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的二三事

        如果要评选最美动物的话,我给猪投一票。我之所以认为猪是最美动物,要从五十年前我与猪的零距离接触开始;说是与猪的零距离接触,实际上是与一个猪头的零距离接触;再具体说是与半个猪头的零距离接触。

        话说上个世纪1967年春节的年货供应有一个大好消息:青岛市民每家可以买到半个猪头!

        菜店只卖整只猪头,要两家共同买一个回去分开。这样我家就与邻居家买回来一个完整的猪头。猪头买回来是一件大事,猪头啊猪头,对于那个年月的孩子来说如同余光中萦绕于怀的乡愁;舌尖在这头,美味在那头。我第一次与一个生猪头零距离接触,看着它那有明显瘀青和伤痕的脸,无限向往又无限悲悯。此猪生前遭受过重物打击并褪毛不净,眼窝耳根等肉褶处猪毛丛生,脏兮兮的外貌很不雅观。但这一切阻挡不了一个对肉食充满热情且多日不知肉味的少年的浓厚兴趣和想象力。关键是我在观察中发现了猪的一个很重要的美德,也就是我要给猪投上一票的理由。此前我见过死去动物的头颅如马头牛头驴头狗头猫头兔子头,无不是暴目圆睁,一副死不瞑目的冤怒表情。猪却不同,它是如此安详地闭着小眼睛,上翘的嘴角甚至漾出几分笑意,这使我对猪有十分的好感。后来这个猪头被邻居认真地画上中轴线,刀劈斧剁分成两部分。属于我家的那半个猪头被我连刮带洗,费了一天功夫美容成功然后下锅八角桂皮白糖酱油小火慢炖成为香气四溢的猪头肉。

        到了1975年,我下乡插队到山东省临朐县杨善公社成为一名“知青”。

        在知青组里吃饱饭没问题,就是几十天不知肉味,玉米饼子和咸菜是当家饭。知青组倒是养了几只猪,不是为了吃肉,是等长肥了卖钱贴补一下生活费用。几只猪的主食是碎地瓜干和菜叶。猪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岁月静好,安之若素。每次把猪食备好倒进食槽,猪圈一开门,几只猪便冲了出来,呱唧呱唧一口气将槽子里的猪食吃的精光,然后回猪圈等待下次的美好饭局。猪吃饱了长得很快,个把月就能看出膘来。我每次轮值当饲养员,拿着赶猪棍站在猪的后面监督着它们吃食;看着那圆滚滚的屁股和摆来摆去的猪尾巴,幻想着猪肉的滋味,多想长出利齿将猪屁股一口吞下。

        为使猪长的更快更肥,小猪崽要“去势”,即阉割猪的睾丸使它们排除杂念全心全意的长膘。阉割是门手艺,有专门的师傅来操刀,在农村称为“劁猪”。看着劁猪师傅熟练地将小猪崽摁倒在地几刀下去便把一对儿粉红色的小睾丸摘了下来。可怜的小猪崽懵然不知自己已被终身剥夺美好权利,只是用尖锐的嚎叫表达对疼痛的不满。

        由于自己会画两笔,一段时间被抽调到公社搞宣传。公社有个屠宰场,是全公社农民群众猪肉配给的中心。常规是农民把养肥了猪卖给公社换钱,屠宰场按时杀头猪卖猪肉。一般在屠宰场待宰的猪保持在十几头上。在公社宣传组的日子很惬意,在公社吃食堂,每天的菜里有肉,也有空闲时间到处转转。看杀猪师傅选猪杀猪成为我那段时间的一个乐趣。

        待宰的猪被集中关押在一个大棚子里,与世无争地享受着它们最后的晚餐。杀猪师傅是个身材高大的残疾人,隔个两三天的上午,他便握着一端有锐利铁钩的白蜡棍,一瘸一拐地来到猪棚。当杀猪师傅打开猪棚门时,那些猪见了他便尖叫着乱成一团,小眼睛露出惊恐的目光。杀猪师傅不急不忙地站在门口巡视着猪群,晃动着那根有锐利铁钩的木棍。群猪看准了墙角是最安全的地方便纷纷往那里钻,力气大的冲进去把力气小的拱出来,力气小的抱成团又把力气大的给顶了出来。此时,杀猪师傅一瘸一拐地慢慢向前靠近;群猪更加惊恐,依托墙角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阵容;这样就有一只猪被推到极其危险的地方,似乎是在劫难逃。就是它了!杀猪师傅操起木棍,准确用铁钩钩住这个倒霉家伙的耳根处,猪被钩住了耳朵,发出悲愤而绝望的嚎叫。其余的猪见此状便不再躲闪,掉过头来团结一致地把这只猪往外拱直到被杀猪师傅拖出猪圈。随着逐渐远去的惨叫声,猪圈又恢复了平时的宁静,群猪对自己没成为这“一小撮”还在95%的大多数中颇为满意,哼哼唧唧地又吃起了猪食。

        常去看杀猪与杀猪师傅也熟络了起来。杀猪师傅四十多岁,姓赵,家是离公社不远的赵家营村。他的腿有残疾但气色很好,满面油光。我说,你虽然是杀猪师傅但看起来像是公社书记。他哈哈大笑:知青就是会说话。是啊,别看我是杀猪的,但我的编制在公社兽医站,大小也是个吃公粮的干部。趁他高兴,我试着问他:“赵师傅,你每次杀猪是不是挑那个最肥的杀?都说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嘛。”赵师傅吸了一口我递给他的香烟,嘴里徐徐喷出一股烟雾:“你说呢?”我摇摇头。他接着说:“怎么说呢,也是也不是。杀猪这营生,说起来是损阴德的,但干上这行也就习惯了。你也看到了,是我在选要杀的猪,但这被杀的猪也不全是我选出来的,今天这只猪被拱出来,明天还有一只被拱出来,猪就是这个命。”

        赵师傅说罢,拍拍我的肩头:“好好画你的画去吧,别胡思乱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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