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名字
三年前,倘若有人对张远山说:你以后会变成一个汗流浃背的苦力,顶着大太阳工作,还被一个土到爆的绰号取代真名,胸怀豪情壮志的张远山必定会发出不屑的哂笑声。然而,现实就是这么的残酷。张远山站在出事的4号公寓楼下面,穿上全套防护服——这玩意儿又沉又不透气,就好像穿上了一个小型桑拿室,闷的他快突发心脏病:“穿这个东西干什么,会热死人的!”殡仪馆馆长阿愚以一种微妙的眼神望着浑身淌汗的属下,轻飘飘一句:“你死了我给你化妆。”愣是产生了让人体温骤降、心口发凉的神奇效果。不容张远山发怔,现场此起彼伏的雄壮吼声:“张大山!”再度将他拉回残酷的现实,咬牙回道:“我的名字叫张远山!”
很不幸的,张远山变成了一个公用的苦力,而这全拜阿愚馆长所赐。
静豪小区是一个典型的老社区,物业形同虚设,不少单位都被租了出去,人流量很大,远远望去,被新式建筑包围的静豪小区,宛如城市的一块疮疤。
由于是老小区,静豪也就没有电梯。张远山拖着死沉的防护服,爬了八层楼,远远见到黄色的警戒线,向守在门口维持秩序的警察亮了一下工作证,弯腰钻了进去。不管经历多少次,他始终没办法适应这种场面。484号单位门窗大敞,但仍有一丝残留的瓦斯臭味。九名青年男女,安安静静的躺在地板上,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但他们青黑的脸色表明,这九条生命,早已消逝,留下来的只是躯壳。
为什么要这么轻易的放弃自己的生命?……张远山想着,冲单膝跪在一具男青年尸体旁、正在仔细检查的法医点了点头,低头进入这间空荡荡的租屋。
征得法医的许可之后,张远山和另一名警方工作人员一起搬运尸体。九名青年的嘴边都留了串白沫子,双手呈抓状,揪着自己胸前的衣服,这是典型的瓦斯中毒症状。将尸体放入尸袋,拉上拉链,用担架上的松紧带扣好,担下公寓楼。虽然张远山体能不错,但连续几个回合走下来,纵是铁打的,也要吃不消。张远山眼前阵阵发白,感觉站在前面那位同伴背上的字似乎摇出了重影,身子一歪,担架差点跌出去。那人倒不生气,和善的说:“小伙子累了吧,先坐树荫下休息会儿。我找别人把剩下的担走。”张远山冲他道了谢,自觉自发的坐在树底下。
他一把捋下口罩和防护帽,这才觉出自己身上飘着淡淡的瓦斯味,和着新鲜的汗臭味、隐隐约约的尸臭,混出了一股生人勿近的恶心味道。
不远处被警戒线阻挡的围观群众的碎言碎语,被风吹到了他的耳中:“真可怜……全死了……啧,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这世道,咳……”
张远山望着眼前这栋斑驳的旧楼发呆,阿愚和叶茜一边一个,站在他后面,背后灵似的一对一答:“还是奥尔良鸡翅好吃。”、“没券了,要吃自己买去。”把张远山吓的够呛,气恼的喝道:“喂!”阿愚皱眉说道:“你没去吸氧缓缓?”张远山仗着自己身体好,拍了拍胸脯:“没事啊,我在这里吹吹风就好。”
朴实的青年望向公寓楼道的目光再度变的迷离:“为什么要一起结束生命?”
约定?十名青年相约一起死去,这是何等样悲哀的约定啊!
这时,两名警官从他们身侧走过,其中一人的声音低沉有力,似乎正在对同事吩咐些什么,因为太过关注而没有顾虑到殡仪馆那三号人:“同名往生组的事件,这已经是第三起了吧?得抓紧调查源头!……”借着风,“同名往生组”那几个字清楚明白的飘进叶茜耳内,她顿时脸色煞白,目光闪烁了一下。
由于遗体数目比较大,警方特地派了两辆运尸车,尾随殡仪馆的小破车,把尸体一道拉回去。叶茜在车上幽幽开口:“同名往生组,我以前参加过。”张远山向她投以不解的眼神,叶茜却似沉入自己的世界中,隔了很久才说道:“网上有很多隐匿的群组,同名往生组就是其中一个,想要加入这个群组,必须有两个以上的组员推荐,至于它的用途……顾名思义,就是同名同姓的人相约集体自杀。因为组员们都相信,同名同姓者相约自杀,可以迷惑鬼差,那些真正做了良心有亏的事的人,混在同伴之中,就能一起往生极乐,得到永恒的幸福。”
张远山听了这解释,几乎把不住方向盘,后背发了一身白毛汗,骂道:“怎么会有这么不负责任的迷信群组!”突然想到叶茜曾经也是自杀组的一员,满面怒气尚未消散,生生被掐息,脸色变幻不定,看起来有几分滑稽,又很尴尬。
阿愚皮笑肉不笑的说:“确实很迷信无知,架不住现在的人就爱信这个呀!”
中国人恐怕是世上最迷信“姓名学”的,因为相信一个好的名字能够改命换运,各种算命大师层出不穷,说出来的话玄乎其玄;市场上到处都是跟起名有关的书,图文并茂,上说天文,下道地理,理论结合事例,完全做到了生动有趣;网络上更是充斥着各种现代迷信,任何一个网民花五分钟看一篇分析星座的文章,都敢自称“星座大师”,井井有条的帮别人分析命运,至于真实性则待考。
自杀群组并非新鲜事,国外就有大名鼎鼎的蓝鲸案。只是想不到这自杀游戏进口到中国,居然土洋结合,搞出了一个撞名有利于往生的特色变种!
阿愚盯着叶茜:“我听说警察一直在找熟悉头尾的人协助调查,既然你曾经参加过那个群组又退出,也许你知道些什么,抽个空去找他们谈谈吧。”
叶茜沉默着点了下头,心里翻江倒海的只觉得恶心和……后怕。想当年她也是天天泡在网上的网虫儿,借着不停的和网友聊天、倾诉自己的心事,得到一丝慰藉。自杀组中的成员大多有严重的心理问题,但在现实生活中几乎没人察觉到这一点,放任不管的后果,就是一帮失意的人聚在一起,越聊越消极,形成了恶性循环。而她当初之所以退出群组,其实源于一个很小的意外:忘记帐号和密码。在审核严格的群组内部,当初推荐她入组的两名组员,不管怎么联系都没有反应,无法替她证明她的身份,她为此还消沉过一段时间,认为是对方抛弃了自己。
现在想来,搞不好那两个人,就和这次的九名青年一样,已经死透了。
叶茜突兀的咳嗽了一声:“馆长,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此言一出,就连迟钝如张远山,也竖起了一只耳朵。
以吝啬著称的馆长先生答道:“想知道?自己问躺着的那几位去!”
张远山和叶茜顿时噤声,再也不敢擅自开口,打搅馆长闭目小憩。三辆车子一同驶进殡仪馆大院,把九具尸体推到冷冻库房,放入尸柜。张远山看了一眼九名死者的资料,姓名一栏空前一致,都写着:王小致。这名字有几分少见,因此,出现居住在邻市、乃至于更远地区的死者,也就不足为奇了。但这帮人到底什么毛病?千里迢迢跑到Z市,就为了一起吸瓦斯?张远山敲了一记膨大如斗的脑袋,自言自语道:“九个死者,都叫王小致。出殡时很容易搞错啊!”
阿愚表扬了他的细心:“出殡的时候把棺材盖开着,叫家属自己确认。”
叶茜突发奇想:“阿愚馆长,您姓什么啊?怎么从没听您提起过?”
阿愚面无表情的说:“我姓阿名愚。”见两个属下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他也懒的解释,搓着手道:“九场葬礼,加班!”很好,他连“恐怕我们人手不够,大家要不要加个班”的假客套也省了,直接下了这令人绝望的两字判语。
俗话说,人一多,就容易出幺蛾子;但是,从没人对张远山说过,死人一多,也容易出幺蛾子。九名死者的家属,拥有多种宗教信仰,对葬礼的要求也不一样。光是要搞清楚这其中的区别,张远山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快炸了!一场常规的葬礼包含的程序大概是这样:殡葬司仪上台讲话—默哀—家属献花—亲朋献花—和尚念经—集体默哀——烧纸奠——结束。这套流程因为死者家属的要求,也许会有少许变化,但大体万变不离其宗。张远山看着名单中信仰基督教的那几位犯了愁,基督教的葬礼啥样?他拿铅笔笔头搔着后脑瓜,随口询问刘姨:“姨,您知道这附近有教堂什么的吗?”刘姨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教堂?你打听那干啥?”张远山实在懒得跟她解释,拿着名单跑到锅炉机房询问老吴去也。
另一头,叶茜正跟着阿愚学习化妆。有了上次摔坏半个脑瓜的遗体垫底,这次的九名死者,顶多就是肤色恶心了一点,大体还有个人的样子。但叶茜毕竟新手上路,她没法适应死人身上那股味道,在仪容室里倒了半瓶香水,又狂点香熏。阿愚诧异的望着她,想说点什么毕竟没说——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根本就懒的说。
这位行事诡异的馆长拉开尸袋,就听叶茜双手捂面尖叫连连。所谓腐败必先从内部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尸体内外压力慢慢加大,外观就会跟气球似的膨胀,表面绿油油的,淌出尸液,最后慢慢分解,变成白骨。眼前这具尸体就处于腐烂的第一步:双眼球暴突,舌头长长的耷拉在外,容貌异常可怖。“没事,正常现象。”阿愚淡定的说,拿一只手遮住尸体的脸,另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直直的戳了下去,甚至都不希得提醒女孩子“别怕啊”,就听“咯啦、咯啦”两声,再把手移开时,死者的眼球已经归位,眼盖也合上了。叶茜只觉得胃部一阵翻涌,夺门而逃,对着走廊上的垃圾桶大吐特吐,差点没把自己胆汁也呕出来。
就听身后馆长先生自言自语:“王小致3号,啧。您这胳膊上的针孔……”
那语气,仿佛躺着的那位还在喘气似的。叶茜背脊一寒,低头吐了个天昏地暗,让正在拖地的刘姨看见了,她慌忙把拖把往走廊上一靠,跑过去为她拍背顺气:“哟,姑娘,你这是怎么啦?不舒服?要不我送你上医院?”她一个脑袋胀成了两个大,疲惫的挥了挥手表示自己没事,奄奄一息的呻吟:“姨,你在这儿工作,不觉得渗的慌吗?”刘姨爽朗大笑:“我当什么事呢!习惯就好了呀!”
习惯……就好?联想到方才那具瞠目耷舌的尸体,叶茜再度呕吐起来。
“教堂?你找那地方干吗?……信上帝的?这好办,你跟你过来。”老吴背着双手,将急出一脑门油汗的张远山领到仓库里,扛出一只一人来高的木漆十字架,摆在院子里抖了抖灰,擦到发亮。老吴指着张远山说:“你这孩子太实诚,找什么教堂啊,直接把这玩意儿摆上去不就行了?”张远山瞠目结舌了好一会。
老吴见他一副脑筋转不过弯的傻愣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中透着股幸灾乐祸,偏还拿着副语重心长的长辈样:“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个“以后”并没有让张远山等很久,三天后,王小致3号的葬礼按期举行。虽说家里是信基督教的,但大门口那堆成小山状的纸钱塔、纸人、纸屋、花圈……该有的东西,一样也不少。灵堂中央木头十字架高高挂,下面紧挨着死者遗像,殡葬司仪换上一身白色长袍,胸前挂着十字项链。送花、默哀的环节省了。众亲属由一位牧师引领,大唱赞美诗。这位老牧师长着一副黑红脸膛,说话口音特别重,头上戴个小毡帽,穿着白袍的样子显得不伦不类,身边坐着一位闭着眼睛拉二胡的先生,唱词也极富地方特色:“王小致年方十八唉!学习优秀敬父母,爱上帝爱世人,死后不堕地狱唉!你若不信上帝,报应在眼前唉!”愣是把赞美诗唱出了河南梆子的味道,配上这位牧师沙哑雄壮的嗓音,听的张远山恨不能上去给他们敲锣助兴。但一看底下亲属,就连哭声的尾音也配合节奏三曲十八弯。这景象虽怪异,但那悲痛却是真真切切的。父母对子女的期望,往往都包含在名字之中,但到头来,孩子却因名字而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活的好好的,究竟为什么想不开!年轻人的葬礼总会给人一种天崩地塌式的压迫感,做完自己的事后,张远山就悄悄退出灵堂,走到了仪容室。叶茜正在阿愚的指导下为王小致不知第几号化妆,他纳闷不已的说:“叶姐,你曾说过自杀同生组认为,同名同姓能够迷惑鬼差吧?为什么一群在现实生活中互不相识的年轻人,会为了包庇其中一人而共赴黄泉呢?即使从小一起长大的铁杆朋友,都未必有这种觉悟,那个犯错的人犯的事得有多大,这关系又得有多铁啊!”
阿愚突然开口:“谁说他们是为了包庇其中某个人?”在张远山惊诧的目光中,他询问脸色不大好的叶茜:“这是第几号王小致?”她轻轻的说:“第六号。”他点了点头,道:“在迄今为止的这几位王小致的身上,有两位是瘾君子;一位因为裸贷照片被人公布到网上,曾持刀威胁借贷人留下前科;一位身体溃烂,资料上说是HIV病毒携带者;一位自残上瘾者;还有这位……”他把死者的尸身扳成侧躺的姿势,令其整个背部曝露在张远山的面前。“看到他背后这个纹身了吗?这是拜真理教的标志,他是邪教组织成员,或者得说,前任邪教信徒。这些人都有自认为不光彩的过去,想借同名同姓大法蒙蔽鬼差的眼睛,使自己得到救赎,但讽刺的是,人人都不干净,因此,这个所谓的邪法也就不攻自破。”
叶茜叹息着说:“我觉得这些人之所以聚在一起,除了本身有一定的自杀意愿外,更重要的是寻求一种存在感。针孔是陈旧的,说明吸毒是很久远的事,也许这个人已经彻底戒除毒瘾,但社会对戒毒人员的接受度很低,处处受到排挤,正常生活受到影响,因此才萌生强烈的轻生意志;至于这位有前科的,大家的眼睛都只盯着人家的前科,往往忽略了她的裸照被曝光时,她的那种无助和惊慌,社会的白眼加上求告无门,导致她用极端方式维护自己的权益,结果行差踏错,使自己的境地变的更加不堪;还有HIV患者和自残上瘾者……换位思考一下,这些人已经在极度痛苦的境况中徘徊了很久,终始得不到缓解,直到……”她话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了什么,浑身一凛,抬眼看见阿愚正直视着自己。
『极致的痛苦和极致的快乐一样,都是外人无法体会的,只能自己品尝。』
张远山似有所感,喃喃的说:“这么说来,终究还是因为太寂寞啊!”
阿愚将一串佛珠挂在死者脖子上,说:“换位思考是件好事,但别陷进去了。”
张远山正想追问一句“为什么”,却见叶茜若有所思的盯着死者发怔,正想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时,她却说:“所谓同名同姓,只是一个借口。即使没有同名往生组,他们也会在另一个自杀群里相遇。简直,就好像命定如此!”
仪容室内一片肃穆,张远山望着叶茜,欲言又止;叶茜望着死者,似有所悟。忽然,阿愚那只手机特有的手机铃声突兀的响起,洞次达次的强劲节奏一下子破坏了此刻的气氛,他按下接听键,半分钟不到就挂了电话:“片儿警老赵打电话给我,说就在刚才,躺在医院里的那位王小致已经宣布脑死亡,家属决定捐出一切能捐的器官。他叫我们到医院里等着,医生手术一做完,我们就把遗体拉走。”
他看了一眼面前这位王小致,吩咐两名属下善后,跟他去一趟医院。
叶茜在跨出仪容室时,忽然轻声叹了一句:“生又何哀,死又何苦!”恰好被张远山听到,唯恐她心里转不过弯来,悄声道:“叶姐,你……跟他们不一样!”这个朴实的男孩,憋了老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叶茜听了,先是一愣,接着有点释然的笑了:“谢谢,我没事!”两人并肩走出殡仪馆,沐浴在阳光下。
三人挤在小货车的驾驶室中,吭哧吭哧的往医院开去。张远山忍不住又要抱怨:“馆长,有机会换辆车吧,这车根本坐不下几个人啊。”阿愚嘿嘿一笑:“没事,再有多的就让他们坐到后面去。”张远山浑身如被电流击中,愣是不敢说话。
开什么玩笑,这小货车的车厢平时都是载死尸、棺材用的,谁没事敢上去!
王小致10号肚腹里能取走的器官已经取走,医生把他缝合完毕,逐一撤去连接在王小致身上的各种医学器械时,殡仪馆的人赶到了。留下来收尾的实习医生大约心情不错,嘀咕了一句:“如果家属个个都能像这家的父母一样明事理就好了。”这话叶茜听了很不舒服,但她只是拧起秀眉,并没说些什么。许是她自己都觉得话没说妥当,红着脸咳了一声:“我的意思是……”阿愚抢在头里:“做医生的难,我都明白。”她感激的看了这位黑衣男子一眼,俏皮的下巴一扬,指向死者:“请便。”把器械推出手术室。少了医疗机器单调的声音,偌大的房间顿时变的空空荡荡。张远山长出一口气,上前掀开盖在死者身上的被单,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因为被取空了器官,王小致的整个腹部都凹陷了,仿佛只有一张皮连着,很像恐怖片里被吃空身体、只留下一张皮的骷髅!他的两个眼睛像被盯在死者的腹部上一样,无法转移视线。“我死了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吗?”他艰难的说。——是的,高中二年级时,热血少年张远山一时冲动填了器官捐献表。
出人意料的是,安慰张远山的反倒是叶茜:“是的,你死后会像他一样,得到所有人的尊敬,给别人第二次生的机会!来吧,我们要让他有尊严的走。”
他们将王小致10号推出手术室时,张远山瞥见安全楼梯那里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似乎正望着自己这边,下意识的大喊一声:“喂!看什么呢!”
那人——似乎是一名年纪很轻的少女,马上缩了回去,砰一声甩上门。
本来张远山也没把这当事,岂料那名女孩隔了一会儿又跑了出来,拦在他们面前:“对不起,我、我想看一下他!”是认识的人吗?抱着这样的想法,张远山开口了:“抱歉,我不建议你现在这么做。”但女孩很执着:“不,我一定要看看他!”阿愚忽然说:“你也叫王小致吧?”这话像一枚重磅炸弹,叶茜愣在原地,张远山则扯着大嗓门连珠炮似的问了一串问题:“什么?你也叫王小致?!这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你怎么会没事?!还有馆长你怎么知道的?”
阿愚悠悠说道:“姓名,这名死者的资料上写着‘王小至’,与王小致一字之差,前面处理了那么多同名同姓的尸体,再粗略扫一眼这人的资料,很容易会搞错。除这个人外所有人都当场死亡,他之所以能多活一段时间,并不是侥幸,他爬到大门边,用手扒拉塞在门缝里的毛巾,但还没成功就晕厥了,不过,他掀开的那一条缝给自己意外多留了些时间。为什么十个人中,只有他表现出了强烈的求生意志,而且他的过去一片空白,并没有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我想,他应该是被临时加入‘王小致自杀小组’的,因为更符合条件的王小致临阵脱逃了。”
他鲜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说完后,仿佛累到了,紧抿嘴唇不再说话,盯着女孩腕上横七竖八的伤疤盾——都在手臂内侧,和那位自残上瘾者一模一样。
少女脸色苍白,但还是说:“没错,我就是丢下大家跑掉的那个王小致。”
叶茜敏锐的感觉到她语气不对,忙道:“这不是你的错……”那名少女已经嘤嘤的哭泣起来,高喊着:“都是我的错!”眼泪潸然而下。张远山顿时有点无语,这又不是举办某项竞赛,因为临阵脱逃所以被指责,难不成他们搞自杀还搞出荣誉感来了?!阿愚示意张远山把倒霉催的王小至推到少女面前,突然揭开白被单,猝不及防的女孩尖叫起来,惊动了同层的护士和保安,纷纷跑来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阿愚淡淡的说:“你看到了?如果感觉看的不够,可以到王小至的葬礼上再仔细看。”少女有种受侮的感觉,用力的抹着哭肿的眼睛,生气的说:“像你们这种人,根本不懂我们的痛苦!你凭什么、凭什么瞧不起我!……”
“我不是你,请不要以你的想法来揣测我的。你说想看看王小至,我满足了你的愿望,只是这样而已。很多人都分不清换位思考和用自我的眼光看待万物的区别。回去吧,你的路……还长。”这位馆长以一种鬼森森的渗人语气,愣是平地制造了一种港式老恐怖片里龙婆讲人生道理的氛围,那小姑娘立了一身鸡皮疙瘩,忽然一个错眼,觉得阿愚脚下生起团团的白烟,而他的脸,怎么看怎么阴森。
少女王小致闭着眼睛尖叫:“有鬼啊!!!!!!”转身就跑。
莫名其妙的当了一回鬼,张远山同志只觉得自己冤,比窦娥还冤。
回去安顿好王小至,上辈子可能是铿吝而死的殡仪馆馆长破天荒的说:“最近大家都挺忙的,我请你们下馆子吃面去。”张远山面露难色,却又不敢说些什么。在阿愚的坚持下,刚回殡仪馆没多久的三人再度开车出去,车子拐到了忠吴路。张远山把车停好,与叶茜一前一后,只错开一小点距离,阿愚则在前方疾走引路,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两名属下被他甩出好远。张远山摇了摇头,同叶茜一道追上了他。三人进了一间老面馆,阿愚娴熟的点餐:“三碗大排面,浇头加荷包蛋、鳝丝。”完全没询问员工们的意见。“好勒!马上到!”店老板是个肥胖的中年男人,亲切的面容和身形令张远山无端端想起蒋伯,心情也变的轻松。店堂不大,摆着四张大方桌,天花板上悬着一架老吊扇,张远山和叶茜坐一桌,阿愚则坐在角落里,单独占了一桌。——这就是张远山不乐意同阿愚一起吃饭的原因,他似乎厌恶和别人触碰,拼命的要把自己隔绝开来,即使在同一个屋檐下工作、关系还不错的同事,也要处处减免接触,简直好像长满超合金刺的刺猬。
阿愚把浇头全部倒进面中,又倒上点辣子,把面搅匀,低头一阵稀里呼噜的吃,偶尔抬头,苍白的脸上沁着薄薄的汗(座位偏僻,电扇吹不到),意外给他增加了一点人的气息。叶茜和张远山对着吃面,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张远山半碗面都下去了,她还在无意识的搅着碗里的面条,不免问道:“叶姐,你怎么了?”她咬着下嘴唇,无助的看了张远山一眼:“我在想……这件事。”不等张远山询问,她自顾自说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王小致自杀组的事情还没结束。当年,在同名往生组有一条规矩:那些在自杀中侥幸存活的人,会受到组员的集体嘲笑,被视作苟且偷生、抛弃朋友的无耻之徒。除了在群组里谩骂,我听说有些人还会私信、打电话给对方,不停的辱骂、骚扰。我是怕……”
张远山把筷子一搁,扭头对阿愚说:“馆长,我看这事有点悬乎!我们在医院里碰到真正的王小致10号的事,要不要跟警察们说一说?”
阿愚回答的很干脆:“打电话吧。”
张远山“哎”了一声,发觉另两人都盯着自己,这才想起,他们两个一个手机没电关机,一个干脆把手机忘在了休息室,连忙从兜里掏出手机拨打110,但那声音总是断断续续的,听不大清楚,连拨了好几次都是这样,正在犹疑,店老板笑着解释说:“我这里信号不好,小哥你到店门口去打吧。”他只得走出小面馆,单手插腰讲电话:“喂?警察同志,我殡仪馆的,有个情况想跟您反映一下……”
正说间,张远山眼前白影一晃,从路口冲出一辆出租车,躲避不及,只听刺耳的刹车声、惨叫声、喊叫声……各种声音同时响起。只见一具柔软的身躯被卷入出租车的轮胎底下,拖行长达十余米,留下令人触目心惊的血迹,司机连人带车撞上路灯,又是一声巨响,车前玻璃尽碎,整个车子的头部几乎变形!
一张写满字的纸飘到张远山的脚下,字体忽大忽小,时而倾斜,时而挤在一起,似乎是主人在情绪极度激动之下写就的:“他们说我是叛徒,但我不是!……我好痛苦,没人理解我!所有人都嘲笑我!……我害死了王小至!……他们说王小至晚上会来找我,跟我讨命……我好怕!……痛苦!……别了,人间!王小致绝笔。”
�壯u�@�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