜,默默走出了家。

大红给母亲脱掉穿了好几年的烂棉袄,把她挪到火炉旁,烧一壶开水给她洗头发。

珍姨的头发好久没有洗了,后脑勺打了大大小小的结,没办法,大红只能给妈妈剪了个参差不齐的超短发。

水面浮起一层虱子的尸体。

“我头发里又长虱子了。”珍姨操着稚嫩的嗓音说,“你给我弄些虱子药吧?”

大红嗯了一声,十个手指尖揉搓着皙白的头皮,珍姨感到舒适极了。

大红拿干毛擦擦珍姨的头发,又擦擦她脸颊的红印子。

“我爸为啥打你?”

“他非要和我睡觉,我不愿意。”她不知道在孩子面前掩饰,何况大红也出嫁了。

“你不会告诉我姥爷?”

“我说了,毛孩不听呀。”

大红叹了口气。

大红给妈妈换上新棉袄,为她做了一碗浓稠的鸡蛋羹,然后将便桶清理干净。

“这是二百元,你拿着。”临走时,大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红票子塞到珍姨口袋中。

“我不要,我不要。”

“留着让我爸给你买虱子药吧。”

“我不想让你这么早走哇。你再陪陪我吧。”

“我必须要走了。”大红的眼圈红了。

“那你啥时候再来?”

“过几天。”

大红走了,珍姨又一次呆坐家中,大门上了锁。

隔壁老李头砰的一声跳进院中。

17

一年半之后,珍姨生下一个儿子,毛孩一夜之间年轻了十岁。他在工地到处发烟,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结婚时。

“好。好。老来得子了呀。”工友们称赞毛孩,仿佛称赞一座刚刚竣工的大厦。

儿子长得奇丑,毛孩给他取名叫丑蛋,心想长大了就跟自己一样好看了。他拿出积攒的三万元,扒掉了小草屋,盖起了新平房,暗暗寻思不再参加张蛇头的小型赌局了。

邻居们纷纷庆贺,老李头格外高兴,一边拍打着毛孩的肩,一边高声笑:“恭喜,恭喜啊!呵呵!”

珍姨的父母再没有精力替他们照顾孩子,毛孩就辞了远地的工作,找了一份离家近的。丑蛋成了珍姨养在身边时间最长的一个孩子。

丑蛋一天天长大,脸越来越蠢,人越来越精,三岁就知道给妈妈端水喂药,四岁就学会给妈妈倒便桶、洗脚。他比别的男孩腼腆,不太合群,好像知道自己低人一等,倒也甘心接受了一样。夏天他到小树林里挖蝉,秋天他跟爸爸下玉米地逮蚂蚱。他把这些战利品带回家,在火炉里烤熟了,滋滋冒着焦香的热气,用黑不溜秋的小手捧去跟妈妈一起吃。

“妈妈,好吃不好吃?”

“好吃哇,比猪头肉还香!”

晚上,丑蛋像个灰溜溜的大浣熊,躺在珍姨臭烘烘的床边。窗外天空挂着密密麻麻的星,珍姨讲七仙女的故事:“从前,有七个仙女从天上飞到河里洗澡,长得可漂亮啦……”

丑蛋对仙女不感兴趣:“妈妈,我想听黄鼠狼的故事。”

珍姨扭动一下身子,想了一会儿。

“有一回,黄鼠狼碰到两只大白鹅,大白鹅伸着脖子撵它,吓得它钻到一个树洞里。那树洞里有一个大马蜂窝,黄鼠狼叫马蜂蜇了一头包,鼻子肿得跟馒头一样……”

“哈哈,哈哈哈……”

一阵凉风起,院里新栽的无花果树苗被吹得沙沙作响。

“丑蛋。”

“嗯?”

“下午老李爷跟你说啥了?”

“他说我长得像他儿子。”

珍姨的心好像被猫爪挠了一下。

“下次他再给你巧克力豆,你可别吃他的,啊?”

“好,我不吃了。”

18

2009年,二红回到家乡,在一家内衣店做售货员。一年后,她结交了一个能叫她敞开心倾吐所有的男朋友。从没想到这世上真的有一个人,能叫我毫无保留。

二红仿佛跟神父告解一样,跟男朋友讲了从记事以来的所有经历。男朋友听完,轻轻抱住她的脑袋。二红在他怀里抽噎着,听到冰川融水的响声。

秋分过后,毛孩家地里驶来一台面包车,车里跳出几个一身刺青的年轻小伙,不由分说把玉米掰完了,装了车,又一路拉回毛孩家。为首的年轻人亲切地递烟:“以后地里有活,只管跟我说。”

二红怀孕了,男朋友的妈妈拦着不让她进家门。“你是什么出身?还想进我家门,当现成的城里太太。”这个高个子、短头发、粗声粗气的男人婆说。直到儿子威胁要搬走,男人婆才松口:“如果肚子里怀的是男孩,你俩就领证结婚;如果是女娃,你马上跟她一刀两断。”

二红堕了两次胎,第三次终于生了个儿子。一个生龙活虎、喜欢温柔小姐姐、不喜欢男人婆的儿子。

婚礼上,二红的丈夫开车把岳父岳母带到现场。二红有些生气,她不想让这么多人看见自己的父母,如此晦暗,如此羞耻。我的羞耻还不够多吗?但丈夫执意要这么做,他说:这是咱爸咱妈。

二红重新打量这个男人。不错,他是不务正业,发怒的时候吓死人,他身边围着转的那些混混也让人讨厌,但他有人情味。

珍姨和毛孩头发斑白,穿着不合体的新衣服,像花圈店扎的假人一样。珍姨坐在椅子上,椅子在草地上,草地在酒店的空地中央,空地中央布满玫瑰花。毛孩像一根竹竿杵着,兴奋得不知所措。他听不清主持人在说什么,只能瞅瞅穿白纱的新娘子和西装革履的女婿,又瞅瞅身边的珍姨。珍姨正抬起胳膊,一面傻笑,一面用袖口擦眼泪鼻涕。

19

院子里的无花果长高了、变粗了、结果子了。果子一开始是绿色,像弹珠那么大,接着长成鸭蛋那么大,热风一吹,果子就渐渐变成紫红色,像擦了胭脂,再下一场雨,果子就滴哩哩闪光,像一颗红宝石。放进嘴里,软绵绵,香喷喷,甜滋滋。

珍姨不知道吃过多少回了。

大红生了个儿子,挨打的次数减少了;二红新添了女儿,又出钱送丑蛋去技校学厨师。现在丑蛋可能干了,能把黄瓜刻成一条鲤鱼。

她经历了两次流产,每次都觉得活不了了。她也经历了三次亲人离世,一次是母亲,一次是父亲,一次是哥哥,每次都叫她猝不及防。亲人总是最后一刻才通知她:妈不在了!啊?爹走了!爹走了?!哎呀,哥哥也走了哇!哥哥啊……

等到她匆匆赶到现场,看到的只有尸体,几天前才通了电话、几星期前才见过面的人,突然之间成了白布下一根冷冰冰的木头,再也不跟她说话了。她呼叫,他们不答应;她嚎啕,他们不流泪。到底这是怎么了?

她什么都不明白。直到童年时咬伤她的那只狗再次把她一口咬住。

2020年5月10日,珍姨被运回家时,只剩一口气了。

当天早上,珍姨正跟毛孩吃饭时,一阵头痛袭来。她啪地扔掉筷子,手指掐住脑壳。“啊!疼!疼的很!”珍姨的脸扭曲了。

毛孩骑着电动三轮车把她拉到了镇卫生所。

“我们这儿看不了,你去大医院吧。”镇里说。

毛孩把她带到县医院。

“拉走吧,现在没有床位。”县里说。残疾人住院享受免费津贴,县医院今年的份额还要留作他用。

毛孩把她拉进了市人民医院。珍姨已经昏迷了,医生给她插上呼吸机,打上点滴,拍了脑CT。但很快,市医院也下了逐客令。

“拉走吧,脑干出血,救不回来了。”

毛孩给女儿女婿以及正在后厨颠勺的丑蛋挨个儿打了电话:“你妈快不行了,赶快过来。”

全家人奔到医院围住医生,医生再一次解释:“原发性脑干出血,她这种情况,手术意义不大了。”

他们把珍姨运回家,小心翼翼摆在床上。

接下来呢?

今年的热风才刚刚造访,无花果正在转红,雨水的踪迹也近在眼前了。电视里说全世界都在闹瘟疫,但她的村庄一切如常。

除了她自己。啊,一只叫你猝不及防的狗!

20

珍姨的姐姐们也来了,她们臃肿地坐着,看看珍姨,又看看其他人:“寿衣买了吗?”

大红点点头。

几个女人给珍姨擦洗。擦干净额头灰色的汗渍,擦干净嘴边褐色的血迹,擦干净眼窝焦黑的眼眵,擦干净已经萎缩的和正在萎缩的手脚,擦干净弯曲的前胸后背,擦干净细弱灰白的腿,擦干净糊满屎尿的屁股和阴部。

她们给她穿上棉寿衣,金黄色,绣着紫色飞舞的凤凰。她们给她穿上纸尿裤,套上棉寿裤,裤子上绘着天青色祥云。她们剪掉她右脚踝的棉套子,直接给她双脚安上一双高底黑缎鞋。

珍姨坐在田埂上,空中弥漫着土腥气。老牛刚犁完地,一排排犁沟多整齐。明天下种子,后天浇水,过不多久就油汪汪一片了。杨树在远处笔挺站着,风止住了,太阳从云后钻出来,毛孩牵着老牛饮水去了。

举目四望,棕色大地,只有她一个。

太阳暴晒她的头。珍姨穿着不合体的衣服,扣子怎么也解不开。真热呀。卖冰棍的老婆子等会儿会来吗?她浑身冒汗。

“给她解开衣裳,凉快凉快。”一个姨妈对大红说。

“给她裤子往下褪褪。”另一个姨妈对二红说。

她们解开她的棉衣,拉下她的棉裤,用毛巾擦干她塌湿了的头发。

毛孩端过来一碗凉白开,沙哑着喊:“你渴不渴?啊?你渴不渴?”他拿筷子沾些水,湿湿她的嘴唇。

太阳西斜,杨树叶子翻腾起来,珍姨头上的汗水被风吹干,她觉得尿急了。珍姨费力地扭来扭去,一只手试着脱下裤子,可是,怎么手上一点劲儿都没有呢?哎呀,怎么脱不掉呢?

几只斑鸠飞进地里找虫吃,炊烟的味道飘起来了。毛孩怎么还不回来呢?

二红守夜时觉得不对劲。她打开手机电筒,查看珍姨的寿裤:“糟糕,尿湿了。”

一家人的心揪起来。怎么能让她到了阴间还这么窝囊呢?

“再买一套吧?”大红哭着说。

长辈们不许。一个人怎么能买两套寿衣呢?一条命怎么能死两次呢?绝对不行。

只好把裤子脱下来,用吹风机烘干,又给她穿上。

珍姨躺在皎洁的月亮下,头顶星夜正浓。她困得眼皮睁不开。她肚子咕咕乱叫。她口干舌燥。要是能喝一杯清凉清凉的水,该多好。要是能吃一口喷香喷香的无花果,该多好。毛孩呀,是时候带我回家啦。

一道黑影窜出来,飘近了,黄鼠狼那小而圆的脑袋浮在眼前。

“我送你回家吧。”

“好哇。现在吗?”

“现在。”

说着,黄鼠狼站起来,突然长大拉长,变成人的样子,一袭袍子映着月华,看不见他的脸。他俯身向珍姨伸出一只手。

珍姨并不害怕。她突然明白了。

“我舍不得他们呀。”

黄鼠狼不说话。

“我刚才打盹,听见他们在叫我。”

黄鼠狼用看不见表情的脸正对着她。

起风了,远处突然传来巨大的响声。珍姨转过头,足足看了几秒钟。

一颗大杨树从根部弯折90度,重重俯下拍打地面,刷!接着又一次,刷!

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一排挺拔的杨树,此起彼伏扑打着大地。

珍姨惊呆了。她突然像个孩子一样拍手笑起来:“看呀,杨树在拍掌呢!”

“它们在欢送你回家。”

黄鼠狼再一次伸出手。

丑蛋凑近妈妈身边,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自己却哭了。所有人都哭了。

21

“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去一个没有疾病和痛苦的地方。”

“那里好吗?”

“好得无比。”

“那里有吃的喝的吗?”

“无穷无尽。”

“你就是从那儿来的吗?”

“我希望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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