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揽秋实,不绝
中原境内,某郡县集市,巳时光景。
(1)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走出一十七八岁少年,手持一幡旗,上书“麻衣神相”四字。边走边吆喝:“看相算命测字,卜卦问前程了,不准分文不收。”
一路不时有人笑着与他打招呼:“不绝大师,又出来骗人了。”
每每少年作势欲打,众人都哄笑散开。
“不绝大师”继续前行,却是越吆喝越懒散,不禁自语道:“整条街都知道我是骗子了,今天的伙食钱从哪里挣去?”想着,不由得蹲在路边,沮丧的唉声叹气起来。
此时,打从人群中又走出一青年,二十上下年纪,身材高大,剑眉星目,直鼻方口。后背一柄长剑,身着蓝白服饰,精干装扮。只是眉目间难掩愁色,顾盼中流露急切。
“生意来了。”不绝大师精神一震。立马弹跳起来,整整衣衫,再装模作样朝着青年方向走去。
“诶~这位少侠,请问是否寻人?”不绝伸手拦住青年,顺势摇了摇幡旗,引青年注意。
青年冷语回话:“我不信这套。”然后侧身越过不绝,继续前行。
不绝再度拦住青年,“听少侠口音,似乎并非本地人士,如果真是寻人,人海茫茫,好比大海捞针。何不信了在下一次,若灵验,按卦资收费,倘或不灵,自当分文不取。”
青年略作思索,心下忖道:“我寻访剑客已多日,除了意外得桑颜小妹,眼下竟是毫无头绪。何不暂且信这相士一回,若他果然有道行,也可省我诸多曲折。若是江湖骗子,拂手离去就行,于我自是无损。”
看到青年心有所动,不绝立时说道:“前面有在下一卦摊,少侠请随我前往。”
当下二人来到一僻静摊位前,坐定。不绝即问:“请问少侠是卜卦相面还是测字?”
青年当下提笔写出一“春”字,“寻人,请大师测测此字。”
不绝眼一观,心下搜罗千言万语,寻思如何骗得这外乡人之钱财。
“‘春’字,三、人、日,三人为众,少侠你此番所寻不止一人,可是?”
青年心下暗惊,“实未料到这小小集市之中,果然藏有高人,尚且是一少年”。面上并不动声色,只答:“正是,大师请再算算,何日才能寻到?”
“春为四季之首,万物始发,生命初萌,‘日’字在三人之下未出头,少侠,路途遥远啊!”
青年急切相问:“可有寻到之望?”
“寻是寻得到的,只是得多费些时日。”
“请大师指点,该往何方寻访?”
“这个嘛~”不绝左手小指旋耳,作思考状,“那就要看少侠寻人所为何事,得另出一字。就是另一卦资了,本大师每卦五两银子。”
青年“嗤”声冷笑:“我当是何事?若果真算准,卦资无防。”说毕,自束腰带中取出一锭银子,拍于桌上。再提笔写下一“晓”字。
不绝忧喜交加,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少不得再次硬着头皮胡说一气。“‘戈’是兵器,‘兀’是高高的秃山。‘戈’在上,意思是兵器在高处。另有出首之处见‘日’,初生之‘日’在东方。少侠这是要招集剑客去往东方的高山之上啊!”
青年心下惊异万分,不觉抬眼细瞧对面之人,只见他白肤窄面,眉清目秀,青巾包发,灰衣布衫。手指细长,正在挖着左耳。又只见左耳耳门旁,长有一椭圆形肉瘤,青年心有所动“莫非……”
于是接下试探:“难道大师还懂得剑不成?”
不绝正愁青年再测字不好蒙骗,见他自己转了话题,心内狂喜。当下将桌上银子收入腰间,又从桌底拿出一柄剑,假作怒语相问:“本大师会不懂剑,看看这是什么?‘天月剑’,上古神器,蚩尤所铸,你见过没?”
“天月剑?”青年‘嚯’的一声站起,伸手欲夺过细看。
“噫噫噫,干什么?抢劫啊?”不绝亦是灵敏无比,将剑往后一带,再指着剑身上的字念道:“天月剑,我的。”
青年细看那三字,却是觉得怪异,只见“天”字短宽,“月”字瘦长,“剑”字却是方方正正。
心内念及不绝左耳肉瘤,当下抱拳道:“大师勿怪,在下名叫‘春晓’,此番四处寻人,实乃有大事共谋。神剑‘天月’本在我庄上,方才听闻大师所持之剑为‘天月’,一时情急想讨来细观,莽撞之举,万望见谅。再者大师左耳有‘拴马桩’,本是‘天月’剑客之标志。不知大师可愿随在下一同回到山庄,以鉴大师是否为‘天月剑’之真主?”
不绝心下大慌,“本来是诳他银子,以假剑相唬,未料真剑居然在他之手,眼下如何是好?”
毕竟自小混迹江湖行骗为生,略一思索,计上心来,:“这个嘛?少侠相邀本不应拒绝,但家中尚有残疾老父与幼弱弟妹要养,实难相从。”
“这个无防,在下赠白银千两,当可保大师家里一众人等三年之粮资,三年之后,大事若成,大师即可归家了。”春晓诚恳非常,当即自身上取出一叠银票,置于桌上。
“一千两?”不绝双眼圆挣,狐疑地看着眼前这青年:黑发整齐后梳,两缕长发垂于额角,整洁清爽,英气潇洒,不似精神错乱之人。
这一千两银子确实足够一家老小三年的口粮了,若能骗来……
想及此,不绝狡黠一笑,说道:“少侠如此诚意,在下再相拒就太不识抬举了。但若是中途少侠悔了,银票岂不是要退还给你?若彼时家小已将钱银用了些许,还不足数,如何是好?”
“大师不必多虑,只需跟我前往山庄即可,倘若中途在下反悔,银钱无需归还。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好,少侠豪气,必是成就大事之人,在下就接了这买卖。”不绝心下大喜,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当下二人一起将银票送回不绝家中,略作收拾,又与家人简单辞行。再找了个酒馆,预备饭后上路。
(2)
才一坐定,不绝即大喊:“小二,把你家上好的酒菜都上一份来,本大师今日要饱餐一顿。”
跑堂小二上前边擦桌子边用眼睃春晓,说道:“哟,不绝大师今日大发了,又遇上外地财主了?”
“去、去、去,本大师靠真本领吃饭,天天都大发。酒菜要快,废话少说。”不绝说完,未等小二走开,就将包发头巾拿下,立时青丝乌发泻下来,又有薄薄齐眉刘海覆额。再顺手将头巾拭了一遍脸,赫然是一清秀少女。
春晓愕然观之,一时竟想不出说何话相责,跑堂小二掩嘴偷笑离去,尤自嘀咕一声:“又一个傻子。”
不绝此时银票已到手,再不愿装精算大师,直问:“春晓少侠,你悔了没?”
春晓略一思索,道:“若是真剑主,不分男女,在下桑颜小妹就是女儿之身。请问大师,噢,不,请问姑娘芳名?”
“唉呀,别文绉绉的,什么芳名不芳名的?我叫‘秋拾’,‘懒秋拾’。”
“揽秋实,好名字,诗意又好兆头,令尊好学问。”
“好名字?你家怎么不取这样的好名字?”不绝没好气的说:“我是养父秋天从山上捡回来的,所以叫‘秋拾’,长大后好吃懒做,大家都叫我‘懒秋拾’。”
“哈哈哈……”春晓失笑出声,说道:“原来是这个‘懒秋拾’我还以为是‘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的‘揽’,‘春华秋实’的‘秋实’呢。”春晓因忍笑不住,使得英武的形象温润了几许。“那又怎么会得‘不绝大师’的名号呢?”
不绝此时只想早点让春晓对她失望反悔,好白白落得银两,因而据实说道:“你知道的,我是行骗江湖看相算命的,为了主顾的银子,自然是捡好话说了。有人来求财,我就说‘财源广进,金银不绝’。有人来求官,就说‘仕途通坦,贵人不绝’。有人求姻缘,就说‘红鸾星动,桃花不绝’。久之,得了这‘不绝之号’。”
再一想,又说:“啊~刚听你说的那个‘秋实’,名字倒是不错,送给我吧,以后我就叫‘揽秋实’。”不待春晓回答,自顾拱手行礼“多谢了!”
此时小二已将酒菜摆好,秋实把酒满上,举杯敬春晓:“少侠慷慨,敬你一杯,我先干。”
春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姑娘好酒量,不似寻常人家的闺阁女子。可否细细说与在下一听?”
眼下鱼肉在前,酒菜飘香,秋实对春晓亦有了几分感恩之心,所以开始细述身世“养父本是一江湖卖艺之人,早些年同新婚妻子路过本地城外‘秋雁山’下时,听闻草丛之中有婴孩啼哭之声。细寻之下发现了我,因养母心慈,不忍弃我于荒野之中喂狼,抱回家抚养。谁知不久之后,养母因病去世,养父本与养母恩爱极深,自后再不续娶。”
秋实又自饮一杯,接着说:“又因养母葬于此处,我们就再没去别的地方了。之后陆续捡回几个弃婴,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那几个。养父闲时会教我们识得少许字,又教些许拳脚功夫防身。本来日子尚还过得去,不成想三年前,养父卖艺之中被一恶霸所伤,从此身残,再无法卖艺养家,一家人的生活就由我担起了。说来,看相骗钱,实属无奈之举。”
春晓见秋实面露忧凄之色,不忍她继续回想,岔开话题问道:“你怎么会有那‘天月剑’?”
秋实听见此话,不觉大笑道:“‘天月剑’在你那里,我怎么会有?你细细看看,这是什么剑。”
春晓接过秋实递来的剑,仔细端详了一番,亦忍不住大笑起来。
原来这剑本是叫“吴明剑”,想必是一姓吴名明之人所定制的。只是铸剑所用之材太劣,剑身已开始腐锈,吴字“口”头与明字“日”旁都看不见了,成了“天月剑”。怪道天字短宽,月字瘦长。
春晓想想遇上秋实这半日,竟一扫自己多日来的阴霾情绪,不觉心下大畅,两天推杯换盏痛饮起来。
当下酒足饭饱,已是未时。二人再不耽搁,开始赶起路来。
(3)
却说那秋实,本意是想骗来春晓的银票后,再想法让他后悔。这样银票不用还,还不用跟他去那个什么山庄。可眼下看来,春晓是铁了心要带她上山庄试一试那剑了,秋实只得寻思机会逃走。
春晓本是武林高手,轻功了得,一路上因迁就秋实,速度不自主放慢了许多。却还是要走走停停等她,这样到申时四刻时,才出城外,进入一树林之中。
秋实本来只有一些花拳绣腿的功夫,又加午间饮酒稍多,此时野外之风一吹,疲累之感油然而生。醺醺然只想睡觉。
眼见着春晓在前方行走,每每自己想溜之大吉时,他即停下回头等她。当下暂消了逃跑的念头,只待他睡着之时再作打算。
想及此,不由得喊将起来:“春晓少侠,可否休息下再赶路?”
春晓只在前面行走,并不理会。
秋实喊叫数句,不觉气恼大叫:“傻大个!”
春晓回头愠怒的问:“你叫我什么?”
看着春晓冷峻的眼神,秋实心下一凛,赔笑道:“我叫你‘表大哥’呢,你看我们这一男一女的,赶路不方便,认个亲戚就少麻烦了。是吧,表大哥?”
春晓心下暗笑,回头走到秋实身边,正欲坐下休息,突然林中飞鸟惊起。春晓大喊一声“不好”。将秋实拉到身后。
此时只见从四面飞出数枚飞镖,只向二人射来。春晓立时拔剑,挥开正面两枚,顺势剑身一圈环扫,八枚飞镖尽数弹开,钉在了周围的树干之上。
二人尚未定神,四周树林之上,跳出七八个蒙面黑衣人,持剑冲二人直刺而来。
春晓因与秋实是初识,不知她武功如何,只得一手将她护在身侧,另一手持剑迎上。
只见打头四个黑衣人,剑气直指春晓上、中、下三路,另一人则刺向秋实喉部,紧急关头,春晓用力拍了一下秋实肩头,秋实不防之下,不觉身子蹲了下去。春晓借这一拍之力,腾空跃起,一脚踢向第一人前胸,就势斜剑刺出,直取第二人咽喉,此黑衣人未及出声即倒地气绝。
春晓不待对方反应,一个后空翻,一剑挑开刺向秋实那人。
此时另四名黑衣也已迎了上来,大概没想到一出手就损一人,再不敢大意,因而呈合围之势向二人包抄。
春晓却丢下秋实,向外围弹跳而去。只见他双掌拍向一棵树干,又一侧身,脚向另一树干踢去。黑衣人正不知他意欲何为,却见原先射中树干的飞镖弹出两枚,直向正前方两名黑衣人刺去,可怜那二人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自己的飞镖钉死。
春晓不作喘息之功,挥剑扫向另一黑衣人,那人慌乱之中不及躲闪,只得挥剑相迎。却不知春晓此本为虚招,剑势就此一收一侧,直将此人右手砍掉。
又趁落地之机,剑尖离地三尺之处横向一扫,另一黑衣人双足俱断,栽倒地上,“嗷嗷”惨叫。
春晓再次回到秋实身边,将她护于身后。经此一轮,对方已是死去三人,重伤两人。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春晓武功如此之高,实在是他们意料之外的事。三人眼神稍作交流,迅速提起两名重伤兄弟,转身离开。
春晓因有秋实在身边,不敢往密林深处追赶。
秋实惊魂未定,只颤声问道:“这些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们?”
春晓凝神回道:“江湖上可能已有人得知十五剑客之事,他们要除尽,以免坏了他们阴谋。”
“上山庄太危险了,我不去了,我要回家。”秋实带着哭音。
春晓经过一番打斗,本已疲累,又因忧心众剑客合聚之事,再无心跟秋实细缠,不耐的说:“若此时你还认为自己一人能活命回家,我不拦你。”他起身略整了一下衣衫,接着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要赶在天黑之前找到一家客栈,跟不跟我一起,悉听尊便。”说完,径自走开。
秋实环顾四周,此时已是酉时将尽,秘林深处影影绰绰,内中似有无数黑衣人隐藏,一群乌鸦盘旋在头顶,这地上三具尸体够它们饱餐多日了。
她不禁一阵冷颤,追着春晓喊:“傻大个,等等我。”
此后二人晓行夜宿,直往山庄赶去,一路无话,勿须赘述。
正是:
侠少年为大义寻剑客,
弱女子因骗财入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