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季今天又没有开花,怎么办呢?”杨铭看着窗前的月季,自言自语道。
窗前的那盆月季是半年前杨铭和母亲从公园游玩回来时在路边发现的。当时它躺在一个破花盆里,叶子大半枯萎了;枝头的两朵花扑伏在泥土中,原本鲜艳的红色早已褪去;繁杂的根簇大部分脱离了泥土,悬在半空,也已黄得发黑了。它,正奄奄一息地与死亡对抗着。
“妈妈,那盆是什么花啊?”杨铭停下脚步,看着倒在路边的花儿,问母亲道。“那是月季花。”母亲回答道。
“它为什么会被丢在这儿呢?”
“可能是人家家里不要才扔掉的。”母亲猜道。
“为什么会被抛弃呢?是因为它不美吗?”杨铭注视着枯萎的花朵,问道。
“不,月季很美。”
“那人们为什么要抛弃它呢?妈妈您不是说,对美丽的事物的追求,是人们的共性吗?为什么美的东西也会遭到人们的抛弃呢?”
“可有时也有例外啊!”母亲笑着回答道。
杨铭迷惑不解地看着母亲,沉默了。
“妈妈,我想把它带回家去。”杨铭突然说道.
“嗯?为什么呢?”
“我不是同情它。因为您说过,相信自己最不幸,并想以此获取别人同情的人,是最懦弱和无用的人;而对虽处困境而一直在奋斗的人的同情,其实是对自强者的最大侮辱。月季一直在坚持着与死神对抗,它是强者。我不会侮辱它的。我只想帮它。对有难的人出于自觉的帮助不是每个人的义务吗?我是有责任这样做的。”
母亲惊讶地看着女儿,高兴极了。她没想到年仅十二岁的女儿竟有如此深刻的见解。女儿已经长大了,懂事了,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依傍在妈妈怀中撒娇的小女孩了。
她轻抚着女儿长长的秀发,将惊喜隐藏起来,却假意拒绝道:“但如果即使得到你的帮助也救活不了它,该怎么办呢?还是算了吧。”
“不。即使救不活,让她能在一个安乐的环境中死去也好啊。”杨铭答道。
于是她蹲下身子,将月季从破花盆中轻轻地拔出来,用手把结在根簇上的泥土敲落,然后从口袋中掏出手帕将根部包好,再把它装进一个大塑料袋里。
回到家后,杨铭便把它种在了家中的花盆里,放在房间的窗台上。
一天,两天,一个星期过去了。
在杨铭的悉心照料下,月季竟然奇迹般活过来了。枯黄的叶子开始退去,嫩绿的叶芽渐渐吐露;干瘪弯曲的的花茎饱满挺直了许多,连茎上的小刺,也显得格外坚挺。
月季崭露出一股活泼的生气来。
很快,老叶完全被淘汰,新叶慢慢长成。片片青翠的羽状叶子小心翼翼地散布在带着青色的利刺的枝条上。远看去,宛如一股卷着青色羽毛的旋风盘旋在花茎上;走近点,绿的气息便飘入肺腑,令人神志格外清爽。
一个月后,两个小花蕾出现在枝头。开始还小小的,可爱极了。
花蕾慢慢变大,好像气球在蓄着空气。最后,花蕾们终于忍不住,“嘭”地一声绽放了。两朵娇妍的大红花,并肩躺在绿叶丛中,乍看上去,宛如一团祥和的红云,在随风飘荡着。
这时的月季就像一个头戴红花的美丽少女,腆腼地含笑着向杨铭致谢哩。
可是过了十几天,花儿便凋谢了。
然后就再也没结过花蕾了。
最后,连葱绿的叶子,也开始黯淡起来,一片片都无精打采地垂在枝条上。
月季病了。
杨铭的母亲也病倒了。
二
大家都认为杨铭是个奇怪的女孩。
她的母亲病得很严重,住进了医院。亲戚朋友们都十分担心她,经常到医院里探望。
但杨铭却一直没有去看望过母亲。
杨铭是很爱母亲的。她平时沉默寡言,从不轻易流露感情。只有和母亲在一起时,她才会露出非常幸福的笑容,和母亲欢快地交谈着。这种情景,让旁边的人看了也觉得幸福。大家都说,她们是对幸福的母女。
可是,母亲住院后,杨铭却丝毫没有担心的样子,从没过问一下母亲的病情。
她每天只是看着那盆不开花的月季,并不时在小声说着什么。
面对这个怪女孩,亲友们无不诧异万分。他们议论着,认为杨铭是中邪了。
而杨铭的父亲更是厌恶这盆月季。他几次想将它扔掉,但每次都被杨铭发疯似的阻止了。
杨铭依然每天都在看着这盆不开花的月季。
三
窗前的月季终于又吐出两个小花蕾了。
没几天,花便开了。在一束束嫩茎丛里,两朵硕大的殷红的花儿镶嵌其中,将纤细的茎梗压得弯弯的,绿油油的叶子都欢快地竖着,齐捧着花儿,生怕它们会压折茎梗似的。
看着这两朵绽笑的花儿,杨铭也会心地微笑了。
当天下午,杨铭突然不见了。而窗前的月季,也随之不翼而飞了。
父亲和亲友们都十分着急,慌张张地四处寻找。
四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杨铭的母亲感觉有人向自己走来,微微张开了沉重的双眼。啊,是杨铭!她怀中捧着一盆花,默默地站在病床前。
“妈妈,送给你的。”杨铭小声地说着,将花放在了病床边的柜子上。
“是吗?真漂亮。”母亲欣慰地微笑了,眼睛顿时红润起来。
她艰难地抬起手,想抚摸一下那可爱的花儿,但这被疾病摧残的身体,却连举手的力量也没有。
她只觉得手与花儿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杨铭急忙伸手将母亲的手握住,把它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铭儿,如果……”母亲注视着女儿,缓缓地说道,“如果妈妈不在的话,你一定要……”
“不,妈妈……”杨铭急切地打断了母亲的话。
“但……”
“不,妈妈。您还记得这棵月季吗?半年前我把它带回家时,它是多么的虚弱。那时,它的叶子几乎枯败了,花茎折断无数,甚至连根也衰败了。可以说死亡就在咫尺之间。可它还不是战胜了死神,从容地活过来了吗?后来,您生病时,月季也病了。但现在它不是又开放出更鲜艳的花儿吗?既然生病的月季也能挨过疾病,既然垂死的月季也能摆脱死亡,并且再次绽放出绚丽的花朵,那妈妈您,也一定能战胜疾病,让生命之花继续绽放的。妈妈您不是说过,做人一定要做一个强者,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向命运低头的。所以,妈妈您一定要答应我,一定不能放弃,一定要好起来啊!”
杨铭流泪了。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流下悲伤的流泪。
泪珠顺着她恬静的脸颊流下,滴落在母亲的手上。
母亲没有说话,只轻轻地用手为杨铭拭去脸颊上的泪珠。
可是,从这一刻起,她已下定决心,她不能屈服于命运,她一定要活下去,为了守护眼前这株鲜艳的红花。
五
青笠公园经常是人群熙攘。
繁密的人群如波动的潮水忽东忽西地荡漾着。
人潮的喧闹声如空气般弥漫在整个公园。
公园里只有勇者湖畔才是寂静的。
湖的四周矗立着一片高大茂盛的树林。它就像一道隔音墙,在隶属热闹的领地中割据出一块静的殖民地。
幽静极了。只偶尔传来几声“啾啾”的鸟鸣声。
青碧的湖水泛着微波,将蓝色的天空和深绿的树影拼凑在一起,就像小孩子玩拼图一样。它做得是多么轻而易举,但图案却是多么和谐严密。
杨铭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旁边放着那盆月季花。
碧蓝的湖水映照在她眼睛里,把她那对黑色的眸子染成了淡淡的蓝色。微风拂动着她的长发,用它轻柔地拍打着她苍白的面庞。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一直凝视着粼波闪闪的湖面,脸上毫无表情。只有她那双晶莹的大眼睛,隐约透露出一丝哀伤。
母亲去世了……
虽然已经过去半年了,但是杨铭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她唯有逃避。
如果这是噩梦,那她便要醒来;如果这是现实,她便要沉浸梦中。
这清幽的湖畔,曾是她和母亲常来游玩的地方。这儿充满了她幸福的回忆。她只要注视着蔚蓝的湖水,幸福的过去便映现其中。湖水,把她带进了深深的回忆的幻梦里。
只有在回忆的梦中,母亲那亲切的笑容才会永远存在;只有在回忆的梦中,她才能永远拥有幸福。
所以,她只能选择封闭心扉,让心在回忆中永远地沉睡。
这时,她觉察有人向她跑来。
会是谁呢?可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人气喘嘘嘘地跑到她跟前,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可、可找到你了。”
哦,是金智,她的朋友。他是来找她的?不,他是来把她拉回残酷的现实中的!
于是杨铭决定不理他。
“杨铭,你怎么又跑这里了。快回去吧。大家都很担心你,都在找你呢!你的心情我很了解。想当年我母亲去世时,我也……”
金智看到杨铭那呆滞的表情,没有说下去。
一阵沉默。
“你知道永恒吗?这世上的事物是不可能永远地存在的,但是只要活着的生命,都在追求着永恒。”金智突然说道。
“永恒……”杨铭封闭的心被这两个字触动了。
“你……也相信永恒吗?”
“当然!”
“永恒既然是我们的追求,但我获得了什么呢?母亲也追求永恒,但她的生命却在盛年之时陨落。追求永恒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呢?”
“不,你错了。追求永恒,就应当坚信:这个世界是不存在永恒的。正因为如此,永恒才显得那么可贵。追求不存在的事物是不是很傻呢?不。我们追求它,是因为我们还没有拥有它,而并不是因为它存不存在。对自己还未拥有的事物的追求又怎么会是傻呢?只要我们持着坚定的信念,就一定会成功的。追求永恒,首先就要拥有恒心。如果仅因一两件事没有如愿,哪怕它对你的影响再大,便因此放弃毕生的追求,那才是最傻的!其实只要你留心,你就会发现永恒就在你的身边。你看,你那颗追求永恒矢志不移的心,不就与它很接近吗?
“至于你说追求永恒能给你带来什么,那我只能告诉你,什么也不能带给你。如果带着功利目的去追求它,那你就会一无所获,还不如到街边拾破烂呢!
“你听过这个故事吗?美夕的小鸟死掉而哭泣时,一个温柔的声音向她说,这世上的东西都不是永远存在的。小鸟在最美的时候结束了生命,你应该为它高兴啊!你的母亲不也是那只小鸟吗?她的时间在她最美的时候停止时,她就已经获得了永恒。她实现了毕生所追求的梦想,你为什么还要为她伤心呢?
“你母亲的生命虽然终结了,但你作为她的女儿,就应该代替她好好地活下去。活着的人带着逝去的人的欢乐和痛苦,希望和决心,坚强地生活下去。生命不就是这样代谢,然后迈向永恒之路的吗?如果你只会在回忆之中沉睡,就只能停在过去,也就失去了未来,你的母亲可是会失望的!”
“好了,言尽于此,听不听就由你了。”说完,金智将手一挥,转身便往回走。
“请等一下。”杨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喊道。
金智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杨铭。
“作为男士,很应该帮我抱着这盆花吧。”杨铭说道。
“非常乐意效劳。”金智笑着说道,便走过去抱花盆。
“你知道吗?我最讨厌你了。”
“哦?”金智抱起花答道,“我正好相反,我可非常喜欢你呢!”
说完,他便抱着花扬长而去。
夕阳斜卧在西边的山顶上。它那炽红的光辉徐徐洒下,将浅蓝的湖水染成了红色。
杨铭站在夕阳的余辉下默默目送金智远去,脸上泛着微微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