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已近,我也须匆匆回乡。
或许因为有霾,一路所见的喜庆吉色,总是显得有些浮夸。
清冷的空气中偶然传来几声闷响,不知是何处有人点燃了爆竹。
天将要黑透,我已到了村口。进得村,就在广场往左拐的路口,赵家婶子似乎专为等我,见到我就攒出笑脸迎上来。
伊仍是端庄的贵妇打扮,头发打理得极为板正,脸上也涂抹了脂粉,连嘴唇也是红得如血。
“婶子好。”
“哎呦,我们的状元郎回来了。”
伊似乎很开心我能叫伊婶子,越发亲切。
我有些尴尬,因为伊以前并非如此和善,总是对我有些指摘。
“婶子,哪有什么状元郎,我不过是多读了两本书而己。”
“啧啧”伊用牙齿磨着发出酸酸的声音:“听听,多读两本而己。对婶子也不说实话。”
我想早点结束这偶遇的对话,干脆直接问:“婶子,这大冷天的,天也黑了……您是等人么?”
“可不是吗,就是等你啊。”
我十分愕然,许久以来,我就没再招惹赵家了,为何伊还要执着地在此堵我?
伊凑进一步,眼珠左右一轮,看到近旁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问:“那些个读书人,为啥你就有那么多人喜欢?”
“喜欢?谈不上吧。只是,我们常常交流。或用书信,或者聚会,都是平常的事。”
伊把身子摆正,又往后仰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一脸怀疑。
“呵呵,婶子,我说的都是实话。”
“我家宣儿也是和你一样的读书,为啥总是与他们合不到一处?”
“宣儿?”我脑海中突然如映画一般闪现一段往事。
阳光很好的午后,一群十六七岁的少年,或立,或蹲,或者干脆坐在地上,正在开心地谈论。
有个脸色十分苍白的,站得笔直的少年,一直攥紧拳头,眼睛盯牢发言的人。
似乎是捕捉到某人的言论错误,苍白少年一挥手,大喝道:“呔,谬论!大错特错,严重违背。”
被喝止的人早已习惯,懒洋洋地回答:“二宣,你别和你哥一样,动不动就扣帽子。你哥好歹只管你家的事,你倒好,跟狗一样到处瞎叫。”
“呔,言论的事情,有那么随便么?”
苍白少年仍不甘心,挥着拳头喊到:“你们啊,太年轻,太简单。不要上当,不要受骗。我只是为你们好,等你们后悔就晚了。”
于是众人都大笑起来,苍白少年的脸色也浮上了气恼的红色。他却仍然不肯离开,如同坚守阵地的士兵。待少年们停下笑声,他一字一句说道:“对你们太纵容了。我要让你们知晓,何为正确,何为错误。终有一天,你们会对我言听计从。”
于是众人又都是笑:“好的,我们等着。”
这个苍白少年就是赵家婶子说的“宣儿”。自从与我大吵一架后,已经许多年未曾见过。但他的消息总是不断,他已经不再纵容别人的口出狂言,屡屡“教育”那些“犯错”的人。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的气度愈发狭窄,心思多疑,且害怕的东西越来越多。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二宣不为人喜欢的原因。
“婶子,二宣嘛,我已多年未联系。他的事,我不太了解。”
伊却因我的话受了侮辱,往后退一步,侧脸冲我说:“状元郎说得对,我家宣儿可不就是个默默无名的人么?状元郎没听过可不正常么?”
我不太好辩解,只好说:“婶子,天寒地冻,早些回家歇着吧。”
伊又是“啧啧”,扭头走了。边走边嘀咕:“乡里乡亲,却不肯说人话,读书读傻了。也不知道哪里招人喜欢了。”
我只得苦笑,摸着黑回家。
用过晚饭,我正打算早点歇息,堂哥来寻我叙旧。一来二去聊着,不免又谈到二宣。
堂哥叹口气,说道:“二宣岂止是不招人喜欢啊!”
我有些诧异,忙问:“他好歹也是个读书人,至于么?”
“至于?”堂哥发声冷笑:“读书人做起怪来才厉害。我们读书,无非是明德,亲民,格物致知。偶有读出“吃人”字眼的大师,那也是因时而异。而宣二,忌讳极多,捕风捉影也十分厉害。他读书,只是为了从别人的字里行间抠出违上的痕迹。这些年来,哪还有我们少年时的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啊。”
“如今的少年,已没激情了吗?”
“有,但只是说好话而己。”
“总有理智些的少年吧?”
“你可知道,宣二已经不是只会挥拳头了。”
“我听说过。”
“理智的少年,也多是冷静的人吧。”
我和堂哥都没了再聊下去的心情。
屋外又传来沉闷的爆竹声。间或有三两个礼花在夜空中绽放,随即传来孩童的欢笑声。这应该是最好的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