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我们来聊聊「浪游者」。
生在最正常的城市家庭,六年读的同一所中学,交的同一帮朋友,从来没有在年少时因为父母工作缘故而四处搬家,在不同城市生活(以至于现在我偶尔会偷偷羡慕那些年少时就在不同地域和文化里奔走长大的朋友)。然后,就是这么一个「稳固」的成长环境,却生出了一个动荡不安的性格。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觉得自己有一个异乡人的灵魂。那时候比现在更加浪漫,偷偷在本子上写:应该死在异国他乡,骨灰洒进西班牙的海里。有一个台湾作家写思乡之情“原乡人的血,要回到原乡,才能停止沸腾。” 我却偏爱漂泊在异乡时血液沸腾的状态,好像每个感官都可以因为陌生的环境而完全打开,拼命适应,吸收一切新奇然后变成养分,满足那个「有胃口的灵魂」。
高中的时候极其想当记者,记得一个香港独立媒体人张翠蓉在她关于中东战场报道的书里写了一句话,大意是“这个世界是彼此连接的,他人在遭受苦难,我们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几乎被我刻进心里,从此决心成为世界的子民。不再做孤岛,而要跟世界上的每种文明产生连接,即使这种「连接」困难无比。于是觉得,需要不停地出走、远游和探索,才能不忘记和这个世界隐秘的柔软的联系。如果忘记,好像就失去了身上「特别」的一小部分品质。
上大学之后便开始实践「漂泊」主义,为了把前十八年安稳轨道上错失的探索外在的机会加倍补回来,只好压缩每年回家的时间,大多时候不是在北京和上海两座生命里的大城呆着,就是在探索新城市或新国度的路上。做了很多事情,加入了很多组织,不断认识新的朋友,不断经历新的悲喜,即使偶尔休憩,内心也对下一次的「出发」蠢蠢欲动。对我来说,那是一种必须要拥有的、沸腾的、属于「世界的子民」的生命形态。想起去年上半年在纽约的生活,独自面对这座庞大城市,迫不及待要去探索和挖掘。搭地铁穿越大半个曼哈顿去听一场讲座,去住在布鲁克林的音乐人的家里做访谈,每个周末在地铁站在餐厅在大街上偶遇陌生的灵魂,在深夜的东村微醺漫游,在异乡的「漂泊」生活才是令我从头到脚舒适的生活状态。
代价不是没有。每年因为回家时间有限,行程总是排的满满当当,掐着时间每天见那些“不能不见”的亲密老友。他们也心照不宣:这厮回来了就赶紧约她出来吧,要不一晃眼人又跑了。和家人也是,聚少离多之后养成了经常电话的习惯,可是全家除了妈妈健谈之外,爸爸、姥姥和姥爷都是那种打电话时只会问几句“吃得好不好”就再无话题的人,他们的全部热情都留着等我每次回家,变着花样买好吃的零食和烧好吃的菜。如果把我家饭桌的晚餐做成一张折线图,每年必定有那么两三回突然冲到峰值再突然下降到平均水平,不用问,那肯定是我回来了。中国人大抵没有字正腔圆对着家人说“谢谢你”的习惯,我能做的就是每次用十二分的胃迎接丰盛晚餐,陪着洗碗散步,和他们说话时笑眯了眼。
去年关注了一个公众号,叫「别处」,撰稿人们自称是一群「浪游者」,浪游在别处,谈论他们居住在他乡时,作为异国文化观察者的见闻与思考。「浪游者」听起来是个非常迷人的词,包含恰到好处的颓废与认真。颓废浪荡,认真游历,身体择一处而居,心里装着整个世界,身体力行成为打破经验与文化疆界的试验品。我想我真正喜欢「浪游者」的原因,就是他们身上那种对世界和人类生生不息的好奇心,为此,他们宁愿舍弃情感甜蜜的约束,把每一分钟都奉献给贪婪的好奇心。
「浪游者」是一群不那么有耐心的生物。长时间保持同一种状态(工作方式、生活方式)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因为呆久了就会形成自我为中心的舒适区,束缚他们的思考和探索。对他们来说,或许只有未知值得庆祝。
今年初在大理旅居,这里的人好像都是「浪游者」,或者至少曾经是。他们从不同城市来到大理定居,开工作室开餐厅开咖啡馆,进入散漫随性的生活,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干,整日晃荡,继续漫游的状态。我和一个选择定居下来好好生活的人成了朋友。他从前是出色的冒险家,大学起便不安分,走过大半个中国和东南亚,也去过东非和澳大利亚工作,结婚后结束漂泊定居大理,依然保持着开放而精力充沛的状态,告诉我,“好好生活是最难的事”。
有没有可能因为一个外力,比如一个人或一个事件,而从此改变「漫无目的」的生活,随之确定下来呢?我猜好多「浪游者」为了保证自由而变得太过「自私」,亲手放弃了那样的机会。其实,有时候完完全全制定和掌控自己的生活还挺累的,精心“算计”着每个需要转弯和加速的时刻,完完全全对自己的生活负责才算拥有进入成年人世界的资格。「浪游者」们看穿了生活的把戏:we are just doomed to be a nomad but that should be cool too. 不受羁绊,不为昨日烦忧,不为拥有所累,想去哪里抬脚便去,在自己的道路上心无旁骛风驰电掣。
「浪游者」很可能因为不够安定的状态,而失去很多需要长时间持续付出才能获得的宝贵机会,他们很难进入一个体系/制度/机构然后在那里呆到站上金字塔顶端,他们更像是游走在边缘的观察者和记录者,失去和得到的一样多。
还是用那个关于海岛的比喻:如果注定要成为漂泊在海洋上的水手,不被任何一座岛屿所俘获,与风浪和塞壬搏斗,也与皓月星辰对饮。偶尔经过一座岛屿,与已经留下的岛民对望,彼此暗生羡慕。他羡慕我自由自在,我羡慕他有所依靠,然而谁也不能成为对方。黎明破晓,海浪咆哮,水手还要继续航行。
想想过去两年里丧失的那些亲密关系,和许多个我以为生活会就此转向却依然一意孤行的时刻,好像还真的是那个陌生人评论的那样,“我们这类人,不适合拥有,注定都是明日的包袱。”
「世界的子民」听起来那么酷,要放弃的也不少。世间种种珍贵的事情,我们难以取舍,只好选择我们认为最重要的那一件,撞了南墙也不想改变——捍卫个体的自由。自由地吸收、探索、漫游、创造,与每个对路的灵魂真心相交,无畏付出,掏心掏肺地动情,但亦保持不损害自由的适度距离,不被任何洪流从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卷走。如果注定不适合拥有太多,那就潇潇洒洒,继续做个未被驯化的浪游者,乘兴而来,尽兴而去。
你是浪子,就别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