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以来,写过最艰难险阻的一个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
那是小学某天的课后作业,回家以后,我把作文纸整整齐齐熨在书桌上,刚提笔,我妈就过来了。
她眯起眼睛看了看题目,问,
“那你以后想做啥子喃?”
我豪情万丈地宣布,
“卖麻辣鱿鱼!”
“你再好生想想。”她心平气和地说。
我跟她手里头的鸡毛掸子面面相觑,咽了一口口水,迟疑道,
“那……科学家?”
她凭借干涸的想象力否定了我,
“不得行,科学家找不到钱。”
“工程师?”
这下她满意了,眼睛亮晶晶的,工程师要做的事她不清楚,她只晓得很找钱。
事实证明她也一直秉承着“找不找钱”这个钢铁原则严于律我。
对于我这种古怪的小孩子,她就像一款高速运作的杀毒软件,精确扫描出我脑壳里冒出来的不那么经济正确的职业理想,然后挨个掐死。
我想当超市的广播员,每天耷拉着眼角,瞌睡翻天地对着小喇叭喊,
“茄子,特价,一块五一斤……”
我想当小区的保安,穿身灰扑扑的制服,戴个灰扑扑的帽子,拿起手电筒百无聊赖地穿梭在灰扑扑的楼道间。
我想摆个麻辣烫摊子,用大骨熬汤,择质量最好的菜,锅盖一揭,满屋子都是咸鲜。我端坐中央,如一尊神佛,边数签签边收钱。
我妈坚决不允许。
一来是因为,这些职业的平均工资都没到两千,二来,她觉得不高级。
众所周知,我妈是个开茶楼的。
茶楼算是洋气的叫法,通俗点叫茶馆,再直白点叫搓麻将的地方。
我妈学历不高,心气很高,每当别人说茶馆,她就把脸一垮,正儿八经地纠正说,
“茶楼,茶楼。 ”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我出人头地,然后给她找好多好多钱。
我们走在街上,身旁嗖地驶过一辆奔驰,她咂咂嘴,一脸不屑,
“你看那个外壳,一看就只值三四十万。”
没一会儿,又嗖过去一辆宝马,她咂咂嘴,一脸不屑,
“x1有啥子好开的,早就过时球了。”
又嗖过去一辆凯迪拉克,她精神来了,指到起问我, “哎这个是啥子车噢!”
我想了想,说,
“国产的,杂牌子。”
她希望我考镇上的公务员,凌晨三点了,还扯起我耳朵上政治课。课堂狭小,内容陈杂,听得我东一耳朵西一耳朵。
迷迷瞪瞪里,听到她念叨着,
“一个月三四千块钱……以后还容易耍朋友……别个男娃娃屋头都喜欢公务员儿……”
我眼皮灌了铅似的往下耷,归心似箭。阀门关闭的前一秒,听到她叹口气,幽幽地说,
“也可以照顾我跟你爸的晚年……我们两个个体户……老了没人照顾会很辛苦……”
我瞌睡醒了。
握着她的手,我说要得,妈你放心,我考公务员。没由来的鼻酸堵住了耳膜,我屏住呼吸,借口上厕所,出去狠狠揩了一把鼻涕。
其实愈长大愈晓得,自己当年那么多不切实际的理想,只是对妈妈严苛管教的另一种形式的反叛,到头来发现,自己真正在意的,还是这个凶巴巴爱唠叨不落教的中年妇女,这个跟洋气八杆子打不着边的小镇。
风筝在天上动物凶猛地飞,耳畔的气流叫嚣着老子不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
但生老病死这根线细细一牵,它还是会回头。
它总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