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 | 冷月葬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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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之前以连载形式首发于简书,现整理改稿后重新发布。文责自负。


月光苍白,清冷如水,静静倾泄在庭前疏影横斜的草木之上,花叶扶苏的海棠在夜色中尽显娇妍。但是,就算花儿开得再美,在这僻静的寒月轩,又有谁会来欣赏呢?

在这偌大的后宫里,最冷清的地方,莫过于寒月轩,这是离皇上的勤政殿最远的寝宫。

我被禁足于寒月轩已有三年之久,皇上誓与我永不相见。最好的年华被挥霍在无边的苦海里,纵有风情万种,更与何人说?

我忘不了三年前那个白雪皑皑的冬日。父亲平定西域凯旋而归,然而皇上却听信奸臣的谗言,唯恐父亲功高盖主,以莫须有的罪名将父亲贬谪,整个尉迟家族被发配到西伯塔一带的苦寒之地。

而我,作为罪臣之女,被下旨禁足于寒月轩。

那一夜,灯火通明的暖殿里歌舞升平,缱绻悠扬的乐曲萦绕在雕梁画栋之间,皇上沉浸在后宫佳丽的千娇百媚和柔情蜜意里,而我却被押解到冰窟一样的寒月轩,不得擅离半步。除了每日送饭的哑巴宫女之外,任何人不得与我相见。

歇斯底里的喊冤和哭泣,全都是徒劳。在饥寒交迫的冬夜里,我终于明白,天子无情。

进宫一年,三百多个日日夜夜的专宠,情深意重的山盟海誓,满箱满匣的赏赐,频频晋升的位份,全都在那一夜为梦幻泡影。

曾经以为,皇上待我恩宠有加;曾经以为,他将许我一世安稳;曾经以为,父亲的冤案总会有回旋的余地。然而,我错了,我终究还是成为了权力倾轧的牺牲品。

荣华富贵和缱绻深情都已经成为过往云烟,此生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屈辱与孤寂。

虽然皇上没有废我的封号,但他誓与我今生不得相见。寒月轩偏居一隅,是皇上的恩宠永远不会到达的地方。在我之前,这里曾经先后住过前朝两位失宠的妃嫔,一位在此孤寂成疯,悬梁自尽;另一位在此悲痛至病,郁郁而终。

原本以为,我也无外乎落得如前朝妃嫔同样的下场,然而,命运的齿轮偏离了原本的轨道。

皇上没有守住他与我今生不再相见的誓言。

在我被禁足的这三年,皇上来过寒月轩三次。皇上每来一次,都将我的命运推向更加黑暗的深渊,同时,我对他的恨意也积攒得更深。

在我被禁足后的第一个生辰,送饭的哑巴宫女端来了我平时最爱吃的水晶糕、乳鸽汤和桂花酿,这与平日里的粗茶淡饭相比,显得过于奢华了。

我在心中冷笑道,既然已经被弃置在寒月轩里,又何必假惺惺送来一顿嗟来之食呢?既然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爱与尊严,又何必送来这一文不值的怜悯与安慰呢?皇上既然如此无情,大可不必记住我的生辰了,只顾去与新宠娇颜卿卿我我便是了。

坐在庭间,我举起酒壶将桂花酿一饮而尽,朦胧的月影在泪眼中渐渐模糊。

半醉半醒之间,院门咯吱响了,黑暗中,恍惚可见一个醉醺醺的青衣男子跌跌撞撞朝我奔来,不等我看清他的脸,那人一把抱住我,推倒在海棠树下。

趁着月光,我才看清楚那张脸,高挺而骄傲的鼻梁,冷峻而犀利的眉锋,细长而魅惑的凤眼,是他,皇上!温热的唇吐着酒气,贴向我的脸。

醉意之下,我无力挣扎,只得哭着骂道:“滚开,你这个负心汉......”

皇上揽过我的脖子,拉开了松弛的发带,他把头埋进我如瀑的青丝里,喃喃道:“羽儿......羽儿......我想你......我最爱的其实是你......”

“滚!你只爱你自己......”我狠狠道。

“我有苦衷......”

“你是天子,你的世界竟容不下一个小小的我......你有什么资格说爱我......”我捶打着他的肩,试图从他的怀抱中挣脱。

“我是天子,所以才不可以......”他眼中没有往昔的威严,只剩下难以言喻的无奈和忧伤。

“懦夫......乔装了才敢来找我......醉了才敢来找我......你滚开......我不要......”

“我偏要......我要......”他的强吻让我感到耻辱,感到窒息。

盛怒之下,我咬破了他的嘴唇。

“哎哟——”疼痛让他停止了禽兽般的暴行,他抹了抹鲜血直流的嘴,狠狠甩了我一巴掌,骂了声“贱人”,然后扬长而去了。

显然,皇上对我余情未了。

然而,愤怒与骄傲让我没有抓住天赐的良机,或许,我应该试图趁机挽回这段关系。我有一点后悔,毕竟我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活着,如果我不搏一把,父亲和母亲如何才能结束在西伯塔受罪的日子呢?

我不应该如此倔强,他毕竟是天子,而我,不过是一个遭禁的弃妃,一个罪臣之女。

上苍啊,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然不会再如此任性。

被禁足后第二次与皇上相见,已是第三年暮春。

那一日,寒月轩的海棠树花团锦簇,珠缀重重,仿佛深深浅浅的粉色云霞笼罩在庭院里。

我正在凉亭里翻着一卷诗词,院墙外传来“喵呜”的叫声,一只雪白的小猫从院墙上跳了进来。

我正诧异,忽而隐约听得一阵阵脚步声由远而近,随之而来的还有七嘴八舌的议论。

“小咪,你在哪,快回来......小咪……”

“刚刚还在这呢,往那边找找......”

“皇上,前面就是寒月轩了,小咪不会跑到贱人那儿去了吧?”

“晦气,晦气......”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皇上是陪着那位新宠在寻找她的小猫呢?眼下,这只无辜的小生灵正乖巧地偎依在我的裙裾之下,我俯身温柔地抱起它。

正在这时,院门被宫人们粗鲁地踹开了。

那一瞬,春风过处,满树的海棠落瓣如轻盈的雪花一般,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我飞扬的青丝和衣裙之间。我缓缓抬头,冲着院门口的皇上浅浅一笑,他痴痴地望着我,凤眼里泛出了迷离的缱绻情意。

那一刻,我知道,他果然又心动了。

“大胆,见了皇上和钟妃,还不行礼!”一个宫人对我尖声细气地说道。

然而,不等我开口,皇上身后窜出来一个飞扬跋扈的娇艳女子,鲁莽地从我怀里抢过小猫,轻蔑地瞥了我一眼,冷冷道:“一个弃妃,打扮得如此俏丽给谁看呢,哼!”

她说完,拉着皇上的衣角,娇嗔道:“皇上,我们快走吧,这里晦气得很!”

皇上这才缓过神来,拥着那娇艳女子准备离开寒月轩,才走三两步,他又回头朝我眷恋地望了一眼。

我知道,我的机会近了。

当晚,皇上便乔装打扮,独自潜入了寒月轩。

强压着仇恨与屈辱,我假意与他互诉衷肠,促膝长谈之后是翻云覆雨的欢愉。直至破晓时分,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并承诺还会找机会来看我 。

第二天,我没有等来皇上的临幸,却等来了一个妒意滔天的泼妇。

钟妃带着几个宫女,气势汹汹地闯进寒月轩,砸坏了梳妆台和首饰盒里所有的东西,剪坏了柜子里的衣裳。然后她们把我逼向墙角。钟妃举起白瓷胭脂瓶,狠狠地砸向我的脸颊,道:“毁了你这张狐媚脸,看你还怎么勾引皇上!”

鲜血混着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一滴一滴落在浅紫色的裙裾上,落在被他们踩坏的金莲鞋上。

待人群散去,我怔怔地望着一地狼藉,任由脸上的鲜血流个够,寒月轩里没有止血药,更没有疤痕膏,所以,我的脸注定是会被毁了。

那一夜,我蜷缩在角落里呜咽,直到天明,皇上也没有来。

次日,皇上还是没有来。

皇上再没有来。

直到数月之后,秋风乍起,树叶开始飘落,那一日,皇上阴着脸走进了寒月轩。

皇上瞥了一眼我左脸上梅花印般的疤痕,叹了口气说:“为了江山社稷,只能委屈你了。钟妃父亲掌握了军中大权,我也是逼不得已。”

我愤恨交加,却猜不出他跑来和我说这些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若是为了讨好钟妃,他大可再不踏进寒月轩半步,或是索性下旨将我废了,何必亲自跑这一趟呢?

这时候,皇上一脸漠然地走近我,当他将手伸向我的小腹,我警惕地往后躲闪,心想定是送饭的哑巴宫女瞧出了端倪,透露了我有孕的消息。

我原本想瞒住所有人,等月份大些,胎相稳定后,再设法告知皇上。到时候,母凭子贵,以谋求复宠的机会。

没想到,他还是提前知道了,他这幅冷漠的表情,是要杀了我的孩子吗?

我的泪刷刷地往下流,皇上见状,坚决地说道:“我心意已决,这个孩子不能留。”他一甩袖子,等候在院门口的宫人端来一碗汤药。

所有的躲闪和挣扎都是徒劳,他们按住了我,撬开我的嘴,灌下了那碗药,然后将我扔在了海棠树下自生自灭。

那一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在血流如注和疼痛难耐的煎熬里,我终于放弃了所有的幻想和期待。在皇上眼里,除了江山社稷,一切都是陪衬。我的命,孩子的命,都轻如蝼蚁。

在这深宫之中,我一个弱女子,除了以色侍人,获得皇上的恩宠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东山再起呢?远在西伯塔受苦的父母啊,我要怎么才能救你们呢?

夜幕笼罩下来,忽而风雨大作,滂沱如洗,我伏在被自己的鲜血染红的水泊里,一道闪电照亮了水洼中我的影子,狼狈不堪的乱发黏在额前,哭肿的双眼和脸颊上的疤痕丑陋不堪。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少女去哪了呢?是谁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是皇上!是他剥夺了我原本快乐的人生,是他杀了我的孩子,是他让我的父母亲人流浪在苦寒之地。

正当我陷入绝望与仇恨之中,一道黑影飞檐走壁扑过来,抱起我飞快进屋并窜进床帘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群侍卫手持刀剑冲进寒月轩,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抓刺客”的呼喊声。

刺客,挟持我的人是刺客!

黑衣人揽紧我的腰和脖子,四目相对之间,我被他眉宇里透出的杀气吓得瑟瑟发抖,他身上的刀伤涌着血,与我身上的血混成一片狼藉。

他打量着我,目光扫过我脸上的疤,还有被血水浸透的衣裙,他应该明白,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人质,我的命一文不值。

所以,我不能让自己成为人质,我必须成为他的掩护。因为,他是刺客;因为,我和他都想让同一个人死,那就是皇上!

很快,侍卫们闯了进来。

“羽妃娘娘,得罪了!”亲兵营的王统领冷峻地吐出几个字,继续道:“大家给我搜!刺客受了伤,跑不远,定是藏在这里!”

紧接着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羽妃娘娘,刚刚可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王统领试探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

“寒月轩这种晦气的地方,谁会来呢?”隔着床帘,我没好气地说。

这时,一个侍卫来报:“报告统领,里里外外全都搜过了,没有看到刺客的踪迹。”

“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搜!”王统领一字一顿地说着,话音未落,他忽然伸手掀开了床帘。

面色苍白的我从被子里探出上半身。“大胆莽夫!本宫虽为弃妃,好歹也是皇上的女人,岂由你们这些奴才如此无礼!”

王统领见床帘里并没有刺客的影子,却还是狐疑地盯着从院子里到床前这一路的血迹。他冷冷道:“奴才给羽妃娘娘赔罪,但逮捕刺客事关重大,不得不多问一句,羽妃娘娘当真没看到刺客吗?他受了重伤,这血......”

“这血……是被皇上遗弃的龙种!”我哽咽道:“你若不信,大可去问皇上,今日他亲自下令给本宫灌下堕胎的汤药!”

王统领一听,吃了一惊。旁边一个侍卫伏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他才点点头,假意关怀地说:“既然羽妃娘娘身体不适,那就早些休息,我等先退下了。”

待院子里安静下来,我强撑着下了床,走到窗前,看到侍卫们远远地消失在巷子的拐角,我才向屋里轻声道:“他们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刺客这才从掀开被褥跳下了床,取下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英俊的脸。他抱拳向我道:“在下郭权,羽妃娘娘的救命之恩,郭某永世难忘!”

我虚弱地摇摇头,捂住余痛未了的腹部,踉踉跄跄,差点晕倒,郭权立马上前扶住我,搀我上床倚着。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瓶子抖了抖,一颗浅紫色的药丸落入掌心,他将药丸递到我手上说:“羽妃娘娘失血过多……这紫花玉露丸是疗伤的上品。”

郭权再次倾倒药瓶晃了又晃,才发现药瓶已经空了。我望着他满身的伤,把刚递到嘴边的紫花玉露丸塞回他的手里。他却说他的伤不打紧,坚持把药丸让给我。

当我再推辞时,他竟失礼地捏住我的下巴,将药丸塞进我的嘴里强行服下。

“你……无礼……”我心头一热,对他感激不已,嘴上却嗔怪着。

“那狗皇帝负了你,你当自己珍重。”他说完,便推开门,拖着遍体鳞伤的疲惫身子往外去了。

“等等,你去哪里?”我急急地问。

“逃出宫去,寻找失散的伙伴。”他回头忘了我一眼。

“别走!你行刺未遂,又打草惊蛇,宫中必定更加森严,你现在出去,等于送死。还是暂且藏在寒月轩吧。”我说出这番话,一半是为了郭权的安危着想,另一半,似乎是为了把他留在身边久一点,这种莫名的情愫究竟从何而来,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留在这里,带来诸多不便。再说了,羽妃娘娘刚刚小产,若是皇上回心转意来探望……”

“不,他绝不会再踏入寒月轩半步,我了解他,天子无情。”我冷静地说,“你在这里是安全的,而且,我想要你留下……”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想让你留下养好伤,不想要你去送死。”我这么说着,脸上闪过一阵热辣的羞赧。

虽然,我与郭权相识才一个时辰,但是经历了刚刚那些事情,我们似乎已是生死之交。

“嗯。”郭权的脸上闪过一丝会心的微微的笑意。他关上门,回了屋,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从怀里掏出一瓶金疮药,撒在臂膀和腿部的伤口上。

我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缓缓地说:“背上的伤,你自己上药不方便,我帮你吧。”

他回头看我一眼,有点迟疑。

我莞尔一笑,道:“我不方便下床,你过来,我帮你上药。”

郭权走过来,把药瓶递给我,“那就有劳羽妃娘娘了。”

他背对着我坐在了床沿上,缓缓脱下那件被刀剑砍得褴褛,甚至与皮肉粘黏在一起的衣服,露出伤痕累累的肩背,轮廓分明的肌肉线条彰显着阳刚之气。

我从床头取来绢巾,小心翼翼地拭去血污,然后把金疮药粉撒在绽开的伤口上,那一道道渗着鲜血的印记,让我心中泛起阵阵涟漪。

在我小的时候,父亲征战归来,常常也是伤痕累累,母亲总是一边为父亲上药,一边心疼得掉眼泪。

父亲常年背井离乡,冒着生死之险,守卫着边疆的城池。然而,就在他驱逐鞑虏,平定西北凯旋而归的时候,那个昏君竟然听信奸臣的谗言,是非不分,以莫须有的罪名将父亲贬谪。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滴落在郭权的背上。他察觉到我在哭泣,转过身来,一边披上衣服,一边软言安慰:“可是郭某的伤吓着了羽妃娘娘?”

我摇摇头,向他说起了心事,关于父亲的冤案,关于皇上的武断与绝情,关于我的愤恨与复仇之心。

郭权听了之后,一脸严肃地问道:“羽妃娘娘的父亲……莫非就是尉迟将军?!”

我惊讶地点点头:“正是!难道你认识我父亲......”

郭权向我抱拳,激愤道:“郭某曾在尉迟将军麾下多年,尉迟将军被贬流放后,我等不愿为昏君效力,逃出军中,另谋大计。”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仿佛看到了一道冉冉升起的希望之光,我追问道:“另谋大计?”

“羽妃娘娘久在深宫,有所不知,当今皇上不仅忠奸不分,残害功臣,还大肆增加苛捐杂税,鱼肉百姓,致使生灵涂炭......我们如果不反,也只有死路一条......只有杀了狗皇帝,才能救出尉迟将军,才能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郭权的慷慨陈词听得我思潮翻滚,眼中不由得涌出了热泪。

郭权看到我的泪水,似乎误解了我的心情,他叹口气道:“郭某失言了......羽妃娘娘毕竟与皇上有夫妻旧情,所以.....”

“不!”我攥紧拳头,道:“我与那负心汉早已没有一丝情分,他杀了我的孩子,害了我的父母,我与他不共戴天!不过,你们贸然进宫行刺,胜算甚低......”

郭权道:“的确,我们已经失去了十几个兄弟......行刺皇上,谈何容易!”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了你们,爹爹就有沉冤昭雪的希望......”望着郭权的脸,我的心中燃起炽热的焰火,“下个月十五是太后的诞辰,想必宫中的守卫大多会被调去永宁宫的庆典那边,是你逃出宫去的好时机,我将这宫中的地图画下来给你带出去,将来或许能派上用场。”

“尉迟小姐,郭某感激不尽!”他改了对我的称谓,在他眼里,我不再是“皇上的妃子”,而是与义军站在同一边的“将军的女儿”,从这一刻起,我与他不仅是生死之交,更是铁一般的同盟。

其实,从皇上灌我喝下堕胎药的那一刻起,我早已不再是皇上的“羽妃”,而是与他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哑巴宫女每日照例送来饭菜,我与郭权分食的时候,总是相互推让,你来我往,尴尬之间又平添了几分亲密感。

紫花玉露丸果然有奇效。我感到身体渐好,精气神也提上来了。

白天,郭权总会在房里运功疗伤。入夜,他偶尔在内庭练拳、舞刀,更多的时候,他会在灯下研究宫中的地图。我在一旁细心地讲解,关于守卫的分布与皇上日常行程路线,关于往年太后生辰庆典的情形。郭权一边听着,一边眉头紧锁,思索着,谋划着。

这些日子,信鸽来过三次。我并不知那信上的内容,郭权没有说过,我也没有问过。

秋雨下过三场,寒月轩的花木凋零,残叶满地,狼藉不堪。月亮慢慢缺了,细变成一弯银钩,又渐渐盈满,越来越圆。

太后诞辰前夜,郭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的弯刀,刀锋上银色的寒光,映照着他炯炯有神的双目,眸子里跳动着暖色的烛火。

我一边为他缝补那件被亲兵营砍得残破的黑衣,一边偷看那张麦色的充满英气的脸,心想,明日一别,大约便是永诀了。我不知要如何安放自己对郭权暗生的情愫,更不知自己会被风雨飘摇的命运带到什么样的境地。

腐朽的朝廷或许不久便就会被攻破,但也有可能还会苟延残喘很长一段时间。一个弱女子,在山河破碎的乱世里,还能有什么奢望呢?

我把缝好的衣服披在郭权的肩上,他凝视着我眼中盈盈的泪光,握住了我的手。我满心期待着他会说点什么,然而,他却欲言又止,只道了声谢谢便放开了我的手。

还是我先开了口:“明日就是太后生辰了。”

郭权点头,轻轻嗯了一句。

我继续道:“宫中的守卫明日大多会被调去永宁宫庆典那边,你就可以从寒月轩后面那条小巷子逃出宫去。”

郭权没有回答。

我隐隐觉得,或许他还有更大的计划,远远不只是逃出宫去。

那一夜,未眠。

第二天清早,金色的晨光洒进寒月轩,庭中的落叶和枯瓣被清风扬起,却终究没有了往日的芬芳。

临行前,郭权来向我告别,他的脸上似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决绝。

我痴痴地望着他披上那件黑衣,拿起他的弯刀,转身走向院门。那个孤绝的背影,在我的胸中掀起一阵强烈的疼痛。于是,我疯了似的跑上前去,从后面抱住了他。

“郭大哥,带我走吧。”我嘤嘤地哭着。

郭权转过身,一丝温暖在他脸上闪过,却又马上消失了,他沉默着。

我抚摸着脸上的梅花印,低头问道:“郭大哥可是嫌弃我脸上有疤?”

郭权摇摇头,紧紧将我拥入怀中。良久,他捧起我的脸,轻轻吻过我的梅花印,深情道:“尉迟小姐才貌双全,敢爱敢恨,我虽一介莽夫,也难掩爱慕之情,又怎会嫌弃呢?只是……乱世之中,谈何儿女私情!尉迟小姐,今生就当是郭某有负于你。倘若将来......”

郭权的话还没有说完,院外传来一声刺耳的鸽哨声,他转而抱拳对我道:“尉迟小姐保重!”然后便踏着轻巧的飞步,消失在安静的巷口。

我抚摸着被郭权吻过的脸颊,沉浸在那转瞬即逝的脉脉温情里。来不及好好告别,郭权便匆匆离去了。可他去的却不是出宫的路,而是永宁宫的方向。

细细想来,我心中惴惴不安,此时又听得一声悠长的鸽哨,房梁上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跑出去张望,只见三五个黑影从寒月轩后院的石墙上跳进了云水苑的小树林。

我心中一惊,云水苑的小树林里有一条隐蔽的小道,正是通向永宁宫外的豫和园。我在给郭权画地图的时候,曾经向他提起过这条密道。

糟了!郭权定是召集了义军潜入宫中,今日便要冒着生死之险去行刺皇上了!

急于求成,只会自寻死路。

我担心郭权的安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这时,门外,哑巴宫女送来膳食。我计上心来,抄起食盘狠狠砸向哑巴宫女,她柔弱的身体顺势倒下。我费劲了吃奶的力气,将她拖进房里,然后换上了她的衣服。我乔装成宫女,溜出了寒月轩。

这是我被禁足以来,第一次踏出寒月轩,一花一木,一砖一瓦,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

曾几何时,我坐着轿辇抬头挺胸地路过这条草木葱茏的巷子;曾几何时,我挽着皇上的手走过这些光洁的青石板路。如今,我再路过此地时,却已是个弃妃,一个脸上有疤而且还不配拥有孩子的弃妃。

物是人非,苍凉至此。

循着记忆,我溜进了御膳房,悄悄混进了给诞辰庆典送膳的队列里。我端了一盘珍稀的糕点,跟着别的宫女来到了张灯结彩的永宁宫,满地皆以浮光绸缎为毯,庭间与殿内玉阶金柱,装饰得煜煜生辉,桌子上摆满了山珍海味,玉盏美酒。

黎民百姓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宫廷庆典却如此铺张浪费;昏君和奸臣寻欢作乐,忠心耿耿的功臣却被流放苦寒之地。这腐朽的朝廷啊!

我低着头将手中的食盘呈进殿内,余光瞥见皇上和钟妃,正与太后相谈甚欢,钟妃腹部隆起,看似已有身孕。我想起了自己的孩子,那个被皇上扼杀在我腹中的可怜的孩子,心中涌起一阵愤怒。

此刻,我萌发出一种冲动,我真想砸烂一个杯盏,将锋利的碎片插进皇上的脖子,用他的血来偿还孩子的命,偿还父亲受的冤屈与痛苦。

然而,我还是压抑住了自己,贸然行刺的成功率太低了。我想起了自己冒险混进永宁宫的初衷。悄悄环顾四周,我并没有发现义军的踪迹,然而,我总觉得这看似喜气洋洋的氛围里,隐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不祥。

送完膳食,我擅离了队列,悄悄钻进永宁宫庭前的灌木丛里,静静观察着一切。

夜幕渐渐降临了,欢腾的气氛接近了顶峰。郭权和他的义军还没有出现。我暗自希望他们已经安全逃出宫去。

虽然,我内心迫切想要狗皇帝早日归西,但是太后诞辰的日子,亲兵营集聚在永宁宫值守,这并不是行刺的好时机。

然而,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当淡青色的满月爬上柳梢的时候,戏台上正演着《瑶池祝寿》的剧目,两个跑龙套的小角突然跳下戏台,抡着刀剑,冲向皇上。

霎时间,龙颜失色,那些娇滴滴的妃嫔和宫女尖叫着乱窜,太后早已吓晕倒地。身手敏捷的贴身侍卫立刻奔上去救场,皇上才躲过一劫。

这时候,从黑黢黢的树丛里,从慌乱的人群中,从永宁宫的墙外,跳出来许多黑衣人,他们冲着龙椅上那个惊慌的狗皇帝而去,与侍卫们胶着地撕杀着。

“擒贼先擒王!”亲兵营的王统领吼道。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在刀光剑影中焦急地寻找着郭权的身影。

忽然,背后响起一阵细簌的声响,回头看时,才发现原来是亲兵营的弓箭手从身后的树丛中嗖嗖地穿过,飞檐走壁,落定在永宁宫厢房屋顶的兽脊上。

只见那满脸络腮胡子的弓箭手满面杀气,搭上箭,拉满了弓。我朝着利箭瞄准的方向望去,目标正是郭权!他正以一敌三,与侍卫们拼杀,完全没有觉察到自己已成为弓箭手的目标。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冷峻的暗箭,穿透朦胧的暮霭,从屋顶射向人群中的郭权。我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挡在郭权的面前,用自己的胸口接住了致命的利箭!

那一瞬,时间好像凝固了。我感觉不到疼痛,身体向后跌去,倒在了郭权的怀里。

我恍惚听到他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我的名字。听着他的声音,感受着他的体温,我意识到,我成功地救下了他。对我而言,这就够了。

隐隐约约之间,好似听得三五个义军喊着“郭堂主,快撤”“我们中了埋伏”,郭权随即被他们强行拉走了。侍卫们一边骂骂咧咧地叫着“哪里来的宫女”,一边不屑地踏过我的身体,朝义军们追杀而去。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鲜血染红了我的衣裳,一阵冰凉的感觉,如潮水般漫过我的头顶。

沐浴着清冷的月光,我沉沉地睡去了,仿佛跌入一场梦境。梦中,义军拎着狗皇帝的头颅,豪饮庆功,父亲沉冤昭雪,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篝火相谈甚欢,而郭权,正笑盈盈地朝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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