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女孩儿来时，苏豫就坐在临窗的位置。

他特意订了临窗且餐厅门口在视线范围之内的位子。所以那女孩儿一进门，苏豫便认出她来了。他是见过她的照片的。

同样，那女孩儿在进门的时候也一眼就认出了苏豫，确切说是苏豫右手边一大捧的玫瑰花，她朝苏豫的方向招了招手。

苏豫回了那女孩儿一个微笑。果然这是相亲极好的必备品呀，虽然它毫无创意可言，甚至连真心究竟有几分尚且待商榷，但它却是极好的礼貌和相见的凭证。

是的，苏豫是来相亲的，而且是第一次。苏豫原本以为，他会固执地反感和抗拒相亲这种莫名其妙的活动，一直抗拒下去，而且他从不认为自己会需要它。但此刻，他却带着一大捧玫瑰花，在这家荷.素食餐厅，等待一个素昧蒙面的陌生人，然后共赴一场既定套路的约会。

抗拒？紧张？慌乱？亦或一丝期待？似乎都没有，苏豫说不清那种感觉，就如同旅行中恰好挨着的两个人，在列车到站之前的漫长等待中，展开一场聊天那样。

这家餐厅倒是一个相亲的好地方。装修素雅却不失精致，店内绿植萦绕，很自然地隔离出一个个独处的静谧空间。舒缓的琴音，似在浅吟低唱，熨帖极了。据说这家餐厅的菜品创意十足，各种看似普通的菜品，竟然全是素食做的，而且几近以假乱真的地步。

苏豫起身接过女孩儿脱下的外套，帮她拉好凳子。

女孩儿笑着道了声谢。她虽然长相普通，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打眼一看，就是那种乖巧懂事的姑娘，是大姨给介绍的。据说是大姨朋友的堂哥的同学的女儿，兜兜绕绕的，反正苏豫是不大能理顺这其中的曲折，他以前也从未关心过这些。

“您好，请问二位需要些什么吗？”刚坐下，服务员便递来了菜单。

苏豫接过菜单，递给了对面的女孩儿，“听说这家餐厅不错，你看有没有适合你口味的。”

女孩儿礼貌性地点了两道，苏豫照着女孩儿的口味，又迅速地添了几道。

“请问二位有什么忌口的吗？”

女孩儿摇摇头，“你有什么忌口的吗？”

苏豫一怔，笑了笑，轻声道，“我也没有。”

二

“老板，一份砂锅纯菜，不要香菜。”一到饭点儿，学校附近的餐馆就人满为患。苏豫一边喊老板，一边快速地瞄着最角落的那张仅剩的空桌子。

“老板，一份砂锅纯菜，不要香菜。”不等苏豫喊完坐下，就只觉眼前人影一晃，他对面已然多了一个姑娘，喊着和他同样的话。

苏豫还没回过神来，姑娘倒先乐了。冲他调皮的一笑，“这儿没人吧？”

“没有。”苏豫摇摇头。这才粗粗瞥了眼对面的姑娘。T恤加牛仔裤，扎着马尾，直爽利落，就是，额，有点儿黑。苏豫扶了扶眼镜，又看了一眼，确定了这点。

忽然姑娘眨眨眼，问道，“你也不吃香菜呀？”

苏豫一怔，“嗯？”旋即明白姑娘是在问他，“哦，我打小儿就不喜欢吃。”大约是方才俩人几乎同时点了一模一样的东西吧。回想及此，苏豫也不禁莞尔。

“我也是！还有芹菜，这两样东西，我碰都不愿意碰的。”

“哎？我也不喜欢芹菜。”

“哇，真的？那太巧啦~~~”

......

这是他和陆冉冉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苏豫都记得。那年，他大三，陆冉冉大一，她刚刚参加完军训，晒得跟黑炭似的。后来苏豫没少拿这个开她的玩笑，陆冉冉总是会很利索地翻个白眼，然后拽拽地来一句，“黑黑更健康”。

大学时，他俩时常溜出去到处搜罗美食。每次点完菜，几乎都会异口同声地来一句，“不要香菜。”然后不经意间相视一笑，即使有旁人在，也不会被察觉。那是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秘密小动作。

那时候，苏豫还固执地讨厌着香菜。他坚信这种固执会是一辈子，就如同他坚信自己和陆冉冉一样。

一份加了香菜的砂锅纯菜，苏豫会固执地拒绝，即便那些香菜只是轻飘飘地被洒在表面，即便它们停滞的时间只是厨房到餐桌的距离。苏豫从没有考虑过把它们挑出去，这依然是一份不加香菜的砂锅纯菜。他没有想着要给那份砂锅再一次机会。

分手的话，是苏豫提出的，异常决然，就如同他拒绝那份加了香菜的砂锅纯菜一般坚决。他甚至都没有留给陆冉冉，也是留给自己，哪怕一秒的机会。

后来很久很久的时间内，苏豫都没能想明白，为什么他们只能曲未终而人已散。

三

餐厅的服务很好，上菜的速度亦不慢。苏豫看着菜品，轻叹一声，果然如传言的那般，只看的话，他自己恐怕是分辨不出来那些竟都是素食做的，几近以假乱真。

苏豫很体贴地为对面的女孩儿夹着菜。

“尝尝这个，他家的特色菜。”

“多谢。”女孩儿道声谢，“这家餐厅味道真不错呢。”

“是吗？喜欢就多吃些。”

女孩儿忽然停下筷子，有些不好意思，“呀，我会不会吃太多了？”

“嗯？怎么会？你很瘦的，而且据说这样的姑娘好养活。”

“多谢，其实我以前其实挺不好养的，特挑食。洋葱呀，胡萝卜呀，不喜欢吃的一大堆。我妈都嫌，不过后来就好多了。”

苏毅忽然想起什么，“那香菜呢？”

“嗯，以前也不喜欢，碰都不碰的。”

“那后来呢？”

“后来呀，就慢慢接受了呗。”

“嗯，香菜还挺幸运的。没有什么原因吗？”

“原因呀，我想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女孩儿撑着脸颊想了想，“好像没有，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都不记得了。”

苏豫一怔，是呀，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苏豫自己都不清楚。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久，可是，依旧没有答案。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接纳香菜这种食物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肯将那份砂锅纯菜上飘着的香菜挑出去，给那份砂锅再一次的机会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刻意强调那句“不要香菜”的？

于香菜，苏豫谈不上喜欢，但却不再如以前那般厌恶。它在或不在，并不会影响苏豫。它在，苏豫依然可以吃地淡定从容；它不在，苏豫也不会刻意惦记。

苏豫曾经问过坤子，人会不会伴着年岁渐长，对食物也越发包容？

坤子说，会的，会对几乎所有的东西包容，甚至木有原则。爱会变成相处，憎会变成回避。

苏豫默然，似乎确然如此。倘若以前，他定然会找出成百上千的反例去论证去推翻。那时候年少轻狂，总以为一切都应该泾渭分明，连爱恨也应该旗帜鲜明。自己的世界被武断而决然地分成是非两半，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爱就是爱，恨就是恨。香菜就是香菜，陆冉冉就是陆冉冉。

他曾固执地守着这份脆弱的世界观。就像他固执地厌恶着香菜。

倘若那时候多些包容和理解，少些决绝和武断，他和陆冉冉会不会是另外一种结局？

年少总要轻狂一番的。

这是后来苏豫给自己的总结陈词，好比一道题目终于解到了综上所述的时刻，一场评书终于追到了落木收扇的刹那。

四

女孩儿还在轻声说着，苏豫亦轻声地回应着，舒缓的琴音，静谧的氛围，一切似乎都恰到好处。连苏豫自己都分不清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呢。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固执讨厌香菜的苏豫。

究竟是时间渐变着他，还是他惊扰了时间？

出餐厅后，苏豫送女孩儿回家。

分别时，他们互留了电话号码。