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一次,李叔同与夏丏[ miǎn ]尊在西湖内的湖心亭品茶观景——但见水天共一色,飞鸟相与还。
夏丏尊有感而发:“如我辈等,剃度出家方是归宿!”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一旁的李叔同仿佛醍醐灌顶,身心一时入定。
二、李叔同,于1918年8月19日,离妻别子,悄然遁入空门,法号“弘一”。出家之前,将半屋西洋油画、美术书籍,送北京美术学校;将印章送杭州西泠印社;将平生所藏字画裱装之后送夏丐尊;将几十年收集的音乐、书法作品送给学生刘质平;丰子恺是与他相洽甚欢的知音,李叔同就以零散杂物相送;而自己,只留三衣破衲、两袋梵典,一杖一钵一芒鞋。
三、出家后,李叔同发妻俞氏和一双儿子由亲友安置,而他的日籍夫人福基则不好打发。
痴心女福基,漂洋过海,由杨白民夫人、黄炎培夫人陪同,在杭州找了三天,终于在西湖边找到了李叔同,而后在岳庙前的素食店共餐。
席间,三人有问,李叔同才答,一席终了,低眉垂目,既不发言,也不看人。
饭毕,李叔同雇船离开,三人到岸边送行,但一桨一船荡向湖心,直到淹没水雾深处。
自始而终,李叔同都不回头一顾,杨、黄二夫人黯然神伤,福基更是恸哭而归。
(另一版本:弘一的日本太太携幼儿从南京赶来,在杭州虎跑寺庙门外哭了三天三夜,弘一从住房走到庙门,来来回回几十趟,宁可一个人在里面流泪,硬是狠下心不见,从此与红尘相隔两端。)
四、李叔同出家后,极力避免陷入名利的泥沼自污其身,因此从不轻易接受善男信女礼拜供养。
他每到一处弘法,都要先立三约:一不为人师,二不开欢迎会,三不登报吹嘘。
他谢绝俗缘,很少与俗人来往,尤其不与官场人士接触。
那时,弘一法师在温州庆福寺闭关静修时,温州道尹张宗祥慕名前来拜访。能与道尹结交,是一般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弘一法师却拒不相见。
无奈张宗祥深慕法师大名,非见不可,弘一法师的师父寂山法师,只好拿着张宗祥的名片代为求情,弘一听,央告师父,甚至落泪:“师父慈悲!师父慈悲!弟子出家,非谋衣食,纯为了生死大事,妻子亦均抛弃,况朋友乎?乞婉言告以抱病不见客可也!”
张宗祥无奈,只好怏怏而去。
五、他是以这样珍惜和满足的神情面对盘中餐的:那不过是最普通的萝卜和白菜,他用筷子小心地夹起放在嘴里,似在享用山珍海味。正像他的好友、现代学者夏丐尊先生所说:“在他,什么都好,旧毛巾好、草鞋好、走路好、萝卜好、白菜好、草席好……”
附:【有个寺院的方丈,曾立下一个奇怪的规矩:每到年底,寺里的和尚都要面对方丈说两个字。
第一年年底,方丈问新和尚心里最想说什么,新和尚说:“床硬。”
第二年年底,方丈又问新和尚心里最想说什么,新和尚说:“食劣。”
第三年年底,新和尚没等方丈提问,就说:“告辞。”
方丈望着新和尚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心中有魔,难成正果。”
心中有魔,难成正果。“魔”就是新和尚心里永无止境的抱怨。】
六、一次,弘一法师到第子丰子恺家做客,丰子恺请他坐藤椅。
他在坐下之前,把藤椅轻轻摇动,过了一会儿后,才慢慢地坐下去。
丰子恺开始的时候,觉得奇怪,但他不敢问,后来看他每次都如此,于是就忍不住,问他为何这样谨小慎微。
弘一法师听完弟子的问题后,温和而自然地回答说:“这椅子里头,两根藤之间,也许有小虫伏着。突然坐下去,可能会把它们压死,所以我坐下之前,先摇动一下,好让它们走避,然后再这样慢慢地坐下去,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七、夏丐尊先生说弘一法师做人的一个特点,就是“做一样,像一样”,而俞平伯则形容得更为生动完整:“少年时做公子,像个翩翩公子;中年时做名士,像个风流名士;演话剧,像个演员;学油画,像个美术家;学钢琴,像个音乐家;办报刊,像个编者;当教员,像个老师;做和尚,像个高僧。
弘一法师何以能够做一样像一样呢?就是因为他做一切事都认真地、严肃地、献身地做。”
八、弘一法师的出家,表面上看上去好像是一个偶然的事件,但在这个所谓的偶然事件的背后,则是种种导致他选择出家的必然原因。
弘一法师曾在他的一篇《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中较为详细地描述了他与佛的因缘际会:
我以前从五岁时,即时常和出家人见面,时常看见出家人到我的家里念经及拜忏。于十二三岁时,也曾学了放焰口。可是并没有和有道德的出家人住在一起,同时,也不知道寺院中的内容是怎样的,以及出家人的生活又是如何。
后来,人近中年,在杭州的一所学校当老师时,曾有一次,学校里有一位名人来演讲,我和夏丐尊居士却出门躲避,到湖心亭上去吃茶呢!
当时,夏丐尊对我说:“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我听到这句话,就觉得很有意思。这可以说是我后来出家的一个远因了。
后来,我便经常跑到寺庙去小住一段时间,与寺中的法师聊天、一起探讨佛经。那时候就已经穿出家人的衣裳了,而且预备转年再剃度。
及至七月初,夏丐尊居士来。他看到我穿出家人的衣裳但还未出家,他就对我说:“既住在寺里面,并且穿了出家人的衣裳,而不出家,那是没有什么意思的。所以还是赶紧剃度好!”
我本来是想转年再出家的,但是承他的劝,于是就赶紧出家了。七月十三日那一天,相传是大势至菩萨的圣诞,所以就在那天落发。
九、弘一法师曾这样评价自己的性情:我的性情是很特别的,我只希望我的事情失败,因为事情失败、不完满,这才使我常常发大惭愧!能够晓得自己的德行欠缺,自己的修善不足,那我才可努力用功,努力改过迁善!
十、丰子恺先生在怀念弘一大师时曾说:
“弘一法师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三变而为道人,四变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做得十分像样。好比全能的优伶:起青衣像个青衣,起老生像个老生,起大面又像个大面……都是‘认真’的缘故。
“现在弘一法师在福建泉州圆寂了。噩耗传到贵州遵义的时候,我正在束装,将迁居重庆。我发愿到重庆后替法师画像一百帧,分送各地信善,刻石供养。现在画像已经如愿了。我和李先生在世间的师弟尘缘已经结束,然而他的遗训——认真——永远铭刻在我心头。”
十一、1942年10月10日,西归前三天,弘一法师手书“悲欣交集”四字。
此为大师人间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