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吧

赵新放学后照例走到爷爷的床前。奶奶正给躺在床上的爷爷擦洗身体。擦洗完,奶奶端着盆走出去,满脸的泪水。

爷爷脑袋无力地瘫过来正好看见赵新。赵新看见那双眼睛空洞无神,充满痛苦与疲惫,眼睛上面是光溜溜的脑袋,四周是松弛、零星点缀着老年斑的皮肤。爷爷“娘哟”呼唤了一声后又转为低声的呻吟,然后闭上眼睛。

奶奶端着一碗饭走进来,看到爷爷眼睛闭上了,就把饭放在床头的柜子上,然后嘀咕起来:“也不知道得的什么病?老三说是肺气肿,我从没见过肺气肿是个样子的。”她吸着鼻子,抹着眼泪,手上脸上全是泪水。爷爷又“娘哟”叫了一声,睁开眼睛,眼珠子四处转动,喘着粗气。

“起来吃点东西吧。”奶奶说。爷爷没有回应她的话,他又和赵新相视了。这次他看到了赵新,之前赵新就像是透明的一般。赵新走上前去,爷爷伸出手,示意拉他一把好坐起来。赵新握住他的手臂,手臂上一点肉也摸不到,全是骨头,赵新稍微用力就将爷爷拉坐起来,没想到爷爷已经这么轻了。赵新也忍不住哭了。他每天都哭,只要到这间房子就会哭,每天都哭不够的。

爷爷坐起来后,垂着脑袋,像是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奶奶放了只枕头在爷爷身后,扶着他靠在床上。他叹了口气,像是力气用完了一般那样倦怠。奶奶端过菜粥,喂了几口,爷爷就摇摇头示意不吃了。

“再吃点吧,”奶奶说,“不吃怎么好的了?”

爷爷吃了几口,靠在床边休息一会,像是又有了力气,对着站在床边的赵新说:“你弟呢?”赵新知道爷爷又把自己错认成自己的哥哥了。

“我是赵新。我哥哥在学校上学,他高中了,要住校,不能每天回家。”赵新说。

爷爷没有听懂他说的话,或者根本没听见,仍说道:“你弟不省心。”

“是,我不省心。”赵新没头没脑地回答,“我成绩没他好,还整天惹事。”

“奖杯,奖牌,奖状。”爷爷念叨。

赵新知道他说的什么,虽然爷爷已经说不出成段的句子了,他也能猜测一二,他是在说:“你哥哥拿了好多奖杯、奖牌和奖状。”

“是的,”赵新说,“哥哥拿了很多竞赛奖牌。”

“你弟——”爷爷继续念叨,“没有。”

“是的,我没有。”

“你弟有个——就好了。”爷爷说完盯着天花板,然后闭上眼睛,又歪过头,嘴里还念叨着:“有个就好了。”“那就好了。”

赵新握住爷爷的手哭着说:“爷爷别难过,我也给你拿个奖牌回来。”

第二天醒来,他才觉得昨晚对爷爷许的诺言太过草率,如果调皮能排名的话,他兴许能拿个奖牌回来。上学的路上,他和自己的朋友小九说了这事。

“就你?拿奖牌?”小九对着赵新耸着肩摊开两只手,“怎么拿?”

赵新也摊开一双手说:“我怎么知道?”两人面对面做着同样的动作,就像是照着镜子。

“期中考试还有两个月,你要是努努力,兴许能拿个进步奖。”小九说。

“努力有用的话,我还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赵新说,“努力过,不是那块料。看见书就犯困,那些字就像是长了脚一样在书本上走起路来。我哥哥是学习的好料子,估计这方面的才能全被他吸干了,一点儿也没给我剩下。”他脸色沉下来,“而且,也不知道我爷爷能不能挺到两月以后了。”

“啊,这么严重吗?”小九说。

“意识已经模糊了。都用上吗啡镇痛了,而且渐渐不顶用了。”赵新说。

小九拍拍他的背说:“放宽心,总会有办法的。”

周四放学时,班主任有事情宣布,说下周五举行秋季运动会,有兴趣的可以到他那面报名。教室里闹哄哄的,年轻班主任镇不住这样的场面,他们都想着赶紧放学,跑回家里。

“好了同学们,不耽误你们多长时间,听我说完。”班主任像是在对自己说。

赵新非常积极主动,站起来问:“得了名次有奖牌吗?”

班主任没有听清他说的话,皱着眉头,用充满疑惑的眼睛看着他。赵新索性跑到讲台上和班主任聊起来。下面的学生见班主任和赵新聊天,越发嚣张,声音更大了。

“得了名次有奖牌吗?”赵新重复问道。

“没有,”班主任说。赵新有些失望。班主任继续说:“不过有奖状或荣誉证书。”

班主任挥了挥手,示意放学,教室顿时炸了锅,一个个争先恐后,挤出教室,跑远了。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班主任拿出一张纸,上面清清楚楚列举了比赛项目。

班主任看出他有意报名,说:“可以先考虑一下,明天再报名。”

赵新看着上面的运动项目,篮球,铅球,乒乓球,一概不会,跳远跳高,三级跳,一窍不通。看了半天,决定参加一千米长跑。他觉得跑步是本能,没什么技术含量,而且自己跑得比别人都要快些。

放学时他和小九一同回家,为了验证自己跑步的确不错,他提出两人比赛跑步。让他信心大增的是,小九果然跑不过他,被甩得老远。第二天他报了一千米长跑这一项。

每周六,赵新的哥哥都会回家。就算回到家,他哥哥也是一身校服,像是在彰显自己是重点高中的一员。其实他倒也没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懒得在穿衣服上浪费时间而已。

他哥哥坐在爷爷床头,流着眼泪。

客厅里的墙面上贴满了哥哥得来的奖状,从幼儿园开始,从左到右,从上到下都贴满了。金黄色的奖状反射出黄色的光芒,让整个房间熠熠生辉。哥哥从书包里掏出一卷东西,展开了又是奖状。那是哥哥高中一年级第一次月考得来的。他站在贴满奖状的墙面前,不知所措,那面墙已经没有地方可以粘贴了。他转过身来,准备贴到对面的那面墙上。

“你不能贴在这面墙上。”赵新说。

“为什么?”哥哥将奖状卷起来。他也不是一定要贴不可,只是从小到大,他们爸爸一直都是贴在墙上给客人炫耀的。他不想炫耀,纯粹是一种习惯,觉得这东西可以贴在墙上。但既然墙面不让贴,扔在柜子里也没什么不好。

“这面墙留给我。”赵新说。

哥哥忽然转过头,狐疑地看着赵新,“什么?”

“我也能得奖状,拿奖章;荣誉证书会有,奖牌也会有。”赵新自豪地说。

哥哥站着没动,手里还握着那卷奖状,把赵新从头到脚看了个遍,赵新从眼神中读出那句“你算什么东西,我一眼把你看到底”的冷嘲热讽。赵新接着说:“下周五学校运动会,我报名了一千米长跑。”

“就你也想获奖?”哥哥说。

“别看不起人,我学习没你好,不代表我体育不行。我比大部分人跑得都要快。”赵新说。

“那好,咱们来比一场。”哥哥说完就往外面走,不由得赵新拒绝。

赵新想,害怕你个四眼田鸡不成。戴眼镜的都是残疾。

空气中还有些雾气,视野还不太广阔,哥哥指着远处一棵大树说:“从这到那距离大概有二百米,看谁先跑到那。要不要热身?”

“废话真多,准备开始吧。”赵新说。哥哥发的号令,两人向着大树跑过去。赵新没有想到哥哥跑得这样快,任凭自己如何奋力迈动双腿,也追不上他。

“怎么样?”哥哥喘着气说,“你连我都跑不过,还谈什么在一千二百人的学校里拿到名次?”

赵新跑步前身体有些冷,跑步的时候脚板疼,他说:“我刚才没热身,中途脚疼得厉害。等我热个身,咱们重新开始。”

“请便。”

赵新做了几组体育课上老师教的动作,哥哥在一旁压腿。

“这次我来发号指令。”赵新说。

“随你。”

赵新喊“开始”时,已抢跑了半拍,他拼命往前跑,风在耳朵边发出呜呜的声音。他大口大口吸着混着柴草烟味的空气。就算抢跑,赵新还是输了。那个四眼田鸡,眼镜上落满了水珠,但他赢了。

赵新弯着腰,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不敢抬头,害怕遇上哥哥的视线。哥哥也喘了几口,回到客厅,赌气似的在空白墙上贴上那张奖状。那面白墙也被哥哥占领了。

周六一天,除了吃饭时间,赵新都不在家,他害怕和哥哥在一起,觉得只有像刘备那样厚脸皮的人才会待在家里。空闲时间,他都坐在石桥边上看长在水泥缝里的不死鸟多肉。

他想,周一上学就和班主任说取消报名,理由吗,就说自己的脚扭了。他正想着出神,又把视线转向缓慢流动的河水。小九坐到他的身边。

“这两天怎么不找我打游戏了?”小九问。

“没心情。”赵新说。

“什么事?”小九转过头看着赵新。

赵新对他说了早上的事情,本以为小九也会顺着他的意思,劝他取消报名拉到。

没想到小九站到桥中间跳着说:“一派胡言!根本就是放屁。这点事你怎么想不通呢?”

“什么事?”

“你哥哥比你大啊。你初二,他高一。他个高,力气大,你跑不过他不是很寻常的事吗?”

“啊,是啊。可是我的确跑不快,我之前太自信了。学校那么多人,会跑步的肯定不少。”

“胡言乱语!我们学校那些人你还不清楚吗?我们上过几节体育课?体育课学了什么你不知道的吗?都是乌合之众。不排除几个有天赋,但我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而且,”小九露出笑容,“你就是那个有天赋的。”

“啊。”

“啊什么?”

“我觉得自己还是不行。”

“别说了,我回去准备一下,晚饭后咱们还在这汇合。

赵新先到,坐在桥上,看见小九从远处走过来。小九站在赵新面前,一脸神秘。

“这东西喝了能让人产生愉悦感,让你忘记不快,让你觉得自己是世界之王。印尼的青年们经常这么做,我没有尝试过,不知道这种方式到底有没有效果。”小九说。

“请你不要再卖关子了。”赵新说。

小九从背后拿出手来,手里握着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天色暗淡下来,给眼前的事物都添了一层滤镜,赵新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

“是我侄子的尿布。”小九说。

赵新弄不明白小九到底要搞什么东西。小九接着说:“拿回家煮水喝掉。”

赵新一把抓过尿布摔在地上怒骂道:“你也来戏弄我。我也是有底线的!”

小九蹲下身子捡起尿布,拂去上面的灰尘、泥土说:“这次没骗你。我看新闻,印尼的年轻瘾君子们拿这玩意煮水喝,能让人产生快感。我看你现在就需要这玩意提提神。”

赵新看小九一本正经,不像说玩笑,也觉得刚才太过冲动,语气缓和一点说:“真的?他们拿着尿布在锅里煮屎吃掉?”

小九边笑边站起来说:“用干净的不就不用吃屎了。我拿的就是干净的。”

“管用吗?”赵新狐疑。

“不知道,没试过。所以拿过来给你试试。”

“这算是吸毒吗?”

小九想了想说:“不知道,这不能归类为毒品吧,但从效果来看,也差不多。”

赵新想到躺在床上靠吗啡镇痛的爷爷,说:“算了吧,如果爷爷知道我用这种东西镇静,会更失望的。我还从没让他高兴过,本想着这次,唉——”

“我就知道你不会,所以我拿了一个用过了的纸尿裤。”小九打开尿布,赵新看到白色尿布中间有瘫深色的东西,然后那东西朝他的脸飞来。赵新躲闪不及,尿布粘在脸上,闻到一股酸臭。小九一溜烟跑远了。

赵新追上去,小九跑不过他。赵新抓住他要打,小九笑着求饶,说:“就说你有天赋,跑得比我快多了。千万别灰心。我带来了训练计划,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训练主要包含爆发力以及耐力。

上学、放学时,小九骑着自行车跟在赵新身后,让赵新一路跑到学校或者跑回家。放学回家后,赵新在桥和大树间来回狂奔,用自己最快的速度。

赵新累得受不了,总是想放弃,他说:“周五就比赛了,就几天时间,能有作用吗?”

小九摆出专业教练的架势说:“我说过,按你的常规水平只能第五名,虽说几天时间太短,但肯定会有提升。你知道学校那些乌合之众肯定不会像你一样,还有专门教练指导,也不会特别训练。他们的体能训练也就是每天上下学那几步路。相信你自己。”

“我是相信自己。但是你这训练方法是从哪找的?靠不靠谱?”

“别废话,准备再来一次冲刺。想想你爷爷。”小九摁下计时器。赵新下意识冲了出去。赵新觉得自己长跑时没有一开始那么累了,小九发现赵新比一开始跑得快了。

周四晚上,小九给赵新灌输了长跑技巧,“跑步前要热身,但避免浪费过多的体力。比赛前半小时别吃喝。开跑时,避免摔倒,快跑五十米甩掉大部队,抢占内圈有利位置。之后匀速跑上七百五十米。最后半圈,也就是二百米,要慢慢提速后奋力冲刺,有多少劲就用多少劲。记得,要把终点延长五六米,冲过终点,而不能在终点停下来。记住了吗?”

赵新点头。但每半小时,小九总让赵新重复这几个要点。

赵新参赛的时候穿着长款运动裤,上身是一件T恤,外面套一件校服。校服宽松,比赛时直接脱掉让小九拿着就好。

参加运动会的运动员大都穿着短裤短袖,着装很像电视里的专业运动员。这样一看,赵新觉得自己一点都不专业,心里矮了半截。

参加标枪比赛的两位运动员,手持标枪,在乒乒乓乓地相互敲打,像是在模仿电视里兵刃相接的情景。参加跑步的运动员一直在热身,做蹲起,压腿,慢跑。跳远的同学,一直原地跳高。几乎所有的运动员都在热身,赵新除外。

“你看他们,”赵新说,“都在热身,看起来好专业。”

小九看出来赵新有些泄气了,他看了一圈,再转回来看看瘦瘦的赵新安慰他说:“距离比赛还有很长时间,他们这么早就开始热身,一定会浪费掉很多体力的。而且,我发现,他们不停热身,一是在作秀,二是因为穿短袖冷。”

十月份的早晨是很凉了,呼出来的气都有了颜色。赵新穿一双薄款运动鞋,站在那儿一会,脚指头就冻得生疼。他也相信小九的说法,他们都在作秀讨女孩子欢心呢。谁还不知道那些男生的心思呢。

他看到撑杆跳项目那儿已经围起了一个大圈,当然是女生居多,时不时传来她们拉长音的惊呼。撑杆跳动作优美,很有观赏价值,就算不懂其中的规则,看着运动员借着一根杆子跳过老高的另一根杆子也是一件颇为赏心悦目的事情。

比赛十分钟前,小九跑过来提醒赵新开始热身,准备一千米长跑。赵新听到小九的话之后,有些紧张,吸了几大口气。“怎么?是不是那块尿布留着用才好些?

赵新像是没有听到,在专心做高抬腿。集合命令发出时,赵新看到一名同学打开一罐红牛,一口气灌下去,打了一哆嗦。

几十号参赛选手挤在一块,站在起跑线后面。大家都想往前挤,想站在第一排,这样就可以比后面的选手少跑个几米。里面的人被挤到外面,然后重新往里面挤,就像永不停歇的永动机。赵新一直站在最外层,没有参与这场闹剧,想着还是节约一些体力才好。开发令枪的老师,老早就站在跑道旁,多次举起枪,想发号施令,看着眼前这些选手,就像是一团蚂蚁,挤来涌去。他放下枪,吹响哨子。蚂蚁团静止了,都盯着发号施令的老师,做好跑步的准备。

第一次,老师刚说了预备,停顿期间枪还没放,已有人窜出去了,像百米冲刺那样拼命,双腿、双臂快速前后摆动,头发向后飞。

“回来!”老师大喊。还没开动的一群人一阵哄笑。跑出去的四个人没有听到这声呼喊,还在冲刺,只是没有以前那样快了。在跑道上,有人拦住他们,让他们向后看。四人看见还未发动的人群,才意识到自己抢跑,只好低着头避开一群人的视线悻悻往回走。

第二次,发令枪如常响了,没人抢跑。大家都学过圆周,知道内圈最短,都你争我赶要先跑到内圈去。你挨我,我挤你,几十条腿绊到一起,摔倒了一大片。体育老师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去,当做没看见,暗想:“不赖我,我没教过体育。他们体育是数学老师教的。”

赵新轻轻松松从最后一排跑到前面去了,跑到最里面的跑道。后面摔倒的那些人爬起来,一半退赛一半继续往前跑。赵新看着一群水平参差不齐的选手,心中有数,很大一部分选手是被自愿参赛的。找个理由退赛是他们最好的选择。那一半重新站起来奔跑的人,也不是什么专业运动员,专业的人不会让自己一开始就摔个狗吃屎的。赵新心里有些自信,觉得赛场上确实是些乌合之众,正真算得上对手的,也就十人以内。第一名现在领先二十米左右。

他按小九给的建议,匀速跑上两圈,调整呼吸,调整步伐。一圈过后,赵新已排在第五位,甩开后面的大部队很远了。赵新一直跟着第四名,在视野中,那人离赵新越来越近,最后超过了他。超过第四名后,看了一眼第五名,那人已经面色发白,捂着肚子,表情狰狞,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赵新认出那人就是猛灌红牛的那名同学。他想,那人估计马上就歇菜了,谁让他跑步当前喝了那么多的水。我要再找个目标。第二圈时,已看不见第五名的身影了,那人已经完全融合在观众里了,或许退赛了也说不准。

他开始盯着前面的那个人。赵新一直以一定的速度前进,前面的人越来越近,那人的脚步也越来越慢。他又超越了第三名。他想要是保持着这样的水平,前三甲非常有希望。他转头看看周围的观众,发现没有多少人在观看一千米赛跑。他们去看篮球,跳高了。赵新想了想又坦然了,觉得绕圈跑步的人就像是一群拉磨的驴,一圈又一圈能有什么样的可观性?

他收回视线想还是认真比赛吧,我不是来显摆逞能的。两圈跑完了。他觉得腿像是被狗咬了,很难使上力气。最后的二百米,要冲刺了。领头的两人都是短裤短袖,大块肌肉清晰可见,脚步仍然十分稳健。赵新想这两人一看就是专业的,不像身后那些人连业余的也算不上。

赵新觉得追上他们无望,他们两人并排跑着谁也超不过谁一样。他回头看看,没见到跑道上有运动员,想着前两名让他们争去吧,第三名也是有荣誉证书的。

广播里一直播放着的运动员进行曲,戛然而止,赵新觉得世间突然安静,安静到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几秒后,广播重新响起,这次流淌出来的是苏打绿的《好想你》。只有一句,又戛然而止,估计是播放的人搞错了音频。

音乐突然响起以后,前面两人中的一人像是受到惊吓,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倒下前还抓住旁边一人的运动短裤。短裤一直褪到小腿,露出内裤。看台上一阵惊呼和笑声。

赵新看不到眼前的事,一味地抬头挺胸一直盯着前方。他在全力冲刺,为了节约力气,供应给大脑思考的力量也中断了。小九告诉他要把终点延长五六米,免得自己提前泄了气。他听从了,一直在冲刺,超过了还在地上抱着膝盖翻滚的人,超过了站起来穿上短裤准备继续冲刺的人。一直到终点。

荣誉证书是红色壳,上面四个鎏金大字。他揣着证书,揣着荣誉,一直往家跑。他虽然下午跑完一千米,但不觉累,想着如果学校还有一千五百的比赛项目,他也一定能得到名次的。他心里高兴,虽说事后才发觉是自己捡了大便宜,转念又用“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来安慰自己。

他一心想着尽快跑回家,没有走往常的那条路,拐进了小巷子里。小九喘着气,被远远甩在身后。这里的房子一排排,整整齐齐,都是用石头砌成的,以前这块地方作为老师的宿舍使用。现在学校消失了,校舍也荒废了。房子现在看来结构老旧,但石头建的房子结实得可以,一点没有破败的迹象。

房子与房子间的距离很窄,不到两米。他在房子中间穿梭,房子上的石头和布满灰尘的窗户向后移动,自己的脚步声听得非常清晰。

有两人突然出现挡住他的去路,一开始他以为他们和他一样都是抄近路的人,跑近了,他们却没有让开的举动。赵新停下来往前走,觉得眼前的一个人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那两人并排站着,把路挡得严严实实。

“不好意思,让一下,我要过去。”赵新喘着气说。

两人都是抱着双臂,直挺挺站在那儿,面无表情也不说话,目光在赵新身上和身后来回打量像是在等什么人。

赵新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面前两人才换了表情,换上一副嘲弄的笑容。赵新向后一看,有两人正慢慢向他走过来,步态从容,也是面带那种让人不安的笑容。赵新觉得可能是遇到两伙约架的,想着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正想往左边的路走,本着就算多绕一段路也不要掺和这事的态度。他转身刚想抬起脚,就被人从背后拉住衣领,那只手用力一扯,赵新失去平衡,倒在地上。赵新抬头一看,四人围着站在他的旁边。

“我不是他们一伙的,”他先对两人说,然后转过身对另外两人说,“我也不是他们一伙的。”他还想着可能是被误以为是其中一方的一员,只想尽快撇清关系,赶回家去。

“找的就是你。我们四人是一伙的。”其中一人说,赵新看向那人,越发觉得熟悉,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听了那人说的话,心里凉了半截,才后知后觉麻烦事找到自己头上了,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找上自己。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们不认识啊。”赵新坐在地上说,手里还握着荣誉证书。

“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仍是之前那个说话的人开口说。赵新抬头打量他,那人大块头,虎背熊腰,留着干净利落的寸头,穿着同一所学校的校服。

“我是大众脸,你们是不是认错了?”赵新还是想不起来在哪里招惹他们了。

“你是不是叫赵新?”男人问。

赵新想,完了,连名字也问了,他们要找的就是我,不过他们好像是不确定。

“不是。”赵新坚定地说。其中有两人听了赵新的话抬头看看那个穿校服的人,好像在说是不是找错人了。穿校服的人也狐疑了一下,定睛打量赵新的脸。赵新察觉后,故意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把他的脸抬起来。”穿校服的命令说。两人一左一右架着赵新的胳膊把他拎起来,又握住他的下巴正了正他的脸,好让穿校服的人看得清楚。

“他妈的,你们少用些劲,脸都捏变形了。我还怎么认。”那人说。赵新听了,故意做出一些丑态,不让他们辨别。

站在旁边的另外一人说:“他手里还拿着证书,拿过来一看名字就知道了。”赵新一听他们要拿他的证书,拼命挣扎。

“抓好他。”穿校服的说,然后要去拿证书。赵新扭着身子,丝毫不能挣脱,他抬起一脚,踹出去,不知道踹到了哪里,只看见穿校服的那人蹲在地上捂着肚子。好半天,那人才缓过劲,扭着脸说:“现在不管你是不是赵新都吃不了兜着走。”站在一旁的人以防赵新再次踹人,走到他的身后,抱住赵新的双腿。穿校服的站起来捂着肚子弯着腰走到赵新面前,挥起拳头打在他的肚子上。赵新顿时觉得肠子搅在一块,疼痛难忍,却不能蹲在地上抱在一团缓解这种剧烈的疼痛。他全身一软,证书掉在地上。穿校服的慢慢弯下腰,捡起证书。

“别碰它,那是我的。”赵新有气无力地说。

穿校服的抬头看了一眼赵新,并不理会,打开证书看了一眼,然后啪地合上。穿校服的拿着证书甩在赵新的脸上说:“这一下是因为你骗我。”然后又甩了一下,“这一下是因为你抢了我的证书,我才是今年长跑冠军,不是你。”

赵新脸颊发烫发麻,嘴里尝到咸腥味,脑袋却异常清楚,突然想起来眼前这人是今天和他一起比赛的对手,领跑两人中的一员。现在,他突然想起来了。赵新怔怔地看着他,穿校服的蹲下来像是肚子还在痛,他把证书打开又合上说:“你不该得到这证书。我才是冠军。”他试着拦腰折断硬皮证书,然后作罢,打开证书,拿出里面的一张纸,慢吞吞念上面的字:“赵新同学,在我校2021年秋季运动会中——”他停下不念。

“这里名字写错了,是张亮,不是赵新。写错了的证书撕了罢了。”张亮说。

“求求你,不要撕我的证书。”

“这不是你的,是我的。只不过写错了名字。”张亮说,“你这么能跑,再拿一张证书也不是难事,何必向我要。随风去吧。”他撕碎证书,向上一抛,碎片在空中扭动身体,落在地上。

赵新奋力挣扎,大声喊道:“我跟你拼了!”三人死死抓住赵新,赵新动弹不得,嘶声力竭,声音都喊哑了。

张亮像是缓了过来,重新站起来,走到赵新面前,又在他肚子上打了一拳。赵新立即停止呼喊,发红脸颊上浮现一丝惨白。

“这样才对,刚才吵得我脑袋疼。”张亮说。

“你拿不了冠军不怨我,是那人绊倒你的。”赵新缓了一会低声说,“我跑不过你。”

张亮拿着证书甩在赵新头上,说:“不要提那件事。不用担心他,你会有几天见不着他,他要在家躺一段时间。”

有块砖头落到他们脚边又弹开,差点砸到张亮。四人朝着砖头飞来的方向望去,小九正站在那儿,手里还拿块砖头。

“你们快放开他。”小九喊道,他站得远,像是做好随时跑开的准备。

“放开谁?”张亮用泼皮无赖的口吻说。

“放开赵新。”

张亮回头看看后面三人说:“你们认识叫赵新的人吗?”

“不知道,”其中一人说,“反正我们都不叫赵新。”

“放开你们抓住的那个人。”小九说。

“你让我放开赵新,但是我不知道谁是赵新。”张亮抓住赵新的头发,扯得他的头四处摆动,“你是不是叫赵新?”赵新疼得说不了话。“他不说话,我还是不知道你让我放开谁。”

小九知道他们根本不怕自己,正拿着自己开涮,他向前走几步,仍是高高举着手中的砖头。四人紧张起来,之前小九离他们远,没有多大的准头,现在他走得近了,不知道砖头会落在哪个冤大头的头上。

“我说,放开他。”小久看了一眼赵新,迅速转回来盯着张亮,生怕他会有什么动作。张亮满脸堆笑说:“原来你说的是他呀,我和他没什么过节,就是误会。放开他。”三人松手,赵新蹲坐在地上。

“你们向后退。”小九故作镇定,眼睛仍不离开他们。

张亮举起双手,像手无寸铁的人质般温顺,慢慢后退,“有话好说。”其他三人也跟着向后退。张亮离开小九十步远的距离,停下来,静静地看着赵新他们,眼神敏锐,像是在等待什么。

“再往后退。”小九命令道,他举起砖头的手臂有些发酸,微微颤抖起来。

“好了,我们再往后退。”张亮语气温柔像是在安抚狂躁的小九。小九放下手臂,仍握着砖头,视线也不离开张亮他们。他一手扶起赵新,头也不转地问:“怎么样,能走吗?”赵新眼眶跟脸上都是泪水,眼睛也红了,他捂着肚子说:“可以。”

“那你先走。”小九用命令的口气说。赵新蹲下来,捡起地上撕碎的荣誉证书。红色封皮躺在他们和张亮中间。赵新看了一眼呆住了,像是在思考要不要过去捡起来。最后他放弃了。

“走吧。”赵新低声说,像是声音大一些,肚子就会疼。小九看了赵新这样,又看了面前虎视眈眈的张亮他们,决定让赵新先走。

“你先走。”小九说。

“可是——”赵新说。

“别可是了,就你这样,走得肯定慢,到时候还受你的拖累。你先走,能跑就跑起来。”

赵新将撕碎的证书塞进口袋,转身离开。

“跑起来。”小九喊道,在狭窄的小巷里声音被无限反弹。赵新步伐加快,捂着肚子,先是迈着小步跑起来,迈开步伐之后,他觉得肚子的疼痛减轻了很多了,索性放大步子,奔跑起来。

小九没有转头,不知道赵新已经跑起来,仍旧大声喊道:“奔跑吧,跑起来。”赵新步子迈得更大。遇到岔路,他向右一转身,消失了。

一路上赵新不停地奔跑,手中还抓着撕碎的证书。他一点也不觉得累,反倒有用不完的力气。他出了汗,手心里变得黏糊糊的。他一口气跑到家中,想着给破碎的证书粘起来,只要名字和学校的公章辨认得出就行。

进了家门,他看见很多不认识的人,一刹那以为自己走错了门。院子里的人三三两两,头上身上全披着白布,院子中间停着一口棺材。赵新恍恍惚惚走进客厅,那面墙上又粘了一张哥哥的奖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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